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拦住掌事太监,道:“贵妃喜欢这些东西,不必撤走,按原样摆放。”

郑贵妃屋中的陈设比她上次来的时候看到的还要奢华,一室珠光宝气,大屏风雕工精致,人物栩栩如生,桌椅木榻的牙条上都镶嵌了珠宝玉石,这些应该都是郑贵妃的心爱之物。

掌事太监愣了一下,泪流满面,哭着应是。

司礼监的管事太监迟疑了一下,赶回文书房值房,向罗云瑾禀报:“太子妃殿下说不用挪动贵妃娘娘屋里的摆设,这好像于礼不合。”

罗云瑾坐在书案前批阅奏折,闻言,抬起头,道:“太子妃吩咐什么,你们照着做便是,不必来回我。”

管事太监应喏。

罗云瑾放下朱笔,补充了一句:“让内官监提督太监过去照应。”

管事太监刚刚起身,点头应是。

在后宫之中屹立不倒数十年的郑贵妃突然暴病而亡,消息传出,一片哗然。

朱瑄听说这事的时候,正站在西苑离宫内殿的屏风前和御医说话,御医告诉他嘉平帝已经伤及肺腑,劝他想办法赶走张芝。

他没说话,门口传来通禀声,宫人进来通传,说了郑贵妃去世的事。

御医脸色大变,目瞪口呆了一会儿,擦了擦头上的汗。

朱瑄神色如常。

御医拱手告退,悄悄吁出一口气,心道太子爷不愧是储君,果然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宫人继续向朱瑄禀报,说太子妃已经去昭德宫帮着打理后事,“千岁爷,礼部的人问,要不要等万岁启程?”

郑贵妃去世,嘉平帝肯定会连夜赶回宫。内官监那边暂时没有挪动郑贵妃,等着嘉平帝回去见郑贵妃最后一面。

朱瑄唇角轻轻挑了一下,道:“不必了,让他们照着规矩办,不必特意等圣驾回宫,皇上身体不适,不会回宫。”

宫人瞠目结舌,不敢多问。

朱瑄吩咐了几句,安排人手处理丧葬事宜,最后叮嘱道:“你回去告诉扫墨,一切事务让内官监和礼部看着办,不要让太子妃劳累着了。孤今晚不回去,明天再回大内,叫太子妃自己先安置,不必等孤。”

宫人应是。

等宫人离开,嘉平帝的近侍走到朱瑄身边,一脸为难之色:“千岁爷,您看现在该怎么办?”

郑贵妃暴病而亡,他们该怎么告诉嘉平帝这个噩耗?

朱瑄转身往里走,淡淡地道:“孤来告诉父皇。”

近侍松口气,殷勤地打起帘子。

内殿伺候的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已近迟暮,槛窗前浮动的金色余晖一点一点冷寂下来,还没到点起灯烛的时候,殿中光线昏暗。

嘉平帝半靠在床栏上闭目养神,刚吃过药,面如金纸。

朱瑄慢慢走上前,轻声道:“父皇,刚刚大内送来消息,郑贵妃殁了。”

嘉平帝浑身一震,蓦地睁开眼睛,嘴唇哆嗦了几下,浑浊的双眸中满是惊惧和茫然。

朱瑄站在榻前,俊眉修目,长身玉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嘉平帝浑身发抖,就像被什么抽走精气神一样,整个人陡然变得干瘪、虚弱,两眼无神,死气沉沉,呆呆地凝望着香几上溢出缕缕青烟的铜鎏金狮子熏炉,半天没有说话。

许久过后,他长叹一口气,“什么时候的事?”

朱瑄道:“差不多巳时三刻的时候,太医看过了,贵妃是突发急病而亡。”

嘉平帝缓缓闭上眼睛,浑身还在发颤,喃喃地道:“也好没受什么罪”

过了一会儿,他缓过神,睁开眼睛,看着朱瑄,欲言又止。

朱瑄道:“父皇,不是我下的手。”

嘉平帝被儿子毫不留情地点破心中所想,瑟缩了一下,神情复杂,眸底闪过恼怒、尴尬和狼狈,沉默了半晌,摇头失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惧怕朱瑄了。

朱瑄问:“父皇今晚要不要起驾回宫?”

嘉平帝坐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贵妃陪伴了他几十年,从他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到长大成人、成婚生子、慢慢老去,贵妃一直陪在他身边。贵妃是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他的女人,只要贵妃还在,他就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有人疼宠,有人溺爱。

现在贵妃走了,嘉平帝忽然发现,原来自己老了,他早已经不是那个遇到难事就躲进贵妃怀里发抖的孩子,他的孙女已经能走路了。

他不想回大内。

朱瑄早料到会如此,脸上没什么表情。

帐幔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碎响,宫人手持蜡烛,一一点亮殿内的壁灯,昏黄的灯火如水一般慢慢荡漾开。

朱瑄看着映在榻前镶金牙条上的灯火,缓缓地道:“贵妃的丧葬事宜,礼部会照着章程办,我不会插手管。父皇想追封贵妃,我不会阻拦,日后父皇想让贵妃祔葬”

他停顿了一会儿,不无讥讽地道:“父皇自己决定,我绝不会阳奉阴违,嘴上答应,背地里另有打算。”

嘉平帝脸上瞬时涨得通红,面皮抽搐。

朱瑄接着说:“我母亲本是寻常宫女,父皇宠幸了她,又不能好好护着她,害了她一生。父皇不必担心儿子将来和您一样为了一己之私擅动陵墓,儿子从来没想过要让母亲和您合葬,母亲生前被您所累,儿子怎么忍心让她死后不得安宁?我会另外为母亲寻一处墓穴。至于您愿意让谁祔葬,随您喜欢。”

他一字一字地道:“我母亲不稀罕。”

嘉平帝气得眼冒金星,全身发抖,挣扎了半天,抬起手:“孽子!你这个孽子!”

朱瑄站在他面前,神色冰冷。

嘉平帝坐起身,随手抄起枕头,朝朱瑄扔了过去。

枕头跌落在脚踏上,一声轻响。

嘉平帝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背皮肤苍老,爬满皱纹。

他颓然地闭上眼睛,靠回床栏上,揉了揉眉心,无奈苦笑。

儿子长大了,成了皇太子,羽翼丰满,他奈何不了儿子。

朱瑄没有捡起脚踏上的枕头,转身出去,吩咐宫人:“皇上气急攻心,你们好生照料。”

宫人应喏。

朱瑄立在阶前,抬头凝望夜空中皎洁的圆月。

这一刻,他无比思念金兰。

金兰一直忙到深夜。

各宫宫妃陆续赶来帮忙,她们不是来为郑贵妃哭灵的,而是想亲眼确认郑贵妃确实死了。

几个宫妃站在灵堂外,哭哭笑笑,神态癫狂。其中一个妃子头发花白,因为不小心得罪郑贵妃,幽居冷宫,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金兰看得唏嘘不已,怕她们闹事惹怒嘉平帝,示意宫人赶紧把人搀扶下去。

眼看到了后半夜,堂前人来人往,扫墨劝金兰去休息:“您去打个盹也好,太子爷吩咐过,让小的提醒您,您要是累着了,小的担待不起。”

金兰忙了一天,头昏眼花,确实有点撑不住了,留下小满和掌事太监,回厢房休息。

刚挨着枕头她就睡着了。

扫墨留在外面看守。

金兰睡了没一会儿,翻个身,突然感觉好像有人坐在床头看自己,心中一惊,睁开眼睛。

黑暗中,熟悉的轮廓越靠越近,俯身,吻落在她脸上。

“吓着你了?”

金兰揉揉眼睛坐起来:“五哥,你怎么回来了?”

朱瑄一身玄色窄袖骑装,风尘仆仆,微凉的手指摸摸她的脸,目光黑沉沉的:“本来赶不回来的,想见你,就连夜回来了。”

金兰困得眼睛都睁不开,靠在他胸膛上,搂住他的腰。

朱瑄低头吻她发顶:“你累着了,接着睡。”

金兰嗯一声,脑袋一点一点的,又睡着了,呼吸声沉重。

朱瑄轻轻放下她,给她盖好被子,脱了靴鞋,和衣躺在她身边,眼眸低垂,静静地看着她。

得知嘉平帝要留在西苑养病,不会回大内宫城,内官监松了口气:既然嘉平帝不回来,那丧事就好办了!

离宫那边传回圣旨,嘉平帝赐谥郑贵妃为恭肃荣靖皇贵妃,丧礼从厚,一应礼制,比照皇后。

朝臣对此没有任何异议,郑贵妃死了,他们欢天喜地:要不是郑贵妃红颜祸水,皇帝绝不会贪图享乐,不理朝政!现在郑贵妃暴病而亡,钱兴也死了,嘉平帝远离了奸邪小人,一定能重新振作,勤政爱民,朝中的诸多弊政很快就能得到解决。

司礼监、礼部和内官监通力协作,郑贵妃很快便风光大葬。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我不是你儿子

郑贵妃的丧事刚刚办完,还没出孝, 科道官弹劾郑家兄弟的折子雪片似的涌向乾清宫。

嘉平帝伤心过度, 住在离宫,不愿回大内。折子送至朱瑄跟前, 他看都不看一眼,让人直接封进宝匣里, 送到离宫去。

郑家兄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想起姐姐这一年来的谆谆告诫, 抱头痛哭了一场,擦干眼泪, 主动认罪, 献出侵占的良田万余亩,请求嘉平帝宽恕。

嘉平帝不仅没有惩治他们, 还好生安慰他们一番, 赐下田宅府邸、金银珠玉若干。

兄弟俩没有因为嘉平帝的怜惜而得意忘形,按着郑贵妃之前教过的,写了封信给嘉平帝,请求举家回乡。

嘉平帝看过信后,很久没有说话。

当京师百姓迎来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时,郑家兄弟拖家带口,悄悄离开京城。

过完年后, 朝中大臣翘首以盼, 等着嘉平帝恢复常朝。

嘉平帝依旧住在风景秀丽的离宫里, 别说上朝,连折子都不看了,而且比以前愈发宠信传奉官和道士。年初的时候为了祈福,更是一次性授予两百多个和尚道士官职,司礼监写册封诏书都写了一整天。

大臣们失望透底:不管有没有郑贵妃,嘉平帝都会沉湎声色,好逸恶劳。

郑贵妃和太监大肆搜刮,进献珠宝珍奇以讨好嘉平帝,只是投其所好而已。

这年开春,积雪融化,谢骞从裕陵返回京师,报告修墓之事,钱太后墓室的隧道已经成功和先帝的墓室打通,并未伤及地脉。

朱瑄代嘉平帝祭拜奉先殿,奉上图纸,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钱兴去世,郑贵妃暴亡,元辅郑茂心有余悸,不敢越雷池一步。钱兴散布在各地的党羽屡遭弹劾,接连落马。

朝中太平了一段时日。

樱桃肥熟、芭蕉冉冉时节,金兰接到湖广那边的家信,贺老爷病了,思女心切,请求入京和金兰见一面。

家信先送到朱瑄手上,他犹豫了一会儿,让扫墨将家信原封不动送去内殿。

金兰看过信后,立刻提笔写了回信。

下午朱瑄回东宫,金兰给他倒了碗雪泡缩脾饮,和他说起这事。

朱瑄佯装不知情,喝了口缩脾饮,道:“我让太医去那边照应,免得岳父路上病情加重。”

金兰摇摇头,笑了笑:“不必打发人接他们入京派几个太医去湖广就行了,我已经写信回去,劝我父亲不要进京。”

朱瑄抬起头。

金兰示意左右侍立的宫人出去,轻声道:“父亲就算来了京师,我也不会见他。”

朱瑄放下茶碗,走到金兰跟前,俯身抱起她:“那就不让贺家人进京。”

他本来就不想让贺家人进京来打扰她,要不是怕她生气,那些家信根本送不到东宫。

金兰蜷缩成一团,靠在朱瑄身上,抱住他的腰:“入则孝,出则悌违父母之教,是谓不孝五哥,我有违闺范,有违孝道。”

朱瑄轻笑,低头亲她脸颊:“别胡思乱想,为人父母者不能尽责,做子女的难道要一辈子逆来顺受?你出阁的时候已经和贺家两清了,不见也好,我也不想让你见他们。”

最好一个都不见。

金兰抱紧朱瑄,脸埋进他怀里蹭了蹭,这些话她也只敢和他说,其他的人未必懂,即使懂,也未必会赞成她。

她抬起脸,“我说什么你都不反对,这样不好。”

朱瑄轻笑,吻她微红的鼻尖,“我觉得很好,圆圆说什么都是对的。”

金兰轻轻捶了他一下,他握住她的手腕,搂着她躺下。

外面侍立的宫人听到里间传出隐隐约约的声响,面不改色地放下帐幔,退了出去。

东宫的信使快马加鞭,十天后,回信送抵湖广江夏县。

贺枝堂拆开信,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后,出了一会儿神。

他这两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见风就长,隔几个月就变一个样,又长大了一岁,个子更高了,瘦了,跟着先生读了两年书,举止气度和先前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少爷判若两人,眉眼五官越来越秀气。

前不久剪春平安产下一女,抱着孩子回祝家省亲,祝家为外孙女庆生,办流水席,请十里八乡的乡亲吃喜酒。

贺枝堂去祝家送礼,剪春是祝舅父的干女儿,贺枝堂管她叫表姐。

剪春抱着女儿,盯着他看了半天,没认出他来,笑着对旁边的人道:“这是哪家的少爷?眉眼看着倒有点像太子妃殿下。”

屋子里的太太小姐们都笑了,指着贺枝堂说:“这是宝哥,以前胖乎乎的,比宝塔还敦实,长大了倒是出落得灵醒。”

剪春一脸诧异,转头和其他人说话,她不喜欢祝氏,不喜欢贺老爷,也不喜欢贺枝堂,甚至不喜欢贺枝玉。

她只喜欢三小姐金兰。

旁人看她对贺枝堂冷淡,只当没看见的模样,七嘴八舌岔开话题。她是太子妃托付给祝舅父的人,虽然只是个丫鬟,太子妃却待她和姐姐一样,逢年过节一定会派人给她送绸缎面料和北边的吃食,她生了孩子,名字都是太子妃取的。

祝家上上下下不敢得罪她。

祝太太知道剪春不喜欢祝氏,干脆没给祝氏请帖,只让贺枝堂过来赴宴。

宴席散后,祝舅父把贺枝堂叫到书房去,问他功课。

他心不在焉地答了几句,忽然道:“舅舅,我姐姐爱吃家里的干笋,前些天家里晒了一些,我让人收着了,您看什么时候送到京师去?”

祝舅父笑了笑,说:“这个月月底我正好要派人去京师”

话没说完,祝舅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笑容凝结在嘴角。

贺枝堂站在书案前,望着花几上一盆怒放的瑶台玉凤,攥紧手指,闭了闭眼睛。

金兰爱吃笋,金兰住在京师,金兰是他的亲姐姐。

他早就知道答案了,只是一直不敢面对。

祝舅父叹口气:“宝哥,你不要怪你娘,你娘她也有苦衷,她这些年真的把你当亲儿子疼爱。”

贺枝堂微微一笑,睁开眼睛,面上掠过一丝讥讽:“太太有苦衷,我姐姐又做错了什么,她活该受太太的磋磨?我呢?”

祝舅父叹息:“你娘做错了。”

贺枝堂道:“不,是太太做错了。”

祝舅父眉头紧皱,还想劝他,他朝祝舅父作揖,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从祝家回来以后,贺枝堂回到自己的屋子,躺了一天一夜才下床。

门口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管家迈步进屋,小声问贺枝堂:“少爷,太子妃殿下信里怎么说?”

贺枝堂回过神,收起信,淡淡地道:“不必安排船了,太子妃会派宫中的太医来家里为爹爹看病。”

姐姐不想见贺老爷和祝氏,信中劝他们不要进京。

管家点头应是,道:“大官人病着,确实不宜远行,太子妃殿下想得真周到。”

贺枝堂脸上闪过一丝没有意味的笑,拿着信,转过屏风,穿过穿廊,去了正院。

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正好迎面走过来,看到他,忙问:“京里来信了?太子妃肯不肯见你爹?”

贺枝堂摇摇头。

祝氏面露失望之色,转身回正院,进了里间,对床上躺着的贺老爷道:“你死了心罢,太子妃不愿见你。”

贺老爷额前勒了包头,半躺在枕头上,神色萎靡,闻言,神情更加黯淡:“三姐还是不想见我我是她爹啊”

他想弥补三女儿,想对三女儿好一点,三女儿却不肯见他。

贺枝堂冷笑了一声:“爹,您只是我和枝玉的爹。”

贺老爷和祝氏都愣住了,同时抬起头。

贺枝堂站在门口,逆着光,面容模糊,道:“从小到大,我和枝玉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太子妃只能拣我们挑剩下的,一家人坐着吃饭,太子妃只能动跟前两盘菜,从头到尾一句话不敢多说,出门见客,我和枝玉是少爷,是四小姐,太子妃只能去陈家坐坐”

他顿了一下,看着贺老爷,眼圈发红,“爹,您明明知道太太是怎么对太子妃的,装聋作哑,只当不知道。太子妃是您的女儿,不是猫猫狗狗,给几碗饭喂饱了就行!她现在嫁人了,过得比在家好多了,您何必要见她?给她添恶心吗?”

贺老爷嘴唇哆嗦了几下,双手直颤。

祝氏的反应更加剧烈,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扶着额头踉跄了几下,手撑着床沿,双腿发软,瘫软在脚踏上。

丫鬟忙上前去扶她,被她一把推开。

贺枝堂心口闷气,不想再看祝氏一眼,转身踏出房门。

身后传来祝氏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呼喊声:“宝哥!宝哥!我的儿宝哥”

贺枝堂停下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