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被枯萎的刺藤扎到手,吃饭的时候连筷子都拿不住,只能用勺子,后来再去清理园子,罗云瑾直接推开她,不让她碰刺藤。

她于是厚着脸皮叫罗云瑾“云瑾哥”。

第一次开口这么叫的时候,罗云瑾没理会她。

她笑了笑,围着他继续叫。

“云瑾哥,你过来烤烤火吧。”

“云瑾哥,你饿不饿?我藏了几块芝麻糕,干干净净的,我没动过,分你一块。”

罗云瑾可能忍受不了金兰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再这么叫的时候,他没有应声,不过好歹看了她一眼,给了点反应。

金兰备受鼓舞。

李忠冷眼旁观,叮嘱罗云瑾:“圆圆年纪小,你好好照应她,我知道直殿监留不住你,你这样的人迟早是珰里的大人物,我好歹在宫里待了几年,各监都认识几个人,如果有什么能帮你的,你只管开口。”

罗云瑾没有开口求他。

李忠道:“你非池中之物,与其浑浑噩噩,不如放手搏一个好前程,你身边的人也能跟着你沾点光。等你出息了,赵公公见到你也得朝你点头哈腰,没人敢对你挥鞭子。”

罗云瑾还是没有被他说动。

金兰倒是先心动了,既然实在找不到接近东宫的办法,不如先混点名堂出来,这样以后面对赵公公、余公公那样的人,至少能够自保,不会拖累罗云瑾,而且说不定还能帮上朱瑄的忙。

东宫守卫森严,据说所有出入的内官都要经过严格盘查,钱兴阻止朱瑄出阁读书,不许东宫内官教朱瑄读书写字,不许他们私自携带笔墨文具和书本进出东宫,甚至连张带字的纸条都不能夹带。

再这样下去,朱瑄肯定会被养成一个废人。

金兰向李忠打听内书堂的事,内书堂的学生有机会担任太子伴读。

内书堂是宫中内官上学的地方,曾几度废立,现今归司礼监管辖,学堂设在司礼监衙门内,一进司礼监,院门往南走几步就是内书堂。学堂每届一共有四五百个年幼聪颖的小宦官接受教育,由外廷正儿八经的翰林院学士担任教授,教授只管授课,不管理内书堂事务,每五天一位学士轮换。

一般来说,入选的宦官以年龄十岁左右为佳,由各监各局挑选若干人入内书堂学习,等这批人学有所成、陆续分拨至各处当差,再从二十四衙门挑选内官入学。

金兰年纪适合,模样清秀,天资颖慧,而且识文断字,基础扎实,只要李忠报上她的名字,她绝对能入选。

李忠对金兰十分纵容,很快帮她报了名。

这天一名穿紫袍的提督太监将所有报名的小内官传至堂前,让他们出列,报出自己的姓名,问他们识不识字,读没读过书。

内官们一个个出列,笑嘻嘻地答话,他们虽然是各宫挑选出来的,但是年纪小,不懂得读书认字的重要性,只当是好玩。

提督太监没有训斥他们。

轮到金兰,她这次没有故意结巴,大大方方走到队列前,报出名字,认真行礼,说自己会认得几个字。

提督太监点点头,指指她,对身边记录的内官道:“留用。”

金兰松口气,知道自己算是通过挑选了。

李忠很高兴,叮嘱金兰好好读书:“从内书堂分拨到各处当差才是正途,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掌印太监、提督太监都是内书堂出身,从来没有例外,朝中那些当官的都要考中进士才能入阁,宦官也一样,必须入内书堂、进文书房,否则没人瞧得起你。”

金兰小声问:“云瑾哥才学那么好,为什么不去内书堂?”

李忠道:“他年纪大了,又有底子,不急,而且像他这种十几岁的入内书堂必须有人引荐,我还不够格,看他以后的造化吧,只要他肯下功夫,总有人愿意保举他。”

金兰暗暗道:罗云瑾性子这么孤僻,恐怕几年之内都没人愿意举荐他。

这天她和罗云瑾一起洒扫长廊,趁着周围没人,小声劝罗云瑾:“云瑾哥,你是怎么打算的?我听忠叔说,只有进内书堂读书以后才能升迁得快,你读过书,进了内书堂肯定事半功倍。”

罗云瑾低头扫地,婆娑的树影笼在他脸上,五官线条深邃,淡淡地说:“你别管我。”

这是他说得最多的话,别管我,别理我,别碰我。

就因为他是内宦吗?

金兰觉得内宦并不比别人卑微,只是命苦罢了。

落到这个境地,放任自己沉沦只会更加痛苦,不如咬紧牙关,做宦官中的第一人,甚至再进一步,和内阁大臣平起平坐!

总之,处于劣势的时候,先老实忍耐,然后抓住一切机会努力成为人上人,不能一直任人欺负。

听金兰说出她心中所想,罗云瑾嘴角翘了一下,笑得讥讽。

成为人上人又如何?他们薛家也算是世代诗书人家,说失势就失势。

看出他的不以为意,金兰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继续挥动扫把。

罗云瑾撩起眼皮,看一眼金兰。

他刚才只是自嘲身世,没有笑话她的意思。

算了,她这人古里古怪的,用不着和她解释。

内书堂的学生所需文具花费和每天的伙食嚼用都是宫中出的,不过每个内官必须自己准备送给教授的束脩。

按以往的规矩,李忠事先帮金兰准备了白蜡、手帕和龙挂香。

翰林院学士从北安门进皇宫,入内书堂,这天新一届的内官们起了个大早,拿着各自的束脩,换上簇新的衣裳,打理得整整齐齐的,齐至北安门前,排好队,站在萧瑟的寒风中,等着教授的到来。

北风下刀子一样刮过,内官们冻得手脚僵直,学士的轿子还没有到。

金兰瑟瑟发抖,听到身边的人抱怨:“这些翰林院学士都是进士出身,心高气傲,连皇上都敢骂,怎么会把我们这些阉竖放在眼里?他们就是故意的!把我们撂在这里吹冷风!”

“对,我听人说皇上让新晋探花来内书堂教书,探花郎扭头就走,前朝的人都夸探花郎有志气,他们读书人啊,最瞧不起我们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嗡嗡嗡嗡响成一片。

提督太监回头瞪一眼嗓门最大的几个,众人立刻安静下来。等提督太监转过头去,他们又七嘴八舌小声抱怨。

金兰又冷又饿,跺了跺冻僵了的双脚,搓搓手。

听说这些年内书堂的教授中只有寥寥几个官员对宦官的态度好一点,不过他们只教了一段时间就调走了。

直到红日缓缓爬上半空,教授的轿子才姗姗来迟,提督太监咳嗽一声,示意内宦们站好,满脸堆笑地迎上去。

掌司、司房和学长领着一众小宦官给教授行礼,他们协助提督太监管理内书堂。

翰林院学士大约三十多岁的年纪,名叫张守勤,端正严肃,中等身材,颌下留须,在亲随的搀扶下了轿子,看都没看寒风中吹得东歪西倒的内宦们一眼。

提督太监仍然满脸笑容,示意学生们赶快跟上。

小宦官们打起精神,几百人跟在张守勤身后,浩浩荡荡簇拥着他去内书堂。

内书堂院子里栽种了十多株松树,冬日里松枝苍翠遒劲,平添几分雅致,正院南边供奉孔子像,廊柱上镶嵌有楹联,北边是翰林院学士休息和办公的地方,后面是厨房。

曾有官员认为宦官上学的地方不应该摆放孔子像,建议撤去,可见官员对宦官的轻视和防备。

小宦官们跟着张守勤进入内书堂,拜孔子像,然后向张守勤执弟子礼,送上束脩。

张守勤对宦官的态度很敷衍,板着面孔,一副生怕被屋子里的宦官“污染”到的架势。

没人当面敢抱怨什么,他们是阉人,身体残缺,张守勤是高高在上的翰林院学士,瞧不起他们理所当然。

金兰和其他人一起行完拜师礼。

今天是上学的第一天,不需要举行公会,张守勤喝了杯茶,开始训诫学生。

学长站在厅堂里,掌班站在门廊上,其他学生排着整齐的队列站在院子里,所有人垂手肃立,一声咳嗽不闻,老老实实听张守勤告诫他们要好好读书,为陛下效忠,不能懈怠云云。

训诫完,张守勤回房休息。

院子里的小内宦们立刻活跃起来,说笑话的说笑话,模仿张守勤的模仿张守勤,提督太监咳嗽几声,叮嘱道:“教授你们的可是堂堂学士,殿试出来的进士老爷!你们务必要用心进学!”

众人满口答应。

接着学长和掌班按着名册点名,告诉众人他们每天的功课是背书,练大字,听先生讲书,学对仗、对诗,课本就是《百家姓》、《孝经》、《千字文》,四书五经,《千家诗》,《神童诗》。

内官们不用举业考科举,先生并不要求他们熟读诗书,只要他们熟悉本朝典章制度,掌奏本,熟悉文书的草拟,以便将来可以胜任批朱的差使。

第一天没有正式上课,小内官们拿到课本文具的时候都很兴奋。

不一会儿,一名学长忽然脸色一变,走进人群中,揪出两名拿书本互相拍打嬉闹的小内官,怒道:“去圣人跟前跪着!”又对掌班道,“拿大杖来!”

掌班答应一声,取来一根大杖。

众人吓了一跳,噤若寒蝉,赶紧将书本放好。

学长让掌班按着那两个小内官,抓起大杖,砰砰几声钝响,重重地砸在小内官背上。

小内官惨叫连连。

刚才还一团和气,转眼就有人在面前受罚,众人吓得浑身发抖。

学长体罚完小内官,冷笑道:“圣人开恩,你们才有跟着翰林院学士读书识字的机会,一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再有不识好歹、胡乱喧哗、不敬学堂的,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众人直冒冷汗,恭敬应是。

回到李忠,金兰和他说起内书堂的事,李忠叮嘱她用心学习:“内书堂向来严格,学长让你背书,你要是答不上来,只有挨打的份。”

金兰点点头,背书没什么难的。

第189章云瑾哥什么都知道

如李忠所说, 内书堂确实很严格。

每次上课之前, 小内宦们先拜孔子像,再拜老师,然后按着花名册签字,接着就开始公会。

所谓公会,就是小内官一个挨一个背书, 送上自己写的大字给学长检查,只要背书结结巴巴的、字没写好的、污损了仿影的, 都会受到重罚。

惩罚的方式有罚跪、掌嘴、打手心、杖打, 手里拿着几炷香站在孔子像前, 保持着弯腰的姿势, 一站一炷香, 不许动弹

金兰深知自己现在身份低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没敢太露锋芒,小心翼翼保持着既不会受罚、又不至于太突出的表现,险险避过了体罚。

其他内官就不像她这么好运气能次次躲避体罚, 他们还要当差, 怎么可能沉得下心好好读书?加之读书枯燥,很多人正是最活泼好动的年纪,根本坚持不下来,越受罚越不想上学堂, 越逃避越要受罚, 渐渐地差距就拉开了。

金兰不敢松懈, 她还指望着分去东宫给朱瑄当伴读呢!东宫看守太严密了,她至今只能托人送点解闷的耍货给朱瑄。

内书堂的教授不止张守勤一个人,还有其他几位翰林,其中刚刚入翰林院的新科进士孙檀为人最公道,对宦官的态度不像其他官员那样厌恶仇视。

他见金兰年纪小却很踏实,勉励她好好读书。

其他几个在昭德宫当差的内官正好听见孙檀夸金兰,马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对她冷嘲热讽起来。

“平时真是小瞧你了,看着不声不响的,这么快就哄得孙先生对你和颜悦色的。”

“别以为孙先生夸你几句就是真看重你,直殿监的人,也配和我们一起上学?”

金兰没有回嘴,她很识时务,对方是昭德宫的人,现在的她得罪不起。

那几个小内官却不肯这么轻易地放过她,收买了学长,第二天金兰背书的时候,学长故意把书翻到很后面,直接问她后面的内容。

金兰愣了一下。

学长抄起铜尺,厉声道:“昨天先生教过的,你背不出来,当罚!伸手!”

旁边传来窃笑声,昭德宫那个叫高安的笑得最大声。

金兰心里雪亮,这些人窜通学长欺负她。

学长高高举起铜尺,催促金兰伸手。

高安和其他人站在一边起哄,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金兰忍住怒气,一句一句背出书上的内容。

学长一呆,低头看书页,金兰背得一字不差。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学长皱眉,又翻了一页,念出上半句。

金兰不等他念完,直接念出后面的内容。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高安脸上的表情变了。

平日看学长不顺眼的人忍不住发出响亮的嘲笑声:“李三明明背会了,你这是公报私仇,故意找借口打人!”

学长脸上涨得通红,拿起另一本书,随手翻开一页,念了一句没头没尾的句子。

众人面面相看,同情金兰的人连忙手忙脚乱地翻出,想找到那一句然后提醒她。

金兰冷冷地看着学长。

学长脸色缓和下来:“怎么样?背不出来了?先生的教诲你可还记得?”

高安又激动起来:“罚他!罚他!”

昭德宫的宫人跟着起哄。

其他人站在一边,看着金兰的目光满是同情。

学长再次举起铜尺,伸手抓金兰。

金兰一扫袖子,挥开学长的手,从学长刚刚念的那句开始背诵。

学长愣住。

其他人反应过来,翻到那一页,舒口气:“李三没背错!”

学长脸色一沉。

这次金兰没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接着往下背,流利顺畅,一点都不磕巴,直到将整本书几千字从头到尾背完。

堂屋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片刻后,一群十岁出头的小内官轰然叫好,巨大的声浪差点掀翻屋顶。

学长脸上挂不住,拂袖而去,高安也一甩袖子扭头就走。

众人朝学长离去的背影做鬼脸,围着金兰,夸她记性好。

金兰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她虽然躲过了体罚,但是高安和学长以后还会想出其他法子欺负她,学长协助提督太监管理内书堂,总有办法抓到她的错处。

下午散学回到舍房,她忧心忡忡,后悔不该那么冲动,学长要打她,让学长打就是了。

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

李忠看她魂不守舍,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金兰不想让李忠担心,随口扯了个谎敷衍过去。心里存着事,夜里坐在灯前默默记诵文章时,突然想不起来了,背来背去,总觉得少了一段。

越急越想不起来,又没有书本可以随时温习,她不免焦躁起来,声音越念越大。

罗云瑾被她的念诵声吵着了,抬头扫她一眼。

灯火朦胧,金兰双眼紧闭,一边念诵一边摇头晃脑,试图回想。

罗云瑾收回目光。

小半个时辰后,金兰愈加烦躁,开始揪自己的头发,拍自己的脑袋。

又过了一会儿,她霍然站起,在屋中不停踱步,继续摇头晃脑。

等罗云瑾再看她时,她站在墙角,两手扶着墙壁,脑袋一下一下撞在墙上,砰砰响:“快想起来,快想起来”

罗云瑾怔了怔,嘴角抽了抽。

粗噶的嗓音响起:“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

金兰回头,愣了片刻,听他念完,两眼放光,惊喜地拍一下手:“就是这句!”

罗云瑾视线落到她灰扑扑的额头上,已经够傻了,也不怕撞成傻子。

金兰感激地朝罗云瑾笑了笑,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

罗云瑾眉头轻皱。

金兰问:“云瑾哥,我还有几句想问你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接下来几句是什么?”

罗云瑾抬起眼帘。

金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我不记得了,你帮帮我,不然明天我会挨打的。”

罗云瑾起身走开。

金兰无奈地一摊手,他还真是敏锐。

罗云瑾直接掀帐爬上床,面朝里睡下。灯火陡然暗了下来,金兰不想吵着他休息,吹熄了灯火,摸黑爬上床,躺在枕上继续默默地背书。

他没有睡着,听见她在枕头上翻来覆去,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然而第二天金兰还是挨罚了。

罗云瑾起先没注意,后来发现她扫地的时候动作迟缓,眉头一直紧紧皱着,挥一下扫把,脸上龇牙咧嘴,神情痛苦,好像扫把会烫手一样,而且不像平时那样活泼,围着他叽叽喳喳说话。

他扫完前庭,走到她面前,拿走她手里的扫把。

金兰疼得瑟缩了一下,翻开手掌,掌心已经肿得馒头一样。

她在内书堂挨了打。

罗云瑾没说什么,推开她,帮她扫完院子。

金兰没有告诉李忠这事,仍旧照常当差,照常去内书堂上学。她的功课完成得很好,高安他们奈何不了她,就在她写完字交上字纸的时候故意涂抹或者污损纸页,学士们看完她交上的子纸,认为她态度不端正,学长立刻拉她出列,抽她手心。

她经常带着伤回舍房,罗云瑾觉得她应该退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