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云瑾很烦躁。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躁,当看到唇红齿白的她眉眼弯弯,微笑着和陆瑛说话的时候,他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直接动手拉她离开。
“你以后少和他来往”罗云瑾语调冰冷,“你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最好本分点,陆瑛是习武之人,被他看出你的身份怎么办?”
他能看出她是女儿身,陆瑛迟早也能看出来。
金兰笑了笑:“我心里有数,陆大哥为人厚道,不会怀疑我的。”
罗云瑾余光扫到她洋溢着笑容的脸,愈发焦躁。
她很信任陆瑛?她是不是每天都和陆瑛见面?她也会帮陆瑛做穗子?
一股邪火猛地窜了上来,他握紧双拳。
金兰察觉到他的怒火,上前一步,摇摇他的胳膊:“云瑾哥,你别担心”
罗云瑾面色阴沉,冷冷地甩开她,盛怒之下没有收住力道,她没有防备,晃了几下,身子后仰,摔倒在阶前。
她愣住了。
罗云瑾也怔了怔,目光落到她手上,她跌坐时蹭到了砖地,手腕擦伤了一块,一抹刺眼的红。
金兰眼圈微微发红,不是因为手腕疼得厉害。他平时对她再冷淡,也没有伤过她。
罗云瑾如坠冰窖,呆呆地立在阶前。
夏日燥热的风拂过长廊,檐角悬铃送来清脆悦耳的铃音,庭前草木葳蕤,浓阴匝地。
他看着她手腕上蹭破皮的伤口,手脚冰凉。
李忠说得对,他已经成了阉人,不仅身体残缺,以后心里也会一点点残缺,他不仅不能照顾她,还会拘禁她,折磨她。
他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烦躁了,他不想看到她和陆瑛说话,他一直拒绝她的温柔包容,又自私地想霸占她的所有,她的人,她的心,他想让她的眼里永远只有他一个人。
而他却给不了她什么。
他就是个疯子。
罗云瑾微微发颤,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慌乱,冷冷地道:“我不是担心你,我是讨厌你。”
金兰跌坐在他脚下,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他。
罗云瑾面容沉凝,袖中的手握得更紧:“你是个麻烦,你喜欢和陆瑛搅合在一起也可以,不过不要连累到我。我很快就能正式拨到文书房当差,我以后要从奉御、监丞、少监一步步升任太监,我要谨慎行事,不能出一点差错,你是个隐患,迟早会出事,以后离我远一点,如果你的身份暴露了,不要扯到我身上。”
“我不会救你。”
他冷淡地道。
金兰脸上血色慢慢褪去。
罗云瑾转身离开。
他一步一步走下石阶,脚步沉稳,拳头越攥越紧,仿佛有血丝渗出。
身后没有传来她挽留的声音。
他走出很远后,回首看一眼长廊。
她仍旧呆呆地坐在地上,一脸不可置信,纱帽被风吹得歪了一边。
罗云瑾站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半晌过后,如梦初醒似的,又拔步往回走。
他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回到长廊边,躲在廊柱后面。
她久久回不过神,眼圈发红,不过没有哭,她很少哭,有时候挨打了受不住疼也会掉眼泪,却不会哭出声,一边吸气,一边给自己鼓劲:擦了药就好了,擦了药就好了。
傻里傻气的。
罗云瑾躲在暗处,站了很久。
久到他实在控制不住,忍不住直起身子。
一阵响亮的脚步声传来,陆瑛大踏步穿过长廊,看到呆坐在地上的金兰,眉头轻皱,走到她身边,拉她起来,“你怎么了?”
他身材高大,随手一捞,金兰整个人被他提了起来,神情恍惚,双眸通红。
陆瑛看到她手腕上的伤,眉头皱得愈紧,随手扯了条巾子帮她包扎伤口:“是不是罗云瑾欺负你了?你不是认识他的吗?”
金兰一声不吭,失魂落魄。
陆瑛没有多问,“其他地方伤着没有?”
金兰摇摇头。
陆瑛道:“我送你回去。”
他搀着金兰走远了。
罗云瑾从角落里走出来,凝望两人靠在一起的背影,看了很久,转身离去。
她再也不会来找他了。
他心想。
这样也好。
荷花一直开到秋天,仍然不断次第盛放,满池菡萏,气势磅礴。
罗云瑾忍耐月余,略施小计,让刘升在御前受了一顿训斥,文书房的人对他刮目相看,不敢再随随便便招惹他。
钱兴愈发对他感兴趣,意欲招揽。
罗云瑾没有断然拒绝钱兴,钱兴备受嘉平帝信任,执掌司礼监,想要出人头地,他必须有所牺牲。
有了钱兴的照拂,罗云瑾明显感觉其他人看他的目光越来越敬畏恐惧。
孙檀则对他很失望。
罗云瑾有次听到翰林院的教授背地里议论:果然是阉人,险谲阴邪,天分再高、读再多的书也没用。
他按着钱兴的吩咐办了几件事,议论他的人越来越多了。
等罗云瑾再回内书堂办理文书的时候,提督太监亲自迎出正门,客客气气请他进院,催促伺候的人奉茶。
已经是散学的时候了,罗云瑾拿了文书,路过前厅,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金兰坐在窗前伏案写字。
提督太监叫她:“李三,还不过来拜见奉御。”
罗云瑾没有出声,站在门口,负手而立。
金兰站了起来,挪到门口,动作慢吞吞的,行了个揖礼,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栽倒。
等她抬起头时,罗云瑾看到她苍白的面孔上两抹不自然的嫣红,额边布满细密的汗珠。
她病了。
罗云瑾下意识想开口问她,话到嘴边,生生咽回肚子里。
提督太监帮着解释:“李三前几天着凉了,有点发热,张侍读很器重他,每天留他抄书,他很刻苦,病着也没告假。张大人夸他勤苦好学,特意抽空给他一个人讲解,学堂的人都羡慕他。”
她站在门槛边,眼帘抬起,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平静。
罗云瑾知道,只要自己开口让她回去,她现在就可以回舍房休息,张守勤只会怪他多管闲事,不会责备她。
他没有开口,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转身离开。
提督太监送他出门,摇头叹息,对身边的掌司道:“人心易变,以前罗云瑾和李三天天同进同出,亲如兄弟,你看,现在罗云瑾飞黄腾达,就不认以前的旧相识了。”
掌事跟着感慨了几句。
金兰头晕眼花,倚在门边,目送罗云瑾走远,转身回长案前继续抄写。
不一会儿,张守勤的随从走过来敲了敲门:“李三,侍读大人要你把书送到他房里去。”
金兰答应一声,收拾好书本笔墨。
最近朝臣再次催促嘉平帝下旨让朱瑄出阁,嘉平帝渐渐有松口的迹象,到时候翰林院的人肯定会考校朱瑄的学问,她得赶在年底之前把书抄完,教朱瑄背会,他懂得越多越好。
她头疼欲裂,浑身发软,刚刚站起身,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扶着长案才站稳。
随从拔高嗓音催促:“李三,你手脚麻利一点,大人还等着呢!”
金兰晃晃脑袋,试图保持清醒,拿起书本,脚步虚浮地踏出厅堂,往张守勤休憩的院子走去。
罗云瑾回到文书房,典簿和他说话,他想着她病得昏昏沉沉的样子,心不在焉。
典簿挥手让其他人回避,小声问:“罗云瑾,我听说张守勤张大人是你在内书堂的老师?”
罗云瑾回过神,点点头。
典簿笑着道:“正好,钱公公有件差事交代你去办,你要是办得好呢,日后好处多的是!那个张守勤平日里一件正事不做,整天抓着钱公公不放,没事就上奏本弹劾钱公公,可怜钱公公整日操劳,上要侍奉好皇上,下要管理好各监事务,对外要和阁中老先生们周旋,对内呢,随时候着郑娘娘和老娘娘的吩咐,这里里外外一刻都离不开钱公公,钱公公劳苦功高,还要被这等小**害中伤,真是有苦说不出。”
罗云瑾笑了笑。
典簿意味深长地道:“你既然是张守勤的学生,肯定比别人更了解张守勤,有些事情你做起来更顺手。”
罗云瑾明白他的暗示,没有接这句话。
张守勤屡次上疏弹劾钱兴,钱兴忍无可忍,准备对张守勤下手。
他不想领这个差事,张守勤毕竟是他的老师,而且名声不错。
典簿也不戳破,又道:“其实张守勤也不干净,他们那些当官的,谁没有一点毛病?贪财的,好色的,贪图名声的,想抓到他们的错处,易如反掌。”
罗云瑾淡淡地道:“张守勤作风清正。”
典簿嗤笑一声:“人无完人,张守勤也有毛病,只是知道的人不多罢了”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你在内书堂的时候就一点都没听说过?”
罗云瑾眼皮跳了跳:“听说什么?”
典簿嘴角一挑:“张守勤好男风他呀,最喜欢十几岁清秀柔媚的少年,他身边养的几个小厮都是这个年纪,过了十六岁立刻打发走。他们那群人就好这口,不信你回头去问问他的小厮,哪一个没陪过床?”
罗云瑾双手握拳。
典簿接着道:“还有,内书堂的小内宦,长得清秀漂亮的,也会被人看中文书房的贾深,以前服侍得好,才能被贵人挑中”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罗云瑾脸色阴沉如水,掉头大踏步走远。
背影匆忙。
典簿一脸莫名其妙。
罗云瑾浑身发抖,捏紧的双拳青筋毕露,匆匆赶到内书堂。厅堂的门早就关上了,空无一人。
他拔步冲向北边院子,看守的宦官上前拦他:“这可是学士们休息的地方,你不能进去!”
罗云瑾凤眸火烧一样,眼底血红,一把推开宦官,几步跃上长廊,推开门。
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张守勤呢?”他揪住宦官,沉声发问,声音嘶哑。
宦官被他的眼神吓得瑟瑟发抖,指指门口的方向:“张大人刚才带着李三去书阁了”
罗云瑾撒开宦官,疾步冲向书阁。
第192章圆圆,我错了
书阁前有人看守。
一名随从站在门前, 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听到脚步声,吓了一跳。
他咳嗽一声,挺直腰板:“书阁清净地,没有张大人的允许,谁都不能进。”
罗云瑾直接翻身跃进走廊, 一掌挥开挡路的随从。
他双眸赤红,全身血液冲到了头顶, 踢开从里面锁上的门。
哐当一声巨响。
门窗紧闭, 几点黯淡的夕光从角落罅隙里漏进屋中, 罩下交错的暗影, 整排整排的书架上堆摞着一部部藏书, 光线昏暗。
罗云瑾快步往里走,穿过一排排书架, 衣袍猎猎。
低垂的帐幔后面传来一点细微的声响,衣物抛落在地面的窸窸窣窣声中,夹杂着虚弱的呵斥声。
罗云瑾猛地抬起头, 脑子里一直紧紧绷着的那根弦轰然碎裂。
他直接推翻挡在眼前的书架, 冲进帐幔。
眼前的场景直接烧毁了他的所有理智。
她被压在墙角窄榻上,纱帽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身上衣衫不整,靴子跌落在一边地上, 束腰的绦环握在张守勤手中, 昔日端正严肃的老师, 正按着她的肩膀,撕她的衣襟。
罗云瑾冲上前,一拳挥向张守勤。
张守勤猝不及防之下摔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罗云瑾一步跨上前,提着他的衣领,按住他的脑袋不停往墙上撞。
张守勤发出杀猪般的喊叫声。
罗云瑾俊秀的脸上没有半丝表情,双眸闪烁着嗜血的寒光,浑身杀气外溢。
张守勤哇哇大叫,没几下便满面血污。
长随跟进屋,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扯住罗云瑾的袍角:“你疯了,张大人是朝廷命官!”
罗云瑾神色冰冷,置若罔闻,张守勤脸上很快血肉模糊,墙上印下一块血印。
张守勤吓得全身发抖,拼尽力气吼出一声:“我还没碰他我真没碰他!”
罗云瑾反手一掌。
没碰她?如果他没及时赶到的话,这个道貌岸然的禽兽岂会放过她?枉他一直以为翰林院的学士个个清正不阿!
他刚才就应该让她回去他不该不理会她
悔恨涌上心头,心口被挖空的那一块又被人放了一把火,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无法呼吸,只想把眼前这个胆敢对她意图不轨的人碎尸万段。
张守勤呜咽了几声,抖如筛糠,眼看就要被活活打死。
罗云瑾现在这副样子宛如修罗,下手毫不留情,完全不像人,更像只狂怒的野兽,再不拦着,他肯定会真的打死人。
长随汗流浃背,骨寒毛竖,突然指着矮榻上的人,大声道:“他也会死的!你打死朝廷命官,论罪当诛,李三也会被砍脑袋!”
盛怒中的罗云瑾动作陡然一顿。
长随哆嗦着继续道:“李三是东宫的人,他在教皇太子读书,如果我们大人告诉郑贵妃,郑贵妃一定会处置他!钱公公也不会轻饶了他!罗云瑾,你放过我们大人,我们保证不说出李三的秘密,今天的事情一笔勾销,以后我们大人绝不会打他的主意!”
他浑身打颤,给罗云瑾磕头,“你现在可是文书房的人,别为了一点小事葬送自己的前途!你想想李三你再想想,这件事传出去,谁会相信你们?你们是阉人,我们大人是翰林院学士,别人一定以为是李三故意勾引我们大人,就是闹到御前,也没人相信你们我们大人没有得手,李三还好好的,你何苦为了一口气害死他?”
罗云瑾闭了闭眼睛,松开手。
砰的一声,张守勤摔落在地,长随心中直念佛,手脚并用着爬上前,拖走只剩下半条命的张守勤。
罗云瑾攥紧双手。
身后响起轻轻的呢喃声,他醒过神,霍然转身,扑到窄榻前,怒气尽数敛去,只剩下恐惧和愧疚,他手足无措,胡乱帮她掩好散乱的衣襟,捡起绦环,给她系好。
冰凉的手指碰到她的身子,她浑身发抖,声音也在抖:“滚放开我放开”
罗云瑾牙关咯咯响,几年来的隐忍和克制彻底崩溃。
他跪在窄榻前,俯身,抱住她滚烫的身体,摸她的头发,尽量让自己粗噶的嗓音听起来温柔一点:“是我,圆圆,是我,别怕我错了。”
家族突遭巨变的时候,他只是个半大少年,他读了很多的书,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道理,琴棋书画骑射武艺他样样都会,可他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他不懂该怎么对她。
他成了阉人,他卑微如尘土,她不该喜欢他的,不该对他这么好,不该在他受尽打击跳进池子里的时候想也不想地跟着跳下去,不该一次次鼓励他。
不该让他惊觉这世上居然还有人真心喜欢净身后的他。
那会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男人。
他不想害了她,李忠经多见广,知道怎么样对她最好,他应该离她远一点。
罗云瑾没有想到张守勤会是那样的人。
“原谅我,我从来没有讨厌你我怕你,怕你喜欢我,又怕你不喜欢我”
自私地想要独占她,又怕会害她一辈子,深入骨髓的惶恐和情不自禁的喜悦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他。
她病中脑袋昏沉,还在恐惧中,感觉到他的胸膛在靠近,抖得更厉害了,双手颤抖着推他:“滚!”
罗云瑾心里像刀割一样,“圆圆,别怕,我带你离开这里。”
收紧双臂,抱起她,出了书阁。
人多眼杂,他不可能这么抱着她回舍房,匆匆出了院子,挑了一条人烟稀落的小路。
刚走出不远,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罗云瑾抱着金兰,挡住她的脸,警惕地看过去。
来人已经看到他,脸色骤变,脚步加快,冲到他面前:“圆圆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