窗前雨声哗哗啦啦,金兰靠坐在榻沿边,放下茶盏,黑暗中双眸皎洁清亮,淡淡地道:“他刚才神志不清。”

扫墨沉默了一会儿,躬身应是。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口渴

金兰拥着衾被, 倚坐在窗前, 听廊外淅淅沥沥的夜雨声。

一夜急雨, 水珠四溅,石阶洗得洁净发亮, 潮湿水汽渐渐漫入廊内, 宫人放下画帘,廊前愈发暗沉, 隔了一层细密的竹帘, 楼外雨声潇潇,恍若珠玉落盘。

金兰之前让小满点了盏灯, 夜风从罅隙拂进屋中, 一星如豆灯火摇曳。

黯淡的烛影中响起两声咳嗽。

金兰醒过神, 朝架子床看去,床帐里断断续续传出咳嗽声。

小满趴在脚踏前的圆凳上, 睡得人事不知。

金兰坐着没动,等了一会儿, 看小满不像是要醒的样子,只得下榻,不敢靠到床沿边,手里拿了一柄高丽扇,轻轻戳了戳小满。

小满茫然地抬起头, 嘴边口水闪闪发亮。

金兰轻声道:“罗云瑾醒了。”

小满啊了一声, 晃晃脑袋, 擦干净口水, 转身拨开纱帐。

金兰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次罗云瑾没有发疯,床帐卷起,他侧着身,肩背拱起,伏在床边咳嗽,紧紧捂着嘴巴,手背青筋暴起。

小满给他拍背。

金兰站着发了一会儿怔,环顾一圈,走到桌案边,揭开铜壶。壶中丝丝缕缕热气冒出,热水里还温着参汤。

她倒了一盅参汤,走回床边。

听到脚步声,罗云瑾抬起头,两鬓微微汗湿,一双凤眸璀璨似星,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金兰觉得罗云瑾此刻的眼神和之前任何时候的都不一样,气势威严冷厉,毫不收敛其中冰冷的压迫感,视线有如实质,落在她身上,带着千钧力道,竟让她觉得喘不过气。

她愣住了。

罗云瑾凝望着金兰,烛火倒映在他眸中,点点炽烈光辉闪烁,许久后,他垂下眼睫,掩唇咳嗽。

看来他是真醒了。

金兰走近了两步,把参汤递给小满,小满伸手正要接,罗云瑾忽然抬起手,直接从金兰掌中拿走汤碗,粗砺的指节擦过她掌心。

他示意小满不必扶着他,坐起身,拿着汤碗,几口饮尽参汤。

小满拿走汤碗,走到外间,叫醒扫墨。

扫墨立刻奔到床前,给罗云瑾把脉,见他目光清明,沉声问:“你为什么要混进禁卫军?保定府设下埋伏的是什么人?”

罗云瑾抬眸扫了一眼小满。

小满低着头退了出去。

看他们要谈正事,金兰也准备出去,罗云瑾目光落到她身上,声音沙哑:“殿下留步。”

扫墨眉头轻皱。

罗云瑾眼帘抬起,烛火照耀中英俊的脸孔没有半丝表情,散开的衣襟里绷带上隐隐有血迹,三言两语间,流露出一股阴沉的杀气,常年生杀予夺,即使重伤之中,散发的威势也足够压制住身为仆从的扫墨。

他一字字道:“事关重大,恕我不能如实相告除非太子本人在这里,否则我不会开口。”

顿了一下,“不过我可以告诉太子妃。”

气氛一滞。

扫墨冷笑:“你做梦!”

罗云瑾淡淡地瞥他一眼,浑身是伤,依旧挺直脊背:“明天一早我会想办法离开,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扫墨看得出他不是在说笑话,神情凝重:“你伤成这样,为什么不先回京师修养?河间府那边你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吗?难道会出岔子?”

罗云瑾道:“我现在不能回京师。”

说得斩钉截铁,却不解释原因。

扫墨气得咬牙,这件事东宫已经参与进来,不能出任何差错,罗云瑾死里逃生,又不愿意如实相告,他还真没办法逼迫罗云瑾。

沉默中,金兰果断地道:“扫墨,你先出去,有什么事我会叫你。”

扫墨站起身,迟疑了一会儿。

金兰朝他笑了笑。

扫墨天人交战了半晌,小声道:“小的就在帘子外边,这厮要是又发疯,殿下您就出声”

金兰点点头,目送扫墨出去。

烛火微晃。

金兰回头,看着罗云瑾,问:“你想说什么?”

罗云瑾抬眸看她,目光幽深,道:“我有些口渴,劳你给我倒一盅茶。”

金兰眉头微蹙,走回桌案边,手指探了探角落里的茶壶:“茶已经冷了,参汤可以吗?”

背后一声低沉的轻笑声。

她狐疑地回过头,罗云瑾靠坐在床栏边,苍白的面孔上浮起一丝清浅的笑,烛火中脸上仿佛有淡淡的光华流转,眉目如画。

“可以。”他轻声道。

金兰倒了满满一盅参汤,走回床边,递给罗云瑾。

他伸手接了茶盅,动作利落,一点都不在意会不会扯动伤口。

金兰挨着圆凳,正襟危坐,忍不住看了看罗云瑾胳膊上的绷带,他不觉得疼吗?

罗云瑾喝了几口参汤,撂下茶盅,目光逡巡一圈,视线回到金兰脸上:“这两天都是你在照顾我?”

她神色疲倦,眼圈微微一层浅青,看样子像是很久没睡过好觉。

金兰轻描淡写地道:“是扫墨在照顾你,他把你救回来的你怎么会被陆瑛追捕?”

罗云瑾恍若未闻,目光仍然停留在她脸上:“圆圆,你是不是怕我?”

金兰眼皮跳了跳,手指攥紧高丽扇。

他不会又发疯了吧?

罗云瑾看一眼她因为紧张而曲起的手指,挪开了视线,“我昏迷的时候是不是吓着你了?”

他其实醒了好一会儿了。

出于谨慎,他没有出声,拨开帐帘一角往外张望。

屋中只点了一盏灯,灯火朦胧,笼在榻前盘腿而坐的女子身上,云鬓丰艳,圆脸桃腮,眉眼秀丽甜净,乌黑漆亮的眸子,眼睫扑闪扑闪,时不时换一只手撑着下巴,一看就是在发呆。

一刹那间,铺天盖地的狂喜涌上心头,仿佛一生的苦痛都在此刻得到最温柔的安抚,刀剉切肤的痛苦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罗云瑾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生怕不小心戳破眼前的美梦。

随即他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也不是他心底那一点卑微的绮念成真。

罗云瑾彻底清醒过来,浑身伤口抽痛,疼得他几乎背过气去,忍不住低声咳嗽。

金兰听见咳嗽声,抬起头,神情犹豫,叫起小满后也不敢靠近床边,小心翼翼的,仿佛在害怕什么。

罗云瑾闭了闭眼睛,嗓音暗哑:“圆圆,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金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低头看着自己的睡鞋,这睡鞋是宫女给她做的,鞋尖微微翘起,绣了一对展翅的彩凤,烛火下金银绣线和镶嵌的宝石熠熠生光。

“罗统领没有吓着我”她轻声说,顿了一会儿,接着道,“我已经和罗统领说得很清楚了罗统领还是唤我殿下吧。”

她只是觉得既然一切都过去了,不应该再和罗云瑾有什么瓜葛。

罗云瑾浑身一震,抬起脸,看着金兰,不知道在想什么。

沉默了许久后,他忽然伸手攥住金兰的手腕。

金兰瞪大眸子,轻轻挣了挣。

罗云瑾紧紧地捏着她,眸光炽热,自嘲地道:“有什么好怕的?殿下,我是个阉人,做不了什么。”

殿下两个字一字一字喊出,齿关叩响,又冷又硬。

金兰愣了一下,眉头紧蹙,叹口气,“罗统领何必说这样的话。”

他性子倨傲,不该这么自轻自贱。

罗云瑾抓着金兰,面色紧绷,眸中隐隐升起一丝清冷的寒芒,凄怆、愤恨、痛苦、不甘、仇怨一一闪过。

“如果那天在西苑见到你的时候,直接带走你就好了”他嘴角翘起,笑得冰冷凄惶,“圆圆,我不该犹豫我应该带走你”

她什么都不知道,假如他偷偷带走她,朱瑄一辈子都不会发现。他可以告诉她他们的过去,他会好好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她想要什么,他都能捧到她跟前,讨她欢心。

然后呢,让青春年少的她陪伴在他这个身体残缺的人身边?

他永远给不了她夫妻间的欢愉。

结果还是一样的。

纵使心有不甘,纵使满腔怨愤,纵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放开她的手,站在廊柱之后,看着她凤冠霞帔,和一身华贵礼服的朱瑄并肩走进张灯结彩的东宫内殿。

她怕他也好,厌恶他也罢,有什么关系?

他早就知道结局,可他还是会因为她的疏离和恐惧而失控。

少年落魄时遇见最好的她,当时不曾在意,谁知道最后会一生刻骨铭心?

他认了。

罗云瑾神情忽悲忽喜,怔忪良久,低笑了几声,仿佛梦醒一般,松开了手。

金兰赶紧收回手,轻轻揉了揉手腕,暗暗松口气,她差点就准备出声叫扫墨进来了。

罗云瑾靠回床栏上,望着头顶承尘,轻声道:“圆圆,我口干。”

他忽然发疯,忽然正常,简直像是在故意耍弄自己,金兰很想对他翻一个白眼,忍了忍,拿起茶盅,站起身,又倒了一盅参汤,放在床沿边。

还没放下,罗云瑾的手伸了过来,从她手里拿走茶盅。

金兰离他远远的,坐回圆凳上,提醒罗云瑾:“天快亮了,罗统领想让我给五哥带什么话?”

罗云瑾握着茶盅,没有回答,道:“圆圆,以前你也这么照顾过我。”

金兰怔住。

朱瑄不喜欢提以前的事情,只告诉了她一个大概,她追着他问东问西的时候,他顾左右而言其他。她不想惹他伤心,而且觉得问了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平时从不提起那几年。

对她来说,那些还未发生。

对朱瑄和罗云瑾来说,一切都成了过去。

金兰和朱瑄同进同出,朝夕相对,但从来没和罗云瑾相处过,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罗云瑾。

毕竟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心如乱麻,看着摇曳的烛火:“罗统领,都过去了。”

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风声呼呼,瓦楞上的积水落下来,滴滴答答,捶打在画帘上。

“是啊,都过去了。”

罗云瑾喃喃了一句,低头喝了口参汤,合上茶盅,闭上眼睛。

片刻后,眼帘抬起,凤眸中精光闪烁,气势沉凝。

他收起恍惚之色,缓缓地道:“皇太子想必已经猜到了几分,殿下可以告诉他,保定府追杀我的人隶属三大营,是京营精锐。”

三大营包括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此前三大营由武官一人总理三大营营政,后来嘉平帝增设内官巡营,三大营渐渐归于宦官掌控。

罗云瑾如今就身兼十二团营,掌兵权。

金兰脸色微变,她已经听扫墨详详细细说了保定府和真定府的事,能听懂罗云瑾在说什么。

能调动京营精锐的人只有嘉平帝本人和嘉平帝身边的近侍,罗云瑾不可能自己派人追杀自己,那么派人阻止他追查薛家旧案的人只可能是嘉平帝?

害得罗云瑾家破人亡、流落到如今境地的人,是当今圣上?

“你”金兰想到一种可能,脸上血色褪尽。

罗云瑾九死一生逃出保定府,没有向朱瑄的人求救,而是莫名其妙出现在娘娘庙,而且还混进了禁卫军里,被陆瑛追杀

他不会是想刺杀嘉平帝吧?

他果真是刺客?

第一百四十七章 治嗓子

先帝时, 三大营损失殆尽,朝廷从各营中选取精锐编练成十团营, 护卫京师, 以备调用。

后来十团营增设为十二团营, 一度废置, 又重新复置。

几经罢置后, 如今十二团营由罗云瑾一人统领, 监以御史提督, 各营分设都督, 分十二团操练,各团营又分五军﹑三千﹑神机三营,营政全归于罗云瑾。

而当年三大营中留下的老弱则总称为京营。精锐大半战死,剩下的青壮被调取走,京营战斗力远不如前, 不过仍旧被称为“三大营”。这些年朝官不断上疏建议恢复三大营旧制, 嘉平帝曾经让群臣廷议此事, 最后不了了之。

三大营现今由嘉平帝的近侍内官兼任监军。

追杀罗云瑾的精骑居然隶属三大营

金兰虽然只是个深宫妇人,不懂朝政, 也觉得脊背生凉。

仿佛能看透她在想什么, 罗云瑾嘴角翘了一下:“你以为我侥幸没死, 所以想刺杀皇帝报仇?”

金兰不说话。

难怪罗云瑾要扫墨和小满都出去,这事确实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一旦事情泄露, 东宫很可能牵扯进刺杀嘉平帝的风波中去, 那就麻烦了。

罗云瑾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微微发颤的手上,神情缓和下来,收起嘲讽之色,温和地道:“你不用害怕,我没有刺杀皇帝。”

金兰不知道该不该信任罗云瑾,沉吟片刻,试图理清思绪。

半晌后,她问:“那罗统领怎么会出现在娘娘庙?”

罗云瑾看她许久,蓦地轻笑。

他忽然觉得这样和金兰说话很好玩,他们还没有私底下相处过。

他说她曾经这样照顾她,不是在骗她,她确实曾经整晚整晚地守着他。

那时候正月还没过完,她怕他又想不开寻死,夜里睡觉的时候总要惊醒好几次,小心翼翼地摸到他床边,探探他的鼻息,看他好好地睡在床上,舒口气,躺回去接着睡。不一会儿又从梦中惊醒,抓了件袍子披在肩上,趿拉着睡鞋摸到他床上。

罗云瑾睡得浅,听到窸窸窣窣声,睁开眼睛,就看到黑暗中一双白皙的手拨开床帐,接着探进一个脑袋,她披头散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她一夜折腾好几次,他烦不胜烦,下一次她再摸过来的时候,一把攥住她的手:“离我远点。”

她吓了一跳,揉了揉手腕,笑着转身回去睡。

第二天晚上照旧。

直到罗云瑾升任少监以后,她才彻底放下心,不再半夜偷偷摸摸扒拉他的床帐。

烛火焰心闪烁了两下,火光越来越黯淡。

金兰望着罗云瑾,等着他的回答,神情戒备。

罗云瑾收敛心事,和她解释:“娘娘庙在涿州,涿州和保定府不远,我是从保定府逃到涿州的。”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混进禁卫军,才能躲过三大营精锐的追杀。

金兰将信将疑,问:“追杀你的人是陆瑛?”

罗云瑾摇摇头:“陆瑛只是奉命行事,他不知道我的身份,追杀我的人是钱兴的属下。”

“钱兴?”金兰皱眉。

钱兴前不久重获圣宠,继续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重新回到嘉平帝身边服侍,宫中人都以为那是因为他举荐张芝有功。

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罗云瑾道:“那晚我看到一个熟人,所以才能认出那些精骑隶属三大营,三大营的提督内官是钱兴的义子,我怀疑他认出我了。我不能让他活着给钱兴报信,否则他会从我这里下手,查到东宫,借机攻讦东宫,所以送出朱瑄的人后,我诈死让他们放松警惕,找了个机会,杀了钱兴的义子。”

司礼监想给东宫扣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易如反掌。朱瑄和罗云瑾确实在查薛家的旧案,如果钱兴怀疑到朱瑄身上,真的找到证据,一番运作,完全可以让嘉平帝误以为朱瑄在动别的心思。

帝王敏感多疑,朱瑄可以和嘉平帝疏远,可以得百官拥戴,唯独不能触犯嘉平帝的忌讳。

那晚烈火熊熊燃烧,罗云瑾认出提督之后,明白自己必须立刻杀了钱兴的义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无数把长矛刺入他的肩背,他倒地诈死,等到提督靠近,刀起刀落,一刀斩了提督的脑袋。

“我杀了他们的提督,他们一直在追杀我,我逃到涿州,混进禁卫军钱兴很可能怀疑我的身份,想要活捉我。”

他说得轻描淡写,金兰却能想象得出当时的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