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氏披头散发地追出来,颤颤巍巍地走到他身后,“你你都知道了?”

她语气陡然一变,“谁告诉你的?是不是太子妃?还是你舅舅?他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我养大的儿子!你是我的!生恩怎么比得上养恩?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为你熬了多少心血”

贺枝堂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转过身,看着双目圆睁、神情疯狂的祝氏:“没有人告诉我,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小的时候,他嘲笑金兰,对她吐口水。

她皱着眉头,一脸无奈地看着他,好脾气地劝他:“宝哥,你不能这样”

他才不会听她的话,她只是个丫鬟生的庶女,爹不疼她,娘不喜欢她,她和她娘一样,就是贺家的丫鬟。娘说了,不能把她当姐姐,只要把她当成丫鬟就好了。

金兰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温柔可亲,亲戚家的孩子喜欢和她玩,对着她撒娇。

贺枝堂很生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气什么,反正看到金兰和堂兄弟姐妹高高兴兴一起玩的时候,他就会很生气。他故意去捣乱,追着堂弟堂妹揪他们的辫子。

金兰也生气了,护在堂弟堂妹们跟前,轻轻地拍了他几下:“你是哥哥,不要欺负弟弟妹妹。”

贺枝堂偏不听她的,她越护着谁,他越要欺负谁。

后来他发现,金兰对他格外宽容。

年底阖家团圆,他和堂兄们打打闹闹,她坐在角落里,含笑看他,目光温柔。

他觉得金兰笑得古怪,恶狠狠地瞪回去,丫鬟生的,看什么看?

她笑着挪开视线。

不一会儿,他发现金兰又在看自己,一时走神,让炮仗炸伤了手,疼得龇牙咧嘴。

小厮们吓得大叫起来,声音传到屏风后面,祝氏抛下一屋子客人,跑出正厅,抓着他的手,急得眼泪都掉出来了,一叠声让人去请郎中。

贺枝堂很疼,不过当着一院子堂兄弟们的面,不想被人笑话,故意甩甩手,道:“没事,我一点都不疼!”

祝氏搂着他,又气又心疼,“早和你说了不要玩!不要玩!就是不听话!”

贺枝堂抬起下巴,强忍着没掉眼泪,目光扫过角落,金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双手绞着衣角,很担忧的样子。

祝氏一边数落,一边拉着他进屋,让丫鬟给他包扎手指,屋子里的堂姐妹们都围了过来,问他疼不疼,在一旁端茶递水,帮着拿东递西。

只有金兰没有过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剪春出去了。

一个月后,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汤圆,贺枝堂嫌碗里的汤圆太烫了,伸手夹桌上一盘炸汤圆吃。

金兰坐在一边,抬头看他的手指。她平时吃饭静悄悄的,不怎么抬头,那天却很专注地盯着他的手看。

祝氏横了她一眼。

她低下头,默默吃汤圆。

岁月匆匆,一转眼,她已经出阁嫁人。

贺枝堂回想往事,忽然明白金兰为什么要盯着他的手指看:她担心他手指上的伤还没好,又没有机会近看,只能在吃饭的时候多看几眼。

他眼中浮起几点泪光,手背上青筋狰狞:“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实情?为什么?!”

祝氏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了几步,“太子妃答应我不说的她答应我的!”

贺枝堂浑身发抖,手指深深掐进掌心里:“她不说,是不想搅乱我的心志,你呢?母亲,你就打算一直瞒下去?你想瞒我一辈子?你口口声声说把我当亲生儿子,含辛茹苦拉拔我长大,你什么时候真正为我想过?”

祝氏轻轻哆嗦。

贺枝堂抬起头,泪水还是洒了下来:“你养我一场,待我恩重如山,我感激太太,可是我姐姐做错了什么?她还不够乖巧?不够听话?你看管得那么严,她从来没主动找我说过话!我问过老仆了,当年乔姐是你为爹纳的妾,是你让她为爹生儿育女,乔姐没有勾引过爹!姐姐是贺家的女儿,你那么对她你当着我的面折磨她,你还让我恨她,看着我怎么嘲笑她太太,我把你当亲娘,你怎么能这么恨心地对我?”

这个女人只想把他一辈子困在她身边,当一个听话孝顺的乖儿子。

贺枝堂呵呵轻笑了几声:“太太,我不恨你瞒着我,你确实疼爱我,可你不该挑拨我和姐姐,你不该让我那么对姐姐,她是我的亲姐姐!”

太太想要他当一个乖儿子,这没什么,太太不想让他认乔姐和金兰,这也没什么,毕竟太太把他养大了。太太对金兰不好,也属人之常情。

但是太太不该刻意让他仇视自己的亲姐姐!

祝氏泪如雨下,不停地摇头:“不,不!宝哥,你是我儿子!你是我儿子!”

贺枝堂紧咬牙关,感觉嘴巴里全是铁腥味。

“我不是你儿子。”他直视着祝氏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

祝氏啊啊了两声,浑身脱力,倒在地上。

贺枝堂叹了口气,看着祝氏。

祝氏朝他伸手,眼球诡异地突出,面容狰狞:“儿子,你是我儿子!”

她不能失去儿子,儿子就是她的全部!

她忽然翻个身,爬了起来,手脚并用,扯住贺枝堂的袖摆:“儿子,娘给你磕头了,娘真的是你亲娘!那些人都是骗你的,你是娘生的!”

贺枝堂心中悲凉,转身离去。

第一百六十八章 驾崩

嘉平帝病重,这年宫妃们没能去涿州的娘娘庙进香拜佛。

朱瑄以皇太子的身份视朝于文华殿, 太医院御医和宫中奉养的道士、法师悉数搬去离宫, 以便嘉平帝随时传召。

郑贵妃去世,宫务暂时交由废后王皇后执掌。

王皇后虽是中宫皇后, 却谨慎退让了一辈子。她牢牢记得前任废后的教训,从入宫第一天开始就处处忍让郑贵妃, 不论郑贵妃怎么挑衅讽刺,她打落牙齿和血吞。如今郑贵妃走了, 王皇后也老了, 嘉平帝缠绵病榻,她心知自己这个皇后有名无实, 只需要尽好自己的本分就行, 遇事先问东宫的意见,小心翼翼, 唯恐得罪金兰。

金兰没有和王皇后客气, 让黄司正和胡广薇拟出名单,以为嘉平帝祈福为借口,一次性放出几百名年老宫女,然后将自己培养的宫女安插到各宫当差。

朱瑄完全接管政务国事,一天比一天忙碌。她也开始从王皇后那里接手宫务,忙得偷偷出宫闲逛的工夫都没有。

天气越来越炎热,内官监奏请开库取冰, 各司各监询问端午是不是依旧举办跑马走解比赛, 掌事太监禀报说几处宫苑年久失修, 拨银修缮

金兰用过早膳,坐在摛藻阁里处理宫务,向着荷池一面的窗扇大敞,风中送来一缕缕湿润的花草清香。

屏风后传来脚步声,杜岩笑嘻嘻地捧着一大摞礼单走进里间。

金兰接了礼单细看。

现在不止京师的显耀巨宦忙着给东宫送礼,各地镇守太监和地方官也辗转托人送来各种奇珍异宝。他们打听到她爱看书,搜罗了不少据说已经失传的孤本古籍,福建刻书业发达兴盛,当地官员更是直接让书商组稿、修稿、刻版、印书,出了一整套志奇故事,以供金兰阅览。

金兰叹为观止。

难怪嘉平帝和郑贵妃沉湎享乐,底下的太监和官员想方设法讨他们欢心,为迎合他们的喜好无所不用其极,身为帝王和后妃,身边每天簇拥着一群阿谀奉承的内官,确实很难抵抗诱惑。

她命人将那套书籍付之一炬。印书并非劳民伤财、耗费内帑的奢靡之举,不仅不用斥责,还应该给予鼓励,但是官员印书只是为了奉承她,假如她这一次心安理得地接受官员的进献,以后他们会更加肆无忌惮。这一次他们可以勒令书商印书,下一次他们就会为了讨好她压榨百姓。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不过金兰显然低估了官员和太监们的坚韧,这一次他们不送书,直接送文稿请她过目,若有“稍可寓目”者,立马就能镌刻付梓。

金兰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朱瑄对什么都淡淡的,好像喜欢又好像不喜欢,让人捉摸不透。他是皇太子,假如喜好心性让身边侍者和官员摸透了,他们就能利用这一点达到他们的目的。

所以他得藏着,得让臣子和近侍猜不透。

金兰合上礼单,摇摇头,翻开一份采买的单子,眉头轻皱:“现在京中米价几何?”

她经常出宫,知道外面市井物价,宫中采买的价格通常要贵几倍,但这一次管事太监送上的采买单子更贵了十倍不止。

杜岩上前了半步,答说:“二两银,一石米。”

金兰面露疑惑:“不年不节的,米价怎么涨了?”

寻常时候米价是七钱银。

杜岩笑着道:“殿下有所不知,各地官员回京朝觐,述职考评,正是他们上下走动的时候,京中珠宝玉石价格飞涨,房租米粮也跟着涨了。”

又到了几年一次的朝觐考察时节。外地官员回京朝觐皇帝,朝廷给予他们考察,根据他们这几年任上的表现决定他们的升迁去留。每到这个时候,官员们绞尽脑汁疏通关系,打点上下,以至于京中物价暴涨,尤其是金玉珠宝、珍奇古董等涨得更多。

世情如此,实难革除。

金兰放下采买单子,拿起另一份礼单看。

夜里华灯初上,朱瑄踏着清冷月色回宫,夫妻俩坐在月牙桌前用膳。

金兰和朱瑄说起各地官员送来的节礼,感叹那些地方官消息灵通,虽然身在千里之外,却能摸清她的喜好,甚至知道她最喜欢的首饰纹样。

朱瑄给她夹了一筷子糟琼枝猪头蹄爪,道:“他们志在朝堂,自然会时时刻刻关注京中的消息。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穿什么,戴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宫里所有人都会牢牢记在心上。”

宫人的荣辱皆在主子的一念之间,所以他们会挖空心思讨主子的欢心,主子喜欢什么,他们就为主子安排什么。

这也是内官和朝官的矛盾所在。

猪头蹄爪软烂清爽,金兰吃了几块,停下筷子。

因为她的口味偏好,膳房每天变着花样鼓捣膳食,不久前科道官上疏说湖广那边的镇守太监威逼当地农户栽种她喜欢吃的菜,县里怨声载道。

金兰感叹说:“我以后得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身边讨好她的人太多了,她一不小心就会沉溺其中。

朱瑄笑了笑,跟着放下筷子,示意宫人给金兰盛一碗鳜鱼粥,拍拍她的手背,道:“如果事事都要思前想后,那也太累了。你不必操心这些,有我呢。”

金兰拿起匙子吃粥,含笑说:“你别担心,我没被吓着,不过以后还是得谨慎一点。”

用了膳睡下,芙蓉帐低垂,朱瑄抱着金兰,吻她的耳垂,轻声说:“就算你事事小心,还是会有科道官挑你的错处,你不要管这些。”

金兰都快睡着了,闻言失笑,翻过身,腿压在朱瑄身上:“还在想这事?我不是在为科道官上疏的事情烦心,只是想着既然我成了太子妃,理当谨慎从事。”

她不会因为科道官的一两道奏疏就心烦意乱,有些御史刻薄刁钻,专爱挑别人的不是,借以彰显他们的守礼和高尚,有时候不用太把他们当回事。

朱瑄嗯一声,抱紧金兰:“圆圆,以后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你不高兴了,一定要老老实实告诉我,不要自己胡思乱想。”

金兰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朱瑄皱眉,按住她手臂,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黑暗中,双眸倒映出从芙蓉帐外透进来的朦胧烛光:“记住了没有?”

金兰打了个哈欠,笑着凑上去亲他:“晓得了,我记得牢牢的。只要有了烦心事我就告诉你,你可别嫌我烦人。”

朱瑄唇角微挑,侧身躺着,伸手摸金兰的头发:“不烦人。”

金兰轻哼了两声,又睡着了。

朱瑄搂着她,慢慢合上眼睛。

刚睡着没一会儿,殿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深夜的岑寂,门口侍立的宫人尖着嗓子和什么人说话,接着通向内殿的宫门被推开,内官双手发抖,次第点起外间的灯烛。

嘈杂声响由远及近,朱瑄和金兰都被吵醒了,金兰想起身,朱瑄按住她:“你先别起来。”

他披衣起身,出去了一会儿,一个人回到内室。

金兰还是起来了,刚刚拢起长发,抓了件薄袄披在身上,坐在床沿边,正准备下地穿鞋,问:“出什么事了?”

屏风外灯影幢幢,宫人不敢进内室,满室烛火摇曳,气氛沉重肃穆。

金兰抬眸,从卷起的纱帐间看到外面寒光闪耀,跪了一地身着赤色锦袍的司礼监太监和缇骑,隐隐有啜泣声传来。

朱瑄脸上神情平静,眸光沉凝,没有说话,弯下腰,单膝跪地,拿起脚踏上的绣鞋帮金兰穿上,微凉的手指拂过她的脚背,拉着她站起身。

金兰脚踩在地坪上,抬起头,看着朱瑄。

里间烛火昏暗,朱瑄低头看她,拍了拍她的发顶:“圆圆,从今天开始,你是皇后了。”

金兰呆住了。

屏风外响起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长廊外脚步声纷乱,不断有人跑进内殿。礼部官员、司礼监和内阁大臣小声说着什么,扫墨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里张望,面色焦急,似乎是想催促朱瑄赶紧去主持大局,又不敢吭声。

啜泣声渐渐淹没在嗡嗡嗡嗡的议论声里。

金兰从震惊中回过神,推了推朱瑄:“五哥,你快去忙正事。”

朱瑄握住她的手,抬起她的下巴,和她对视:“圆圆,你记住,朝政庶务是正事,你也是。”

金兰怔了怔。

催促的声音越来越多了,元辅和次辅的亲随冲进外殿,急得团团转,一叠声请朱瑄赶紧动身。

朱瑄置若罔闻,低头亲金兰:“圆圆,就算我成了皇帝,我还是会努力做一个好夫君,我会好好照顾你,疼爱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不管我是皇太子,是皇帝,还是其他身份,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对我来说,国事是我的职责,我会尽己所能勤政爱民,而你是我的妻子,是陪伴我一生的亲人,你更重要。”

他就要登基了,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她安心,给她承诺,而不是急着去确认他的继承人身份。

金兰眼眶发热,点点头,攥紧他的胳膊:“五哥,我知道,我信你。”

朱瑄用力抱了抱金兰,转身出去,吩咐扫墨几人留下照顾她。

众人恭敬应喏,望着他的目光满是敬畏。

是夜,嘉平帝驾崩于离宫别苑。

临终前,陪伴在他身边的人是掌印太监罗云瑾,其他人都被打发出去了,没人知道嘉平帝和他说了什么。

宫人守在殿外,听到里边断断续续传出说话声,嘉平帝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情绪激动,回顾这些年的治国历程时几度三番拔高声音。

一个时辰后,身着大红锦袍的罗云瑾捧着遗诏踏出朱红门槛,环顾一周,宣布嘉平帝的死讯。

宫人们浑身哆嗦,哭倒在他脚下。

第一百六十九章 封妃

是年八月十二日, 按照惯例, 文武百官、勋贵宗亲、耄耋老人劝进, 朱瑄拒绝,百官再次劝进, 朱瑄再次拒绝, 如此三次后,朱瑄奉遗召,命勋戚大臣祗告天地、宗庙,正式登极皇帝位,宣布明年为景元元年。

紧接着, 朝廷将会于月底颁布由内阁大臣起草的、以朱瑄的名义发布的即位诏。

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每天翘首以盼,等着朝廷颁布即位诏。

即位诏按例会宣布天下大赦, 然而百姓们关心的并不是新君要赦免多少人,而是他会怎么整顿前朝遗留的积弊、打算怎么处理滥觞的传奉官、如何处理尸位素餐的内阁大臣, 以及他将会怎样对吏治进行改革, 施行多少新政, 而这些新政是否对他们有利。

由于即位诏由内阁大臣起草,内阁大臣暂时没有出现人事变动。郑茂仍然为内阁元辅, 他和其他几位阁老是前朝老臣, 先帝驾崩不足半年,朱瑄不能立刻处置他们。

朝中暂时没有出现大的变动。后宫之中,嘉平帝的后妃宫眷已经搬出各自的宫苑, 住进一座狭小潮湿的偏殿。她们以后将深居简出, 很少出现在宫宴之上, 每日吃斋念佛,默默度过以后漫长的寂寞岁月。

金兰去偏殿探望薛娘娘和李选侍,两人受宠若惊,给她行礼。

她们之前一直在仁寿宫照顾周太后。周太后疯疯癫癫,她们从早到晚不能合眼,心力交瘁。金兰知道以后,下令让她们搬出仁寿宫,让宫女去照顾周太后,每隔半个月一次轮换,当值宫女可以拿到丰厚的赏赐。

宫女和后妃全都松了口气。

薛娘娘和李选侍对如今的生活很满意。嘉平帝活着的时候,她们一点都不期盼来自嘉平帝的宠爱,嘉平帝驾崩,她们一切如常,不过是换个屋子住罢了,只要朝廷不逼着她们殉葬,哪怕要她们落发出家都行。

金兰却皱眉说:“这里太逼仄了,而且和园子离得远,以后娘娘们想去园子里逛逛,不甚方便。”

薛娘娘愣了一下,和李选侍对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说:“以后我们就不去逛园子了。”

她们是先帝的后妃,先帝已死,她们应该心如槁木、贞静淡泊,就像民间守寡的寡妇一样,她们得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踪迹,安安静静地待在偏殿里,不能出去丢人现眼,更不能开开心心地到处游逛。

夫乾,妇坤,乾天,坤地,以地承天,现在她们的天垮了,她们怎敢纵情游乐?

李选侍笑着道:“皇后娘娘不必为我们伤怀,这里很好,清清静静的,您指派的掌事太监和女官都是厚道的人,事事周到,不会难为苛待我们。我们每天吃吃喝喝,抹抹牌,过得很自在。”

金兰拉住薛娘娘和李选侍的手,正色道:“娘娘们说笑了,皇上和我都不是严苛之人,娘娘们只需和以前一样,不必太忌讳。”

嘉平帝死了,后妃们就没有享乐的资格了?实在是悖理违情。她们后半生不能踏出宫闱一步,如果连逛逛园子都会引来非议,未免活得太单调无趣。

薛娘娘和李选侍擦了擦眼角,“皇后宽和仁厚,我们当然是知道的,不过”

金兰打断二人,笑着道:“皇上那边也不会说什么。我回去让内官监再择一个宽敞的住处,园子东北角那一块殿宇空阔,平时没什么人往那里去,娘娘们住着正合适,又僻静又宽敞,娘娘们平日里烦闷了,就去园子里逛逛。正月雪夜探梅,二月杨柳荡千,三月闲亭对弈,四月观花,五月、六月水阁碧池采莲,七月桐荫乞巧,八月琼台祭月,九月重阳赏菊,十月文窗刺绣,冬月、腊月围炉博古、踏雪寻诗”

薛娘娘和李选侍呆住了,听她一句句描绘以后的生活,眉宇间的凄苦之色慢慢褪去,面露神往。

金兰拍拍薛娘娘的手:“到时候娘娘们可别整日闷在屋子里,还可以修一个跑马场,养几匹马,娘娘骑术精妙,可以教其他人骑马。”

薛娘娘这回沉默的时间更长,眼圈泛红,慢慢站起身,李选侍也站了起来,两人一起朝金兰下拜。

金兰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扶起两人。

薛娘娘拿帕子抹了抹眼角,哽咽着道:“皇后娘娘仁爱宽厚,我们有福气。”

她们是先帝的后妃,先帝已经入土为安,还有谁会管她们的死活?她们早就做好了吃斋念佛的准备,不敢奢望太多,只求能够平静顺遂地度过后半生。

皇后娘娘不忘之前的情谊,体谅她们的难处,不愿拘束她们,真心为她们打算。

她们真的很幸运。

晚上朱瑄下朝回来,金兰和他说起给后妃们另外择选住处的事。

朱瑄同意她的决定,想了想,道:“麟禧宫那一片很合适,空屋子多,和园子离得近,景致秀丽,不过很久没人住了,得先修缮。这事交给掌事太监去办。”

宫中有三处修筑的花园,除了御花园外,麟禧宫所在的东北角也有一处园子。麟禧宫和乾清宫、坤宁宫离得远,重重宫门相隔,平时很少有人去那边走动,后妃们住在那里很合适,想什么时候逛园子就能什么时候出门,不用担心回避外人。

金兰给朱瑄夹菜,笑着说:“你不反对就好。”

朱瑄笑了笑,吃过饭,叫来掌事太监,吩咐他派人去修缮麟禧宫。

掌事太监恭恭敬敬地应了,眼皮跳了两下,欲言又止。

朱瑄看一眼半卷的珠帘,烛火辉煌,金兰坐在里间镜台前卸妆,宫人们簇拥在她身边,为她取下头上的簪环首饰,拈起她的发丝,涂抹郁金香脂。

他眼神示意掌事太监。

掌事太监小声问:“皇上,离宫那边您看要怎么安置?”

交错的烛影映在朱瑄脸上,他面容模糊,道:“先安置在西苑,记住,这事不能让皇后听见一点风声。”

掌事太监满头是汗,低头应是。

朱瑄走进里间,接过小满手里的缠枝牡丹象牙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