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偏不，不管高安有多嚣张，她第二天照旧去学堂，照旧完成所有功课，从不缺堂。
罗云瑾知道金兰为什么坚持去内书堂，她想去东宫，她很关心东宫那个皇太子。
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居然还想着关照别人。
几天之后，内书堂考试，金兰拔得头筹，直殿监跟着大出风头，司礼监发下赏赐，孙檀和张守勤破格送了她一套文具。
李忠心花怒放，特意费钞求膳房的太监帮着弄了一桌席面。
金兰却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心事重重，李忠以为她在谦虚，夸她果然沉得住性子。
第二天早上，罗云瑾发现金兰翻出箱笼里的所有衣裳，一层一层套上，把自己穿成了一个圆圆的球。
他抬头看一眼天色，这几天都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金兰匆匆往靴子里、袖子里胡乱塞了些东西，和罗云瑾打了声招呼，出门去了。
她身上古怪的事情太多了，罗云瑾没有多想。
下午的时候，舍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李忠拉开门迎出去，不一会儿，响起他饱含惊怒的嘶吼声。
金兰是被人抬回来的。
内书堂的小内官七嘴八舌说出事情的经过：金兰考了第一，昭德宫的内官大失颜面，回宫之后挨了一顿训斥，几人不服气，一不做二不休，今早故意把金兰骗到没人的地方，偷来大杖，举杖就打。
幸好翰林院侍读孙檀刚好路过，救下了金兰。
孙檀暴跳如雷，将高安几人的名字报了上去，全部逐出内书堂，之前和他们沆瀣一气的学长也被赶回内官监处置。
自己监管之下的内书堂出了这样的事，提督太监比孙檀更加生气，好言安慰金兰，狠狠处罚了几个袖手旁观的掌班、学长，要求他们肃清学堂风气。
学长们赌咒发誓，保证以后绝不会无故体罚小内官。
小内官们欢呼雀跃，凑钱给金兰买了药，要帮她治伤，她坚持要回舍房，他们只好先送她回来。
李忠看着面如金纸的金兰，气得直打哆嗦，送走学生，给金兰擦药。
金兰趴在床上，笑着说：“忠叔，没事，我挨这一顿打，把那几个瘟神都送走了，不亏。”
李忠叹口气，喂她喝肉汤。
夜里他要去轮值守夜，叮嘱罗云瑾好好照顾金兰。
金兰很好照顾，静静地趴在床上，即使疼得厉害了，也只是轻轻喘几声，既没有一直嚷嚷撒娇说身上哪儿哪儿疼，也没有借着伤痛支使罗云瑾为她做这做那。
罗云瑾坐在床边，没有听到一点声响，疑心她是不是睡着了，低头一看，她趴在床上轻轻发抖，小脸紧紧皱成一团，唇色发白。
他受过杖刑，知道大杖落在皮肉上有多疼。
她看着傻里傻气，倒也机灵，用这种法子一劳永逸，虽然会吃点苦头，但是以后内书堂应该没有人敢欺负她了。她之前一改平时的谨慎，不论写字还是默书、对诗全部考了第一，大出风头，绝不是无心为之，孙檀也肯定不是无意间经过，早上她出门的时候往衣裳里塞棉花，就是想挨打的时候减轻点痛苦。
罗云瑾起身倒了杯茶，送到金兰面前。
金兰挣扎着喝了茶，动一下嘴里就发出嘶嘶的吸气声。
罗云瑾收走茶杯。
她是个女子，好好当差就够了，为什么一定要去内书堂？难不成她真想一步步高升至司礼监？
罗云瑾垂下眼睫，刚好和趴着的金兰对视。
四目相接，她朝他笑了笑，喃喃地道：“云瑾哥”
罗云瑾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靠了过去。
金兰意识模糊，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眉眼弯了弯：“你真好看。”
罗云瑾僵住了。
小时候常有长辈夸他丰采韶秀，渐渐长大，夸他的人越来越多。
后来他跌落尘埃，成了阉人。
好看有什么用？
金兰似在梦中，伸手攥住他的袖子，声音低低的，沙哑柔软：“云瑾哥我和孙先生提起你了你才学这么好，应该去内书堂读书，你什么书都会背，内书堂没学过的你也会，肯定能去文书房，以后还能去司礼监云瑾哥，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下面几句是什么？你记得的。”
她攥着罗云瑾的衣袖，目带希冀地望着他。
罗云瑾俯视着她，眼睫低垂。
他当然记得，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可以倒背如流。
但是他不在乎了。
她替他在乎。
所以她这么执着地去内书堂，也是因为他吗？她知道他得不到提督太监的举荐，想求孙檀破格让他进入内书堂学习？
为了让他重新振作，哪怕天天挨打也坚持去学堂，讨好孙檀都是为了他？
罗云瑾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心底浮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
那种感觉很陌生，他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滋味，冷冷地甩开了金兰的手。
金兰晕晕乎乎的，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半晌后，罗云瑾再低头看她时，她双眼闭着，已经睡着了。
他看了她很久，犹豫了片刻，伸手掀开被子，看到她背上肿起来的印子。
肿起来才好，打她的只是几个小内官，不是行刑的高手，这样的伤看着吓人，过几天就能好了，连疤痕都不会留。
没几天，金兰的伤果然养好了，接着活蹦乱跳，高高兴兴去内书堂上学。
高安几人被赶走后，学堂里的风气为之一正，孙檀很关照她，鼓励她除了读四书五经，最好还得看《性理大全》、《古文精粹》，学着处理文书，练习对偶对联。
金兰如果有不懂的就回来请教罗云瑾：“云瑾哥什么都知道！”
仿佛很骄傲的样子。
罗云瑾不明白她在骄傲什么。
明明不想理会她，明明嫌她聒噪，她来请教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为她讲解，还指导她写字，纠正她错误的姿势。
有时候他不想承认，心里却隐隐明白自己很享受教她读书认字的感觉。
教得越多，深埋在脑海里的东西慢慢复苏，他好像又回到少年时，在课堂上和同窗争辩，散学后追着老师探讨书本上的内容，酣畅淋漓，志气满怀，如饥似渴地徜徉在学海之中，不知疲倦。
他想起李忠说过，内书堂出身是正途，入内书堂、进文书房，一步一步往上升迁，直至进入权力中枢司礼监。
到那时，没有人敢随便对他挥鞭子。
也没有人敢随随便便杖打她。
她这么傻，对谁都那么好，以后得罪了其他人、又有人要欺负她，该怎么办？
这不关我的事，我不是在为她考虑，罗云瑾心想，我只是不想被她连累而已。
他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
下定决心以后，当御用监茶房再来讨人时，罗云瑾答应跟着管事太监学茶艺。
李忠和金兰惊诧不已，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想开了，还是欢欢喜喜为他准备打点茶房各处太监的礼物。
罗云瑾白天去御用监，夜里仍然回舍房，早出晚归。
没过几天，他跟着管事太监学辨茶，踏出正院的时候，一眼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金兰头戴纱帽，一身圆领青袍，站在院子里，手里抓着扫把，一边扫地一边和走廊里的内官说笑。
看到罗云瑾走出来，她高兴地朝他挥手打招呼。
“云瑾哥，我以后过来扫地，下午我们一起回去？”
院子里栽种了一株古槐，巨大的树冠罩住了半边院子，浓阴匝地，风里有淡淡的茶香味。
她怎么这么烦人？
罗云瑾立在阶前，站了一会儿，唇角无意味地翘了一下，抬脚走开。
金兰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进入东宫的时机。
郑贵妃阻止朱瑄上学，詹事府和礼部提醒嘉平帝为朱瑄挑选伴读，司礼监扣下折子，再三拖延。
金兰有些失望。
不久之后，机会终于来了。
罗云瑾从管事太监那里领了一个差事，给东宫的管事太监送茶叶。
金兰眼巴巴地望着他。
罗云瑾下巴朝她点了点。
金兰知道他这是答应带自己去东宫，高兴得直转圈，藏了一堆吃的糕点在身上。
罗云瑾皱眉：“不用藏了，会被搜出来。”
金兰脸上讪讪，抖落出藏起来的糕点。
两人捧着漆盘去东宫，守门的禁卫果然拦下他们搜身，检查了牙牌书帖，示意他们进去。
金兰之前已经打听过朱瑄住在哪儿，趁着管事太监和罗云瑾说话，悄悄溜出廊庑，找到院子。
大白天的，门窗紧闭，看守的太监不知道去哪里了。
金兰轻轻推了一下门，门居然开了。
她迈步往里走，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
一个瘦弱的身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双眼紧闭。
金兰扑到床边，摸了摸朱瑄的额头。
病中的人呢喃了一声什么，睁开眼睛，目光呆滞。
金兰轻声唤他：“五哥，是我，我是圆圆。”
难怪太监没有锁门，小结巴病成这样，自然不会偷偷跑出去。
小朱瑄眼神茫然，目光慢慢落到了她脸上，“圆圆？”
金兰答应一声：“你哪里不舒服？”
小朱瑄身体猛地一颤，挣扎着坐起身，眸底掠过血红的冷意，紧紧攥住她：“圆圆！”
金兰连忙扶住他，轻轻拍他的背。
门口传来一阵轻响。
金兰吓了一跳，心提到嗓子眼，回头一看，舒了口气。
来的人是罗云瑾。
第190章对食
从东宫回来的那一晚, 金兰辗转反侧, 彻夜难眠。
她不能在东宫多待，罗云瑾提醒她该回去了，小朱瑄紧紧攥着她的袖子，一直在叫她的名字，她只能扯开他的手, 安慰他说有机会就去看他。
小朱瑄双眼血红，掐住她的手腕, 掐得紧紧的, 不肯放手。
窗沿底下传来脚步声。
金兰还没反应过来, 小朱瑄先松开了手, 推她的胳膊：“走圆圆, 别管我”
他知道她还在就够了，魏吉已经被赶出宫去, 对他好的人最终都会被郑贵妃害死或是赶走，圆圆来历古怪，他不知道她到底是妖怪还是仙女, 他不想再害了圆圆。
金兰含着眼泪离开东宫, 一路上罕见的意志消沉。
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通常是她一直叽叽喳喳说东说西，罗云瑾默默地听着。
她不开口，罗云瑾不会主动和她说话, 两人沉默着回到舍房, 李忠还以为他欺负她了, 瞪了他一眼。
罗云瑾没说什么，他一点都不在乎小朱瑄的生死，自然想不出什么话说。
金兰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并不在意他的冷淡态度，她只是为小朱瑄发愁。
小朱瑄身边一个忠实可靠的人都没有，东宫的掌事太监是钱兴的人，钱兴为了讨好郑贵妃无所不用其极，他的处境太艰难了。
她得想个法子尽快拨去东宫当差。
接下来，只要是跑腿的差事，金兰总是抢着应承，借机找机会靠近东宫，有时候她能悄悄托人送些吃的用的给小朱瑄，有时候不能。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宫中传出了一个好消息。
过年的时候嘉平帝领着一众妃嫔陪仁寿宫的周太后吃酒看烟花，席上郑贵妃教六皇子叫嘉平帝爹爹，妃嫔们笑成一团。周太后看着郑贵妃怀里的六皇子，板起面孔，问怎么没看见东宫太子。
嘉平帝忙吩咐近侍把小朱瑄带到主宴上。
周太后问小朱瑄身边跟着的人有哪些，得知他还没有伴读，大怒。
掌事太监挨了一顿骂，不敢说钱兴暗中阻挠太子进学的事，只一个劲地赔罪，说自己疏忽了。
周太后没有深究，督促掌事太监立刻为小朱瑄挑选几个聪明伶俐的伴读。
仁寿宫的宫人几次催促，过完正月，掌事太监实在找不到借口拖拉了，让内书堂的提督太监挑几个年纪和朱瑄差不多的小内宦，让小朱瑄亲自挑选。
提督太监一共挑了十个人，其中就有金兰。
他们跟在提督太监身后走进东宫正殿，跪下行礼，小朱瑄坐在宝座上，周围几个穿红袍、紫袍的大太监簇拥着他。
其中一个太监皮笑肉不笑地道：“殿下，这几个孩子个个聪明伶俐，灵巧忠厚，您看您喜欢哪两个就让他出列。”
小朱瑄看看太监，再看看其他人，畏畏缩缩的样子。
太监冷笑：宫女养大的，果然不中用。
他示意金兰等人上前几步，让他们一个个报出自己的姓名。
十个人依次上前，报出自己的名字。
金兰报名字的时候，小朱瑄看都没看她一眼，脸上面无表情，就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他怎么不认识她了？
她心里直犯嘀咕，退回原位。
十个人都报完名字了，掌事太监又问小朱瑄喜欢哪两个。
小朱瑄站了起来，走到小内官们面前，一个一个仔仔细细看过去，走到金兰身边的时候，他捂住鼻子，厌恶地道：“不要他。”
周围的人发出几声窃笑。
金兰一动不动。
小朱瑄一个个看过去，最后挑了两个面皮白净、身量瘦小的，“就他们两个吧。”
提督太监应是，带着金兰他们告退出来。
金兰心里有些着急：小朱瑄怎么不选她？
回到内书堂，提督太监把小朱瑄选中的两个人叫去，勉励叮嘱一番，两人都很激动，成为东宫伴读，以后从龙升迁指日可待。
金兰犹豫了半天后，决定先不动声色。
小朱瑄这么做肯定有他的考虑，他年纪小，看着好像什么都不懂，其实心里都明白。
很快事情就出了变故，两个伴读中的一个突然病了，另一个摔断了腿，暂时不能去东宫伺候。
金兰听人说，两人受到“高人指点”，高人警告他们东宫不是什么好去处，别说什么从龙之功，能不能保住性命都难说，两人吓得夜里直做噩梦，不久之后都出了点小意外。
东宫的管事太监来内书堂要人，提督太监如实和他说了，管事太监佯装动怒，数落一番，随手指了指金兰和另外一个人：“那就他们两个吧。”
金兰双眼微眯，发现另一个被挑中的人刚好是那天被小朱瑄批评过衣衫不整的。
怪不得小朱瑄故意装作很嫌恶她，他早就知道管事太监不会让他挑中的人去东宫伺候他。
小朱瑄没有老师，没有书本，所谓的伴读不过是陪他玩耍罢了，管事太监嘱咐金兰和另外一个叫唐文的内官：“殿下年纪小，你们每天过来陪着殿下说说话就行了。”
唐文知道小朱瑄的储君之位岌岌可危，不想去东宫，路上一直在奉承管事太监。
到了东宫，金兰进屋陪小朱瑄，唐文只在门外行了个礼，就找外面的太监套近乎去了。
小朱瑄坐在桌案前，一身宽大的不怎么合身的袍服，正襟危坐，看起来很有几分储君的架势。
门是开着的，几个看守的太监就站在门外，金兰不敢表现得太激动，走过去，给小朱瑄行礼，小声问：“你怎么知道管事太监一定会挑中我？”
小朱瑄面色苍白，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有隐约的笑意浮动：“我就知道。”
金兰就这么有惊无险地成了小朱瑄的伴读。
说是伴读，管事太监不许她和小朱瑄讨论内书堂的事，暗示她多陪小朱瑄玩耍，东宫没有书本，没有笔墨文具，更不可能有老师。
小朱瑄不在乎这些，悄悄勾金兰的手指头：“圆圆能时不时过来陪陪我，我什么都不要了。”
自从上次分别后，他的结巴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