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皇太子朱瑄,他自小体弱,瘦削矮小,穿了身宦官的青袍,面色焦急。

金兰挣扎着要跳下地,罗云瑾不敢松手,抱紧她,柔声安慰她。

她什么都听不进去,手指抓他、挠他,颤抖着咬他。

罗云瑾仍然紧紧抱着她,任她咬自己的肩膀胳膊。

朱瑄双眉紧皱,伸手想扶她:“她是不是病倒了?”

罗云瑾手臂收紧,道:“回去再说。”

朱瑄看他一眼,领着他抄近道回东宫。

金兰这几天生病了,仍然坚持去内书堂上课,他等了她很久,怕她出事,买通了看守的宦官偷偷跑出来找她。

朱瑄一天天长大,东宫的守卫不像以前那么严格。

罗云瑾抱着金兰进屋,放下她,曲膝跪在床沿边,俯身,手指解开她束发的网巾。

她剧烈挣扎起来,双腿直蹬。

罗云瑾轻轻按住她,示意朱瑄去端水,给她擦脸。

她牙齿打颤,身体在他掌中瑟瑟发抖,头发散开,眼中没有平日看到他的欢喜温柔,只有惊恐:“滚”

朱瑄绞干巾子,坐到床沿边,推开罗云瑾:“你吓着圆圆了,我来照顾她,圆圆怕你,你先别碰她。”

罗云瑾手脚僵住。

半晌后,他松开手,默默退到一边。

朱瑄小心翼翼地给金兰擦脸,他不会照顾人,动作笨拙,不过很轻柔,一边擦,一边小声唤她:“圆圆,别怕,是我,你哪里不舒服?”

金兰只是发抖。

罗云瑾转身离开,找到太医院,他现在已经是文书房写字,名声响亮,吏目不敢小瞧他,按着他说的,给他开了方子,又塞给他配好的丸药,视线落到他血迹斑斑的拳头上,问他要不要伤药。

他这才发现自己手背血迹斑斑,可能是拳打张守勤的时候擦伤的。

圆圆怕他。

他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赶回东宫,化了几枚药,让朱瑄喂金兰喝下。

她喝了药,总算安稳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朱瑄给她掖好被角,走到门边,小声问:“出了什么事?”

罗云瑾站在门前,望着她平静的睡颜,“好好照顾她。”

“我会好好照顾圆圆,不用你嘱咐。”少年朱瑄不动声色地挺直脊背,淡淡地道,“我问你出了什么事,谁欺负她了?她怎么吓成这样了?”

罗云瑾把剩下的药交给他:“照顾好她,缺什么派人告诉我,我去处理今天的事。”

她对谁都心怀善意,以为世上好人居多,殊不知有多少人表面上一派正经,实际上是衣冠禽兽。吓着她的不是张守勤,而是这个世道。

唯有雷霆手段,方能护住菩萨心肠。

罗云瑾转身,任手背上的血迹慢慢凝结。

他这双手注定要沾满鲜血。

罗云瑾找到文书房典簿,问他什么样的把柄可以让张守勤身败名裂。

典簿笑嘻嘻地道:“你是说娈童的事?这些事传出去也没用,他们那群人都拿这个当雅趣儿。”

有些文人认为这是风雅之事,他们并不以此为耻。

张守勤曾经祸害过几个小内宦,隐隐有风声传出,别人觉得是那几个小内宦品行不端,故意陷害张守勤——张大人怎么会看得上阉人?他身边又不是没有清秀小厮。

真看上了,还得手了?那也是他们活该,谁让他们不男不女。

这种小事,无伤大雅。

所以司礼监虽然知道张守勤私底下的爱好,却从来没在这上面下功夫。

没用。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初到文书房,多劳您和钱公公看顾提携,若是有什么能为您和钱公公效劳的地方,您只管开口,小子不敢辞。”

典簿挑了挑眉毛,打量他几眼,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聪明人!别学那些傻子,被翰林院的人夸了几句,就以为他们不是阉人了,以为翰林院的老师真的把他们当学生,其实翰林院的人根本瞧不起阉人!他们教咱们读书,还不是因为不敢抗旨!”

说了一通推心置腹的话,这才慢慢道出目的,“有人向钱公公告密,说张守勤的书稿里有大逆不道的言论。”

这件事其实派谁去做都可以,但是一来小宦官才学有限,分不清张守勤的书稿,二来他们没有机会接近张守勤的值房。罗云瑾是他颇为欣赏器重的学生,可以出入他的书阁。

罗云瑾拱手:“小子一定为钱公公拿到书稿。”

典簿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出几天,书稿便送去了司礼监。

张守勤因罪下狱,罗云瑾自告奋勇,要求亲自审问张守勤。

他亲手杀了张守勤。

孙檀大骂他忘恩负义,阴狠恶毒,他眼皮都没眨一下。

圆圆安全了,随他们骂去吧。

反正他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公义,什么是正道,他只知道,强者为王。

只要圆圆好好的,他不在乎别人的生死,也不在乎自己手上会沾染多少鲜血。

杀死张守勤的那天,罗云瑾回舍房洗去一身血腥,换上刚刚领到的崭新奉御衣袍,拿出金兰为他织的大红穗子,佩在牙牌上,挂在腰间。

大红穗子随风轻轻摆动,确实很漂亮。

他以后再也不躲着她,不骂她了,他要告诉她,他错了,他之前故意折辱她的话都是假的。

罗云瑾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进东宫。

与其疏远她,不如接受她的好意,好好地照顾她,守着她,不再让她受一点委屈。

他会努力往上爬,一步步爬到司礼监,他要好好护着她,让她无忧无愁,谁都不敢欺负她。

仿佛卸下了心头重担,罗云瑾心头豁然开朗,感觉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自在过,连呼吸都顺畅了很多。

院子里传出欢快清亮的笑声。

他迫不及待想见到她,步子不由自主加快,抬脚步下石阶。

朱瑄一身宝蓝地暗纹窄袖锦袍,头束锦缎,正在教金兰打捶丸。

金兰身上也穿着窄袖袍,手里执着鹰嘴球杖,锦缎束发,英姿勃发。

院子里凌乱堆放着小几、椅凳之类的家具,设成球场的模样,四面角落里插了几面彩旗。

两人玩了好一会儿了,金兰脸上一层薄薄的汗珠,桃腮粉脸,双眸闪闪发亮。

朱瑄站在她身后,从后面虚虚地抱着她,教她怎么用球杖击球:“对准那面旗子,轻轻拨动一下”

金兰屏息凝神,手腕轻轻用力,目光牢牢锁在小球上。

小球轱辘轱辘滚动起来,装在凳子角上,换了个方向继续滚,穿过大半个庭院,最后停在一双皂皮靴前。

金兰抬起头。

罗云瑾弯腰捡起地上的小球,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她仰脸看着他,神情疑惑,怔了一会儿,抓着球杖,有些无所适从,小声问:“云瑾哥你怎么来了?”

罗云瑾眉头轻皱。

金兰想了想,问:“你来找我的?”

语调听起来仿佛很受宠若惊。

罗云瑾脸色微沉。

金兰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紧张地抚了抚发鬓。

“圆圆,他是来找我的。”朱瑄走上前,不动声色地挡住金兰的视线,笑了笑,“你接着玩,我和罗奉御说几句话。”

金兰喔了一声,神情茫然。

罗云瑾跟着朱瑄步上长廊,眼神久久停留在金兰身上。

她笑着朝他挥了挥球杖。

朱瑄立在廊前,少年依旧瘦削矮小,轻声说:“圆圆不记得了,她不记得那晚的事。”

罗云瑾闭了闭眼睛。

“这样才好,张守勤死不足惜。圆圆吓着了,她那晚整夜整夜说胡话,刚睡着一会儿就吓醒了,我一直陪着她,她病好了以后就不记得那晚的事了,我试探过几次,她记得张守勤,也记得那天在内书堂见到你了,还记得她病得晕晕乎乎,你就像不认识她一样,没有理睬她,就是不记得张守勤最后想做什么。”

朱瑄慢慢地道。

他觉得这样很好,圆圆忘记了最可怕的事情。

罗云瑾转过身,看着金兰。

她手里拿着球杖,一遍一遍练习朱瑄刚刚教她的姿势,看起来无忧无虑的样子。

那晚她真的吓着了,谁都不认识,他胳膊上还有她留下的牙齿印。

罗云瑾走下石阶。

朱瑄紧张地跟上他,低声警告:“你不要告诉她。”

罗云瑾没说话,踏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到金兰跟前。

她仰起红扑扑的小脸,朝他笑了笑,眉眼弯弯。

罗云瑾拿出一直握在手心里的小球,递给她:“好玩吗?”

不记得了也好,这样她就不会被痛苦的记忆折磨,她还是以前的她,天真赤诚,傻里傻气。

金兰接住小球,嘿嘿一笑,点点头,目光扫过他腰上挂着的牙牌,看着那赤红的穗子,一脸不可置信。

“云瑾哥”她不敢说出来,怕他又突然变脸,试探着问,“我再给你编一个装小印的茄袋吧?”

罗云瑾低头看她,眼神温柔,“好。”

她不由莞尔,颊边笑涡浮动。

193. 决裂

金兰的茄袋足足做了两个月才做好。

她太忙了。

朝臣多次上疏奏请皇太子出阁读书, 郑贵妃实在找不出新的理由阻挠,于是朱瑄十三岁这年,他终于得以正式出阁。

出阁仪式在文华殿正殿举行, 天还未亮时,礼部和鸿胪寺执事官于后殿向朱瑄行四拜礼, 礼毕, 鼓乐齐鸣, 至正殿, 升座,内阁大臣率领文武百官等候在殿外,按着次序上前,分批朝朱瑄行礼, 这些人中包括内阁元辅郑茂和朱瑄的老师。

一次次拜礼就是在无形中确认巩固朱瑄的储君地位, 虽然侍讲官即将担任朱瑄的老师, 但是他们之间仍然有君臣之别。

等朝臣拜礼毕, 侍卫们簇拥着朱瑄挪到东厢房,官员们从两边侧门进殿,分班站立, 通事舍人呈进书案, 内官展开书本,侍讲官上前, 开始讲解。

等讲解完, 通事舍人撤走书案,侍讲官叩头退出东厢房,朱瑄命赐酒菜。

金兰跟在朱瑄身边, 身着青色圆领,戴纱帽, 屏息凝神,不敢吭声,等通事舍人呈上书案,她就伸手帮朱瑄翻开案上的书本。

出阁仪式隆重繁冗,朱瑄怕她累着,她却觉得很好玩,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每天旁听朝中大儒讲解经史。

大臣要上朝当班,早朝后方能至文华殿讲课,朱瑄每天寅时起身,先在殿中读书写字,等到巳时大臣至东厢房开讲,午时散学回东宫,下午或温习功课,或继续练字。

内官撺掇着朱瑄玩捶丸、蹴鞠、打球、斗鸡、斗蟋蟀、打牌、杂耍,让钟鼓司的小内官演百戏、筋斗、爬杆、中幡给他看。

朱瑄不动声色,不久之后就找机会把那几个内官打发去了浣衣局。

金兰夸朱瑄意志坚定,像他这么大的少年正是最贪玩的年纪,他每日天不亮就起身,亥时才睡下,手不释卷,勤奋刻苦,作息严格,实在难得。

朱瑄认真地说:“出阁读书的机会得来不易,我不能耽于享乐。圆圆,等我以后能做主了,就没人能欺负我们了。”

金兰又骄傲又心酸,每天陪着他,跟着他一起寅时起身,和他一起去文华殿,夜里他坐在灯前读书,她也拿了本书看。

晚上还好,她熬得住。白天她贪睡,实在起不来,每次听到一点响声就揉揉眼睛爬起来,一边穿衣一边和朱瑄说话,不一会儿声音越来越模糊,等朱瑄回头看时,她又抱着被子睡着了。

朱瑄笑了笑,坐在床边看她。

她还保持着要起身的姿势,侧身睡着,一条腿大大咧咧地搭在床沿边,乌黑浓密的长发铺满半边床榻,圆圆的脸,饱满红润的双颊,眼睫浓密,呼吸间胸脯微微起伏,只穿着里衣,隐隐约约能看清起伏的线条。

朱瑄忽然觉得脸热,给她盖好被子,她白天当差,还时不时抽空去找罗云瑾,夜里陪着他读书,肯定累着了。

她做好的茄袋就放在床头的针线笸箩里,鹤鹿同春的花样,寓意吉祥又雅致,她一针一线亲自绣的。

朱瑄拿起墨绿地茄袋看了看,放回笸箩里,脸上神情阴郁。

她也给他做茄袋,那是因为别人都有,唯独他没有,她不想让他受委屈。

在她眼里,他还是个孩子。

他必须快一点长大,长大到可以保护她。

金兰已经从内书堂正式结业,他和罗云瑾都不敢再让她去内书堂上课,她虽然不记得,似乎也对内书堂存了惧怕,平时很少提起内书堂的老师,罗云瑾有几次无意间提起,她没想起来,情绪却变得忐忑不安。

罗云瑾沉默了很久,从此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内书堂的事。

朱瑄那天亲眼看见罗云瑾怎么抱她回来,怎么照顾她,怎么跪在床前安慰她,知道他怎么杀了张守勤,怎么处理了当天所有可能知情的人。

他知道罗云瑾一定很喜欢她。

那个冷漠无情的男人抱着她的时候,凤眸里有泪光浮动。

她不知道。

罗云瑾的痛苦悔恨和爱怜,她全都不知道,罗云瑾怕她回想起所有事情,只能假装那天什么都没发生。

宫里的人说罗云瑾为了荣华富贵出卖自己的老师,狼心狗肺。

事情传到金兰耳朵里,她呆坐了半晌。

朱瑄坐在一边,出了一身的汗,生怕她会想起什么。

她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第二天她陪朱瑄去文华殿,路上遇见罗云瑾,找他求证。

罗云瑾一声不吭,点头承认,抬脚走了。

她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远。

长廊前风声呼啸,朱瑄看着她的背影,她看着罗云瑾。

夜里回到东宫,她靠在床前看书,忽然道:“云瑾哥肯定有他的苦衷,他不会无缘无故帮钱兴作恶。”

那一刻,朱瑄忽然明白,即使她不记得张守勤的事,她也愿意相信罗云瑾。

他突然发现自己嫉妒罗云瑾,嫉妒到发狂。

可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给她。

他痛恨自己的孱弱,痛恨她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他如饥似渴地学习,学着收揽人心,培养人手,一夜之间,他仿佛陡然成长,躯体仍然瘦小,心智却在疯狂成长。

金兰几乎天天和他在一起,没有发现他的改变。

罗云瑾却注意到了,不仅注意到他超乎年纪的沉稳,也注意到他心底不可告人的心思。

“我准备找机会送圆圆出宫。”他找到朱瑄,道,“她不能一直待在你身边,东宫最近又有几个宫人暴病而亡,她的身份终归是个隐患。”

朱瑄脸色苍白,身边的人陆续消失,他连下手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舍不得她,可他保护不了她,他甚至想不到一句反驳罗云瑾的话。

罗云瑾得到钱兴的重用,从奉御升至监丞,又至少监,从干杂活的写字到整理奏章的典簿,他熟谙典章制度,博闻广识,风度出众,嘉平帝也开始注意到他了。

短短一年,他为钱兴做了不少事情,名声越来越差,地位越来越高。

朱瑄有几次看到金兰和罗云瑾争吵。

她挡住他的去路,抬头看他,和人吵架的时候声音也很轻柔:“云瑾哥你早些为自己打算,这样的事做多了,于你的名声无益。”

罗云瑾冷淡地道:“你安心等着出宫,别管这些事。”

她叹息一声:“云瑾哥,司礼监做的那些事,连朝上的大臣都阻止不了,我知道你有难处,不是在为那些被抓的人求情,我只是担心你,你可以离这些事远一点,别牵扯进去。”

罗云瑾的声音依旧冷冰冰的:“我已经牵扯进去了。”

说完,他转身走下长廊。

她目送他走远,像是站不住似的,倚着廊柱,看了很久。

“形势不由人”

朱瑄走近的时候,听到她低声喃喃:“钱公公一手遮天,云瑾哥只是奉命行事,他没有办法。”

罗云瑾现在就是钱兴手里的一把刀,钱兴不方便出面做的一些麻烦事,罗云瑾可以帮他处理得干干净净,毫不拖泥带水。罗云瑾才学过人,文官们越欣赏他,钱兴越要他去做一些抓捕文官的事情,借此彻底孤立他,让他不得不效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