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说出,院子里的人惊讶地张大嘴巴。

钟鼓司的人又气又怒又惋惜,跺跺脚,摇头叹道:“难怪你没留在教坊司,原来是嗓子坏了!可惜,可惜!”

罗云瑾面无表情,接着扫地。

这是金兰第一次听罗云瑾说话。

他的嗓音很古怪,像拿锐器划过平滑的地面,刺耳粗噶,很难听。

钟鼓司的人负责表演百戏杂耍,他们看中罗云瑾的相貌,想让他唱百戏,或者扮演赛神会的圣母娘娘,在御前表演,必须有一把好嗓子,他声音这么难听,钟鼓司只能忍痛放弃他。

等罗云瑾扫完了院子,金兰倒了一盏茶递给他,小声问:“你的嗓子能治好吗?”

她每天坚持不懈和罗云瑾说话,罗云瑾虽然不会回答,不过偶尔会给点反应。

比如现在,他冷冷地拂袖而去,而不是面无表情地无视她。

金兰眨眨眼睛,自己喝了茶,好吧,她不该问得这么直接,可能让他想起伤心事了。

他经常咳嗽,白天咳,夜里也咳,吹点风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佝偻着背低声咳嗽,嗓音又这么古怪,一定是病了。

几天后金兰托人找安乐堂的大夫讨了一瓶枇杷秋梨膏,塞到罗云瑾手心里:“这是润嗓子的,你没事儿舀一点化在水里喝,清清凉凉的,带点甜味,很好喝。”

罗云瑾没有理她。

金兰紧紧按着他宽大的手掌,不让他甩开:“这可是我费钞买来的,千万别浪费了,不然你得赔我一两银子!你天天这么咳嗽,每天晚上吵得我睡不着觉,快点把嗓子养好吧。”

罗云瑾站在她面前,眼睫低垂。

金兰抬头看他,眉眼弯弯:“说好了啊,你欠我一两银子。”

罗云瑾还是甩开了她的手,随手把秋梨膏摔到条桌上。

“多管闲事。”

金兰眼疾手快,扑上去接住秋梨膏,瓷瓶不经摔。

李忠气得直瞪眼,张嘴就要骂人。

金兰摸了摸瓷瓶,笑了笑,“没事,没摔坏。”

她有点气馁,罗云瑾这种人冷情冷性,铁石心肠,不管你对他有多好,他就是不理会。

接连几日大雪后,天气放晴,初雪融化。

嘉平帝和郑贵妃要来园子里赏雪观梅,各监忙碌起来,金兰和罗云瑾被指派去园子里扫雪。

天气寒冷,滴水成冰,金兰扫了一会儿雪,对着冰冷的掌心哈气。

一阵叫骂声传来,昭德宫的提督太监来了。

金兰听说过这个提督太监,他仗着是郑贵妃的管事和钱兴的干儿子,在宫中横行霸道,稍有一点不舒坦就提鞭子打人,前不久有个小内宦就因为不小心挡了他的路,被他打了个半死,送到安乐堂去,不到半天,人就没了。

她心里暗道今天倒霉,低头继续清扫积雪。

嘈杂声响越来越近,金兰不敢抬头。

却听一声长靴滑过花砖地的刺耳尖响,噗通一声,提督太监走路太急,路过甬道的时候,摔了个正着。

周围跟随的内官吓得一呆,连忙七手八脚拥上前。

提督太监摔得头上的纱帽都歪了,爬起身,恼羞成怒,大骂:“哪个混账扫的院子?是不是成心的?”

周围扫雪的内官顿时作鸟兽散,藏进角落里,不敢吭声。

金兰反应很快,拔腿就走,可是她离提督太监太近了,很快被人一把抓住胳膊,拽到提督太监面前。

“赵爷爷,就是这个不长眼的扫的地!”

几只手按着金兰的肩膀,把她按进雪地里跪着。

提督太监唰啦一声解下腰上缠着的那条在宫中无人不知的七节鞭,手腕一抖,鞭子划破空气,重重地甩在金兰身上。

一般的七节鞭由软钢制成,提督太监常在宫中行走,不敢带利器,鞭子不是软钢,但鞭子上却扎扎实实带了铁环,抽在身上,金兰疼得一抖。

幸好冬天棉袍厚,不然这一鞭子下来她已经疼昏了过去。

提督太监冷哼一声,又是一鞭子抽了下来。

这一鞭子他没有收敛力道,从呼啸而至的声响就可以听得出来打在身上会有多痛。

金兰咬牙忍住。

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有人挡在她身前,生生替她承受了这一鞭子。

金兰一怔,抬起脸。

眼前一道清瘦的、倔强的背影。

提督太监也愣了一下,怒气更盛,手腕一扬,又是一鞭子。

罗云瑾站在金兰面前,脊背挺直,一动不动,沉默着任提督太监鞭打。

一鞭接一鞭落在他身上,也落在金兰心头,她跪在地上,死死咬住唇,不敢哭出声。

周围的内官面面相觑,被罗云瑾这副凛然不畏死的架势给吓住了,小心翼翼地劝提督太监:“赵爷爷息怒,皇上和娘娘就要过来了,小的们还等着您吩咐呢,也就只有您知道娘娘的喜好。”

前不久刚刚打死了一个人,要是今天又打死一个,传出去不好听。

提督太监也打累了,冷哼一声收回鞭子,扬长而去。

金兰跪了半天,膝盖早就湿透了,听见脚步声走远,立刻爬起身,拉住罗云瑾的手,“你怎么样?”

罗云瑾轻轻甩了一下。

金兰紧攥着不放,拉着他在雪地里转了个身,踮起脚,拨开他的衣领,双手直颤,眸中闪出泪花。

提督太监会功夫,下手毒辣,罗云瑾脸上、肩上、胸前一道道红痕交错,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身上不知道伤成什么样了。

他居然还能站得住,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金兰哆嗦着扶住罗云瑾:“我送你去安乐堂。”

罗云瑾踉跄了一下,轻轻甩开金兰的手:“不关你的事。”

声音暗哑。

金兰上前一步,双手钳住他的胳膊:“你替我挨打,怎么不关我的事?”

罗云瑾再次甩开她,冷淡地道:“这块地是我扫的。”

金兰死死拉着他,就是不放手:“赵公公自己不小心摔了,想找个人撒气,和谁扫的地有什么关系?你别逞强了,我送你去安乐堂。”

罗云瑾低头看她,狰狞的鞭痕间一双冰冷的凤眸:“放开。”

金兰一脸凶相:“我就不放手!”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眼眸低垂:“离我远点。”

金兰知道他嫌自己烦人,叹口气:“好,我答应你,以后一定离你远点,再也不烦你了不过等我先送你去安乐堂,好不好?你身上伤得这么重,得让大夫给你看看。”

罗云瑾站立不稳,神情恍惚了片刻。

好,只要她答应离他远一点就好。

他受不了这样的温暖,那会让他冰冷麻木的心皱起涟漪,让他想好好活下去。

眼看提督太监一行人走远,周围的内官探头探脑钻出藏身的地方,催促金兰赶紧送罗云瑾去安乐堂:“前几天死的宝安,就是因为鞭伤死的,你们千万别掉以轻心,赵公公鞭子上有毒!”

金兰听得心惊肉跳,不敢耽搁,拖着罗云瑾直奔安乐堂。

刚走出几步,罗云瑾摇晃了几下,软倒在地。

金兰魂飞魄散,擦掉泪珠,拍拍罗云瑾的脸,想架着他的胳膊扶起他继续走,他躺在石阶上,神智已经不清楚了。

赵公公的鞭子上真的有毒?

金兰直打哆嗦,连忙叫人过来帮忙,李忠很快赶了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抬起罗云瑾,送他去安乐堂。

安乐堂的大夫看到昏迷不醒的罗云瑾,眼皮直抽:“这小子怎么又来了?”

金兰求他帮忙,大夫看了看罗云瑾的伤:“有点凶险,还好送来得早。”开了药方,让打杂的药童林老实去抓药熬药。

罗云瑾昏迷了整整三天才醒。

金兰怕撞见看守屋子的余公公,没敢在安乐堂多待,寻了空闲过去看一眼,求林老实好好照顾罗云瑾,夸林老实会照顾人,再过不久就能升任吏目。

林老实性子憨厚,被她哄得眉开眼笑,拍拍胸脯保证:“有我看着,你就放心吧!”

等罗云瑾醒了回到直殿监,还是不怎么开口说话。

大夫叮嘱说罗云瑾这一个月内都不能碰凉水,金兰生怕他和那个叫宝安的一样感染,彻夜守着他,看他身上的绷带松了,给他换药。

罗云瑾猛地苏醒,按住她的手。

屋里没有点灯,黑魆魆的,他的手指又冰又凉。

金兰小声道:“是我,我帮你换药。”

罗云瑾缓缓闭上眼睛:“离我远点。”

金兰嘴角抽了抽,醒来之后他居然还记得这句话。

“我就帮你换换药。”她道。

罗云瑾眼睛闭着:“你别碰我。”

这语气,怎么感觉好像自己在占他便宜金兰摇摇头,绞了张热巾子,“忠叔今晚不在,只有我在这,你该换药了。”

罗云瑾撩起眼皮,看她一眼。

金兰守在床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完全没有要走的样子。

她脸皮怎么这么厚?

罗云瑾沉默了半晌,知道自己不开口的话,金兰会一直这么坐下去,双眉略皱:“我自己来。”

金兰道:“还是我来吧,你别动了,免得碰到伤口。”

罗云瑾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是女子,别碰我。”

金兰一呆。

原来罗云瑾知道她是女孩子。

第188章内书堂

罗云瑾知道金兰的身份, 却没有告发她, 可见他是个好人。

而且他虽然受了伤,居然还记得男女大防,以前果然是好人家的公子,规矩多。

金兰如是想。

她放下药,转过身去背对着罗云瑾, 听到床帐里面窸窸窣窣的声响和痛苦的抽气声,拔高嗓子问:“真的不要我帮把手吗?”

怎么说罗云瑾也是替她挨的打, 这种时候了, 她并不在乎什么男女之别。

何况她年纪不大, 又不用担心嫁人之类的事情。

罗云瑾没有吭声。

金兰想了想, 刚要转身, 身后一阵慌乱的声音。

她随意瞥了一眼,眼角余光闪过罗云瑾紧张的脸。

他从入宫以来一直冷漠孤傲、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竟然也会有惊慌的时候?

金兰呆了一呆,忽然想起李忠说过的话,被送进宫的宦官要么是家里实在太穷苦了, 要么是父母亲人贪图宫里的富贵, 要么是边部落战败送进京的俘虏他们大部分很小的时候就受刑成了阉人,像罗云瑾这种少年时受刑的不多。

他读书认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从平时的举止看教养很好, 肯定出身不一般。

这样的人, 往往无法接受自己变成一个残缺的宦官。

罗云瑾害怕她看到他的身体, 所以总是平静无波的脸上才会出现那么慌张的表情。

慌张到近乎恐惧。

金兰是女孩子,没法理解罗云瑾的屈辱和痛苦。

她心里很难受,默默叹息一声,坐着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到身后没动静了,她试探着问:“好了吗?”

罗云瑾一言不发。

金兰慢慢转过身来,回到床边。

罗云瑾躺在床上,盖了被子,换下的绷带丢在一边,药膏的味道很难闻,床前一片狼藉。

她倒了一碗热茶,蹑手蹑脚靠近,放下茶碗:“刚烧开的茶,你喝点。”

说完,掀起袖子,收拾干净床铺,搬了张小杌子,坐在角落里搓洗罗云瑾换下来的衣衫。

明天她还得去扫地,衣衫现在就得洗干净,外面太冷了,她不敢出去洗。

洗到一半,她抬起头,湿漉漉的手指拂开脸上的乱发。

黑暗中,一双黑沉沉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一点声息都没有。

金兰朝罗云瑾一笑:“吵到你了?你想不想吃点什么?我拿给你。”

罗云瑾收回视线,翻过身去,面朝墙壁,不动了。

金兰继续摸黑洗衣裳,她不会做粗活,觉得只要搓个几遍就算洗干净了,绞干,晾在角落里,这么冷的天气不能晾在外面,刚拿出去就得结冰。

她回到床边,拿起茶碗,里面的茶水少了一半。

罗云瑾肯喝她倒的茶了。

金兰笑了笑,和衣躺下,刚刚睡着,旁边的床上传来细微声响,她立刻翻身坐起,趿拉着鞋子摸过去,“你怎么了?是不是想喝茶?”

她还没睡醒,声音沙哑,一边揉眼睛,一边打了个哈欠。

罗云瑾起身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睫低垂,淡淡地道:“你睡吧,不劳你操心。”

金兰伸了个懒腰:“没事,这是我该做的,我还没谢你呢。”

说着就要搀扶罗云瑾。

罗云瑾躲开她的手,看一眼角落。

金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恍然大悟。

罗云瑾要起夜。

之前她没和罗云瑾睡一个屋,忘了这事,他从回来到现在一直忍着,刚才又喝了半碗茶,肯定憋不住了,不然以他的性子,宁可憋到明天早上等她走了再起来。

金兰觉得没什么好害臊的,不过罗云瑾比较讲究她轻咳一声,放开罗云瑾,抓了件袄子披在身上,出去了。

外面冷飕飕的,她站在门口不住跺脚。

估摸着差不多了,她推门回屋,一阵风似的缩回床上,盖好被窝,瑟瑟发抖。

夜里罗云瑾突然又咳嗽起来,一开始他捂着嘴不想出声,后来忍不住了,侧过身去,拉高被子盖住自己。

金兰还是被吵醒了,立刻翻身坐起,点亮灯烛,挪到床边,拉开被子,仔细看罗云瑾的脸色。

他脸色苍白,咳得肩膀直抖,额边冒起细汗。

她赶紧放下灯烛,按着之前林老实教过的,化了一颗药丸在茶水里,喂罗云瑾服下。

他躺在枕上,任她摆弄,眼神空荡荡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魂游天外。

金兰摸了摸他颈间,他身上也出汗了,绞了热巾子帮他擦身。

罗云瑾浑身一震,眸光陡然暗沉,鹰隼般锐利,紧紧按住她的手。

金兰吃痛,眉头轻皱,柔声说:“就好了,我只是帮你擦擦,不碰你太医说得时常擦洗。”

声音软软的,仿佛很惧怕他,手却固执地继续为他擦身。

罗云瑾看她半晌,双眉略皱。

金兰只当他同意了,顶着他冰冷的目光帮他擦洗完,洗了手,躺下继续睡。

她就这样守了他整整三夜,只要他发出一点声响,她立刻爬起来,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喝茶吃点心,听他咳嗽,喂他喝枇杷秋梨膏,只要茶壶里的水凉了,马上去换热的来,因为他不能喝冷水。

白天她要当差,夜里折腾到半夜才能睡一会儿,没几天人就瘦了一圈,神情憔悴。

过了几天,罗云瑾能下地了,金兰这才放心地搬回去睡。

等罗云瑾养好伤重新跟着李忠扫地,金兰留心观察,发现他虽然仍旧不怎么搭理自己,可是每次李忠让他和自己一起当差的时候,他脸上并没有不悦之色。

也许他并不讨厌自己?不然怎么会替她挨打?

一起洒扫庭院,他总是径自直接走到沟渠边,默默地承担最脏最臭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