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周围没人,金兰抽回手,轻轻拍一下小朱瑄的脑袋:“那可不行,再这样下去,你什么都不会,以后怎么办?”

郑贵妃显然想扶持六皇子和其他皇子,假如小朱瑄一直不能出阁读书,等他长大,朝臣发现他资质平庸,可能也不再支持他,到那时候,他只有死路一条。假如他只是皇子还好说,现在他已经被册封为皇太子,即使被废,也会被新君所忌惮。

金兰道:“以后我来教你,四书五经,历代得失,稼穑经济,民情军务,五府六部只要是其他皇子学的,你都得会,你还得比他们学得更好,学得更多!”

“五哥,你记住,这些是你立身的根本,你学得越好,朝上那些大臣才会坚定地拥护你,只要大臣拥护你,你就有底气。”

他不是读书,而是在保命啊!

小朱瑄郑重地点点头。

金兰找管事太监讨来一张双陆棋桌,陪小朱瑄下棋,扔骰子撒棋子,玩得不亦乐乎。

管事太监每次过来巡视,两人都揎拳掳袖玩得很专注,管事太监满意地点点头,渐渐地不怎么管他们了。

金兰时刻注意着看守太监的动静,只要旁边没人,立刻开始口授小朱瑄诗书,《大学》、《中庸》、《论语》、《千家诗》,只要是内书堂能看到的书,她全都背下来教给小朱瑄。

内官所学的东西到底和皇子接受的教育不同,她知道小朱瑄还必须读史书,朝中职官制度,天下民生,朝堂大事,他也要了解。

金兰仍旧在内书堂上学,不过她不敢再和以前那样名列前茅,尽量让自己的名次位于中流,以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她几乎翻遍内书堂的藏书,能教小朱瑄的都教了,又找罗云瑾请教,问他皇子们启蒙之余想要开阔眼界应该读什么书。

罗云瑾随口列了几本最简单的:“《尚书》、《通鉴》、《大学衍义》、《贞观政要》”

金兰听得头大,内官上学读书是为了协助处理文书,不用考科举,所以只要通文墨就算是合格了,很少有内官继续钻研学问,大多数人能读完《古文精粹》、《唐贤三体诗》就很不错了,很少有人读《大学衍义》和《贞观政要》。

罗云瑾的要求就是天下士子的要求,也就是小朱瑄必须达到的目标。

金兰没有被吓着,寻着机会找孙檀打听,孙檀见她居然不满足于内书堂所教授的内容,非常意外,也非常高兴,带她去书阁,让她帮着做些打扫、抄书的杂活。

她趁机翻出那些小朱瑄可能用得着的书,每天背一点,下一次去陪小朱瑄的时候教给他。

小朱瑄学得有点慢,金兰没有催促他,隔一段时间还会停下来,陪他一起温习以前学过的内容,他虽然反应慢,却记得很牢,每次温习都能对答如流。

金兰这边进展顺利,罗云瑾在御用监茶房也进步飞快。

一晃又到了大雪纷飞时节,小朱瑄出席宫宴,和周太后的掌事太监提了一句罗云瑾。

过完年,官员们陆陆续续回京,罗云瑾得到举荐,开始进入内书堂学习。

孙檀和张守勤考校他的学问,很快决定亲自教他,两人都很欣赏他的才学,夸他有天赋,对他的态度和对其他内官的态度截然不同,不仅单独为他授课,还送了很多书和文集给他。

内书堂的学生对罗云瑾又妒又恨,奈何差距太大,实在没法比较,只能背地里酸几句。

次次考评,罗云瑾名列第一。

一次两次就算了,每次都是他霸占榜首,其他人心服口服,连酸他的劲儿都没了。

后来孙檀和张守勤不再让罗云瑾和其他内官一起考试,送他劝谏内官向善的《貂珰史鉴》、《内令》等书。

内书堂的人都说罗云瑾能直入文书房。

金兰与有荣焉。

云瑾哥果然是最厉害的!

转眼又是两年多过去。

罗云瑾已经提前拿到举荐,再过不久就能去文书房当差,先帮忙写字抄写,历练一段时间就能正式领差事。

金兰的学制还没有满,她在管事太监的严密监视下教小朱瑄读书认字,小朱瑄进步神速,经常举一反三,她生怕自己理解有误,误导他理解经史,每次都要记下他疑惑的地方,找机会向张守勤和孙檀求教。

孙檀向来同情内宦,金兰诚心求教,他只要不忙就尽量为她解答。

张守勤不怎么待见内官,只对罗云瑾一个人刮目相看。

金兰起初不敢打扰他,不过张守勤这一年来好像渐渐转变了对宦官的态度,不再冷言冷语,有时候还会主动问她有没有什么难题,有时候孙檀不在,她就去找张守勤。

内书堂的松树依旧苍翠青碧,罩下斑斓碎影,几只圆溜溜的鸟雀落到花砖地上,蹦蹦跳跳,听到开门的声响,张开翅膀飞走了。

金兰从北边厢房走出来,她留在书阁为张守勤抄书,其他人已经走光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

金兰去厅堂转了一圈,一脸失望。

她不当值的时候,早上和罗云瑾一起出舍房,散学一起回去。

大多数时候是她等着罗云瑾一起走。

偶尔几次她有事耽搁了很久,以为罗云瑾自己一个人走了,收拾了书袋出了院子,却发现罗云瑾没走。

厅堂里空无一人,她耽搁太久,他这次没有等她。

金兰走出回廊,几步下了石阶,脚步陡然一顿。

有个人倚在院子角落里,捧了一本书在看,身影挺拔,俊秀如松。

金色夕光温柔地笼在他身上,他手执书卷,立在融融暖光中,侧脸温润,神情平静温和。

金兰一时看呆了。

不一会儿,罗云瑾余光瞥见她,一声不吭,收起书,抬脚走开,脸上又恢复成平时的疏冷淡漠。

金兰立刻跟上去,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了。

那一瞬间,她觉得罗云瑾很温柔,温柔地站在漫天璀璨云霞下,默默地等着她。

金兰笑了笑,罗云瑾对她很好,虽然总是不冷不热的,但是会沉默着替她挨打,会教她读书写字,会吓走内书堂欺负她的内官,会承担脏活累活

不过依然嫌她脑子有病,嫌她聒噪。

她无奈地撇撇嘴,亦步亦趋地跟着罗云瑾,小声问:“云瑾哥,你有没有吃过甜食房的酥蜜饼?”

他漫不经心地摇摇头。

金兰轻笑,决定找机会换点酥蜜饼给罗云瑾尝尝。她常常去甜食房,已经和甜食房的太监混熟了,经常能拿到甜食房的太监偷偷带出来的茶食,甜食房秘方不外传,太监蒸制糕点时不许闲杂人等围观,只有皇帝妃嫔们才能享受到甜食房进献的茶点。有些太监常常将糕点藏进袖子里带出甜食房馈赠亲友,大家都很喜欢。

罗云瑾比初见的时候要精神多了,那时候他死气沉沉的,知道自己要被活埋也懒得动弹,现在的他在内书堂大出风头,人人都说他以后肯定能直接拨至文书房,御用监的提督太监夸他天分好,他身上很久没有流露出那种僵冷阴沉的死气了。

只要他能抖擞精神好好活着,其他的不重要。

罗云瑾走在前面,掩唇咳嗽了几声。

金兰回过神,关切地道:“云瑾哥,还是让太医院的人给你看看嗓子吧。”

他嗓子一直不大好,见风就咳嗽。

罗云瑾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一声。

金兰继续劝他:“先看看再说,总这样不好。”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道:“不用了,我知道有个方子或许可以治好我的嗓子。”

金兰一愣,连忙追问:“什么方子?你既然知道,怎么不去抓药?是不是太费事了?”

“费事。”罗云瑾说,“书中有一道古方,名叫玄霜绛雪丹,可以治嗓子。”

金兰高兴地道:“只要有方子就好!费事就费事,我们慢慢张罗,总能找齐药材,云瑾哥,你别发愁,我认识太医院的林老实,他跟着太医当学徒,认得的药材多,我托他帮忙,肯定能配齐所有的药!”

罗云瑾嘴角微微扬了一下,蜻蜓点水似的。

她可真好骗。

玄霜绛雪,听名字就该知道是哄人玩的。

随她折腾去吧。

罗云瑾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金兰却信以为真,缠着他追问药方在哪里,她要把需要的药材记下来,好托人去寻。

药方是罗云瑾无意间从一本志怪书上看来的,她非要问,他没在意,一一报了出来。

第二天金兰真的去找林老实帮忙,林老实也确实人如其名很老实,记下药方,拍拍胸脯:“李三,你放心,我一定帮你留意着。”

金兰拿出自己偷偷攒下来的甜食房茶食,塞给林老实,笑嘻嘻地道:“真是难为你了,你先帮我留意。”

林老实接了茶食,问:“这是给谁寻的方子?”

金兰道:“给我大哥寻的,他见风就咳嗽。”

林老实老实地道:“李三,这些药材看着就很稀罕,可能要费不少银子才能凑齐。”

金兰点点头:“我晓得,不管费多少银子,只要能治好他就行。”

林老实挠了挠头皮:“你对你大哥真好。”

金兰笑了笑。

几年相处下来,其实罗云瑾对她也很好,就是嫌她烦人。

金兰一直照顾小朱瑄,时常接济他,攒点钱不容易。

李忠很快发现她花钱如流水,私底下抓着她问:“你没跟着宫里那些游手好闲的人赌钱吧?”

金兰茫然地摇摇头。

李忠皱眉问:“那你前不久领到的赏赐去哪里了?”

金兰笑着说:“忠叔,你放心,我没乱花钱。”

李忠接着追问。

金兰只好说了抓药的事,她说药是给自己配的,她经常觉得头晕,有时候无缘无故昏昏沉沉的。

李忠没有再问,留心观察了几天,还是瞧出了端倪。

他长吁短叹了两天,这天趁着金兰去东宫当值,找到在舍房里看书的罗云瑾,直接问:“你喜欢圆圆吗?”

罗云瑾动作一顿。

他毕竟年轻,虽然尽力掩饰,佯装面无表情,眼底还是掠过一丝波澜。

李忠叹了口气:“罗云瑾,你是内宦,圆圆是小娘子,她这两年出落得亭亭玉立,以后可能不好瞒了,你是有本事的人,能护得住她一时”

他顿了一下,语气陡然一变。

“可你终究是内宦,护不住她一辈子,你身体残缺,她和你真做了对食,下半辈子怎么办?”

罗云瑾一言不发,执书的手指轻轻颤抖。

李忠从来没和他讨论过这样的事,一开口,就直接撕开他心底埋得最深的疮疤。

他狼狈不堪,毫无招架之力。

第191章我不会救你

李忠看出了罗云瑾的慌乱狼狈。

他不准备轻易放过罗云瑾, 接着道:“我在宫里当了这么多年的差, 见过不少太监和宫女对食那些宫女太苦了,一个比一个苦,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哪个宫女愿意和阉人对食?你我都是阉人,我太懂那些人的心思了, 你也应该懂。”

罗云瑾紧紧攥住手里的书。

李忠继续道:“圆圆心地赤诚,她喜欢你, 对你好, 这几年我都看在眼里, 你呢?你喜不喜欢她?你是不是打算和她对食?你忍心让她一辈子守着你这么一个阉人?”

一字字, 一句句, 直接打破这几年如梦似幻的平静宁和,污浊不堪的内里彻底暴露。

罗云瑾眼睫低垂, 脸色微微发白。

李忠神情凝重:“罗云瑾,你早点下定决心,拖得越久, 圆圆越放不开。”

罗云瑾这样的人看似冷情冷性, 一旦动心,就是一辈子的事。

如果他是个普通人,李忠会很高兴。

可惜他不是,他是个宦官, 这辈子都是, 他以后注定平步青云, 爬到内宦最顶端的位子,大权在握,生杀予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容忍圆圆将来有任何改变?

他会禁锢圆圆一辈子。

李忠是过来人,见过太多被大太监折磨得疯疯癫癫的宫女。

他不忍心看着懵里懵懂的圆圆一头扎进去。

“圆圆这几年照顾皇太子,宫里的人都说郑娘娘抚养长大的六皇子以后可能取代太子,我看未必。”李忠认真地道,“钱公公和郑娘娘几次撺掇皇上废太子,朝上的大臣坚决反对,皇上后来也没怎么提起这事,太子只要沉得住气,熬过这几年就好了。圆圆对他这么好,以后太子站稳脚跟了,只要求一求他,太子一定会放圆圆出宫,保她一辈子荣华富贵,她还能嫁人生子。”

说不定太子知恩图报,赐圆圆诰命加身,给她寻一门显贵的好亲事。

总之,不管圆圆留在宫里还是找个机会出宫,都比跟着一个太监要好多了。

李忠说完,看着罗云瑾。

罗云瑾脸色青白。

金兰下午回舍房的时候,发现屋子里靠墙的那张床已经搬空了,罗云瑾的衣箱也不见了,李忠告诉她,他即将去文书房当差,以后不住这了。

“罗云瑾出息了,以后你别总去打扰他,他日后是要进司礼监的,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金兰嘴上答应着,收拾了些吃用的东西给罗云瑾送去,被他拒之门外。

罗云瑾没收她送的东西,当着其他人的面赶她走:“我不是直殿监的人了,以后别来烦我。”

啪的一声,挥开她递过来的布团。

周围看热闹的人捂嘴轻笑,金兰脸上通红,一甩手跑远了。

等她的身影转过长廊看不见了,围观的人散去,罗云瑾转身,捡起自己刚才扔出去的布团,拍干净,拢进袖子里。

直到晚上夜深人静,他才打开布团看,两包酥蜜饼,一些他落下的零零碎碎,还有一条她手编的大红穗子。

她之前说过:“云瑾哥,我看在文书房行走的写字、掌司、典簿腰上戴的牙牌和我们的不一样,还有大红穗子,你马上就能去文书房了,我帮你也做一个大红穗子,你挂在牙牌上,又好看又威风。”

罗云瑾紧紧攥着穗子。

她有些大大咧咧的,一条穗子编了半个月还没编好,他好几次撞见她一边哈欠连天一边对着油灯整理丝线。

第二天,同住的宦官无意间看到罗云瑾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穗子,哈哈大笑:“这是连理同心结,谁送你的?是不是哪个宫女送的?她这是想和你对食啊!你小子艳福不浅,刚到文书房就有人献殷勤了。”

听到对食两个字,罗云瑾脸色沉了下来,收好穗子,拔步走开。

说话的宦官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气得面红耳赤。

罗云瑾开始跟着掌事太监熟悉文书房的差事,文书房掌通政司每天送上的奏本、京官所上折子、六部五府各衙门奏折以及天下各藩王府的折子,司礼监草拟的圣旨也必须经过文书法下达至外廷,他初来乍到,干的不过是跑跑腿、传递奏本、收拾书案的杂活。

文书房太监很快注意到他,其中一人是钱兴的干儿子,名叫刘升,年纪其实和钱兴差不多,为了讨好钱兴才甘愿做了干儿子。

旁人暗示罗云瑾依附于刘升,这样升迁得更快,他不为所动。

刘升气量狭窄,罗云瑾没有主动奉承,他马上对罗云瑾颐指气使起来,其他人跟着落井下石,冷嘲热讽。

罗云瑾冷笑,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管是什么身份,不管到了哪里,都是一样的,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至于什么公道仁义,只不过是粉饰太平、抚慰人心罢了。

权力才是真正有用的道。

罗云瑾暂时隐忍不发,他现在还没有和刘升抗衡的实力,不能莽撞行事。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御花园的第一茬荷花开了,一池子碧绿莲叶挨挨挤挤,风过处,层层叠叠绿浪起伏潋滟。

金兰又来找过罗云瑾几次,他置之不理,后来她不怎么来了。

这是罗云瑾希望见到的结果,可是她真的不来,他心里又仿佛被人挖空了一大块,血淋淋、空荡荡的。

宫里的人说太子朱瑄病了,她一定在东宫照顾朱瑄。

半个月后,荷花依然开得繁盛,罗云瑾去乾清宫送一份文书,捧着漆盘经过回廊的时候,听到熟悉的轻笑声。

又柔和又清脆,宛如水珠从荷叶滚落。

罗云瑾不由自主走了过去。

一段时日没见,她又长高了些,一身圆领青袍,戴纱帽,略显宽大的袍服也掩不住日益玲珑窈窕的身段,靠在栏杆旁,双手托腮,正仰头和一个戎装的青年说话。

青年身披甲衣,浓眉大眼,挺拔矫健,手搭在腰间佩剑剑柄上,含笑和她对答,声音温和。

这人罗云瑾认识,他叫陆瑛,是侯府世子,年纪轻轻已经随族人出征过几次,任殿前金吾卫副指挥使,嘉平帝很倚重他。

陆瑛平时不苟言笑,沉稳严肃,罗云瑾很少看到他会用这种轻快活泼的语气和人说笑。

脚步声刚刚靠近,陆瑛立刻抬起头,目光如电。

罗云瑾冷冷地看着他,两人对视了刹那。

金兰回头,看到罗云瑾,惊喜地站起身,追了上来,回头和陆瑛挥手作别。

陆瑛朝她笑了笑,回去继续戍守。

罗云瑾抬脚就走。

金兰紧紧跟在他身后:“云瑾哥,好久没见着你了,你最近”

不等她说完,罗云瑾脚步一顿:“你怎么和陆瑛搅在一起?”

金兰呆了一呆,道:“他之前帮过我,后来我找他道谢,就这么认识了,他人很好的,又大方又仗义,有时候我让他帮忙打听点事情。”

陆瑛是殿前金吾卫,随侍嘉平帝左右,消息灵通,朱瑄到现在还没正式出阁,她找他打听钱兴最近是不是又进什么谗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