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白罗云瑾身不由己,还是忍不住劝罗云瑾早日为自己打算。

罗云瑾显然另有打算,他不在乎名声,不在乎对错,只要是司礼监下达的指令,他一句都不多问,一开始只是负责抓捕,后来主持审讯,手段阴狠,杀人如麻。

李忠吓坏了,尤其当几个相熟的提督太监死在罗云瑾手里后,他提醒金兰不要和罗云瑾再有来往,逼她发誓。

金兰不愿发誓。

李忠气得直跺脚,骂她:“他做了多少昧良心的事?你一件都没听说?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现在都是怎么说他的?他不是什么好人!你这么傻,早晚被他生吞活剥了,听叔的话,以后离他远一点,不要再见他。等太子长成,你尽早出宫。”

他无比畏惧罗云瑾,和金兰大吵了一架,气得脸红脖子粗。

金兰有些心虚,送李忠回去,李忠当着她的面砰的一声关上门。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不久之后,李忠得罪钱兴,被锦衣卫抓捕入狱。

他牵扯进一件陈年旧案之中,负责审案的人正是罗云瑾。

李忠没有熬过来。

金兰大病一场。

她躺在床上,泪流满面,一遍遍叫着忠叔。

屋外大雨滂沱,庭院传来脚步声,罗云瑾冒雨而来,带来从太医院抓的药。

金兰赶他走,不肯吃他送来的药。

朱瑄目不交睫,守在床边照顾她,喂她吃药,在她噩梦惊醒的时候爬上床,抱着她柔声哄她。

半夜的时候她总算睡着了。

朱瑄出门去茶房讨热水,目光掠过院子,愣了片刻。

大雨如注,罗云瑾跪在雨地里,脊背挺直,面色苍白,身上早已经浇得透湿,雨水顺着衣袖往下淌。

不知道他跪了多久。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和朱瑄对视。

两人都没有说话。

朱瑄去茶房要热水,回房继续守着金兰。

第二天早上,朱瑄支起窗子看了一眼院子。

罗云瑾还跪在那里。

金兰吃了药迷迷糊糊的,不想见他。

沉缓的钟声传来,罗云瑾踉跄着站起身,赶去司礼监文书房当班。他不能缺席,否则钱兴查到东宫,她的处境就危险了。

他每晚来东宫看金兰,金兰仍然不愿见他,他一跪就是一夜,接连跪了几天。

那晚朱瑄喂金兰吃了两碗鸡茸粥,她精神好了点,下床拉开房门。

罗云瑾跪在庭前,面色惨白,抬起脸。

金兰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他面前,“云瑾哥,你走吧,以后别来了。”

罗云瑾身形僵住。

金兰脸上神情平静,既没有愤怒,也没有痛恨,只有空茫和冷淡:“我知道你身不由己,知道你的志向,云瑾哥,你非池中之物我祝你前程似锦,鹏霄万里。”

罗云瑾双手轻颤,闭了闭眼睛。

没有声嘶力竭的争吵,没有歇斯底里的对骂,没有饱含愤怒的质问,却让他一瞬间万念俱灰,如坠深渊。

朱瑄立在廊前,看着金兰决绝地转身,一步步朝他走来。

他冷静沉着,没有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表情,他扶住她,感觉到她在颤抖,搀扶着她回房,关上门。

门刚刚合上,她眼前一黑,瘫软在他怀中。

朱瑄抱她上床,给她盖被子,手指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花。

“还有我呢,圆圆。”

她朝他笑了笑,揉了揉他的发顶,还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

朱瑄守着她。

不要紧,他现在还小,他还保护不了她,他可以等。

等一辈子也可以。

194. 朕等不了太久

景宗登基第十四年,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暮春时节,枝头杏花如雪。

艳阳洒下金箔般潋滟着斑斓丹华的灿烂光辉, 大内宫城巍峨矗立,花映朱墙, 琼楼金阙。

裙琚曳地声窸窸窣窣, 一行头戴珠花冠、身着圆领袍、腰束金带的女官翩然走过长街, 步履轻盈而又庄重, 沉稳严肃。

长街旁洒扫的宫女、内官纷纷朝女官拱手,目送她们走远。

为首的女官三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清秀,体态微丰, 顾盼间眼风冷厉, 不怒自威, 正是嘉平三十年落选的秀女胡广薇。

她如今掌司宝局, 已经在宫中当值十几年,升女史,宫官, 掌印, 供内职,掌宫闱禁令, 教授的女官已有数百人之多, 宫中上上下下对她敬畏有加,人称胡司正、胡太史。

黄女官早已告老归乡,她离宫之前, 拉着胡广薇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皇后娘娘当年留下你的时候, 我极力反对,如今看来,皇后娘娘看人的眼光比我的好。你和你姐姐不一样,你比她更明白。”

彼时皇后病逝已有两年,胡广薇热泪盈眶。

在东宫的那两年,她被关在偏殿教宫女读书写字算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着她的学生一个个分拨至各处当差,她入宫之前的那点小心思早就淡了。

周太后癫狂,姐姐奉旨侍候,不能踏出仁寿宫一步,不再动不动就对她长篇大论、催促她及早打算,她松口气之余,开始琢磨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后来胡广薇发现自己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她的父兄、母亲因为她而得到朝廷赏赐,她成为胡家第一个以女子之身获封官职的人,哥哥写信告诉她,圣旨送达家乡的那天,族长率领全族男女老少迎接天子使者,然后带着子侄祭告宗祠,鞭炮足足放了一个时辰。

兄长们争着抢着把儿子过继到她名下,为她承继烟火。

这种时候,男女并没有分别,谁能给宗族带来荣耀,谁就有资格入宗祠。

胡广薇今年三十多岁了,不用担心自己年老色衰,也不用惶恐身后无继,更不用掺和进宫闱之间的争权夺势,她是每个月都可以领到俸禄粮米的朝廷内官,只需要尽忠职守,便能以才能在宫中立身。

皇上即位初年,皇后就建议重开女校。

起初宫女们无意于读书上进,更愿意以姿色来博一场豪赌,后来学有所成的女官越来越多,宫女和女官的区别也越来越明显,很多姿色平平的宫女开始认真进学。

前几年,皇上和内阁大臣商讨国事时,忽然提起生母覃氏,大臣们想及覃氏的悲惨遭遇,泪落纷纷。

第二天内阁大臣谢骞就上疏建议皇上放宫女出宫,以告慰圣母覃氏在天之灵。

谢骞精明油滑,几次上疏都正好揣摩对了皇上的心思,皇上即位后他官运亨通,可谓平步青云,一见他上疏,其他官员立刻绞尽脑汁跟着附议。

不久皇上就在百官的请求中下令放年老宫女出宫,通文墨的女官则拨往各处任职,朝廷仍然供给俸禄。

自此宫女不再只有老死宫中这一条路可走,为了出宫以后也能有一门手艺养活自己,她们开始主动报名,希望能被女校挑中。

女官和宫女的界限越来越分明,从此女官不可能成为后宫妃子,立志成为女官的宫女盼着能够获封内官官职,以此光耀门楣。

柔软的春风拂过面颊,胡广薇抬起头,看着两道横亘的朱墙之间那碧蓝的晴空。

她想起那年皇后娘娘还在的时候,贺家四小姐和贺家少爷进宫。

宫里的人私底下说,贺家少爷已经定下人家了,贺家四小姐还没定亲,皇后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皇上对皇后千依百顺,皇后只要开口,皇上下旨赐婚,京中世家显贵,随贺家挑选。

皇后从没提起这件事。

那天皇后和四小姐在御花园浮碧亭观鱼,姐妹俩靠坐在栏杆前,往池子里撒鱼食。

胡广薇捧着一盘刚摘的新鲜莲蓬送进亭子里,听到四小姐骂骂咧咧地抱怨坊间的流言蜚语。

皇后一手托腮,对四小姐道:“世情从来如此,男子从小就受到严格教管,长辈们告诉他,他以后要成家立业,要顶立门户,他必须刻苦勤学,努力考取功名,他要是软弱,就会被嘲笑女子就不用如此,她们只需要学会相夫教子,她们不用头悬梁锥刺股,只要嫁得好,就能靠着夫君封妻荫子”

这是世上最温柔甜美的陷阱。

四小姐怒气冲冲地道:“我偏不让他们如意!”

皇后笑了笑,“你不是为了气他们,是为了你自己,如果你只是为了赌一口气,那你还是错了。”

贺枝玉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姐姐,我明白了。”

胡广薇放下漆盘,从亭子里出来,诧异了很久。

之前姐姐一直瞧不起皇后,觉得皇后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过世面,小家子气,原来皇后看得如此透彻。

从那天开始,胡广薇再面对皇后的时候,不再心虚恐惧,她觉得以皇后的胸襟,留着自己的性命绝不是为了折磨她,皇后真的欣赏自己的才学。

她彻底心服口服,老老实实当差,勤勤恳恳管教宫女。

那年宫宴,京中大小命妇齐聚宫中,满座都是贵妇,皇后坚持把黄司正和胡广薇的为此排在所有命妇之首。

黄司正推辞。

皇后笑着道:“卿等乃宫中女博士,朝廷册封职官,自当位列第一。”

命妇们朝胡广薇投去不服气的眼神。

胡广薇攥紧拳头,骄傲地挺起胸膛,站得笔直。

长街前方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尘土飞扬,一人一骑飞驰而过。

胡广薇从回忆中醒过神,擦了擦眼角,避让至路边,她身后的女官忍不住抬起头,朝着快马驰远的方向张望。

日光斜斜切过朱红宫墙,给马背上的男人身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他身姿笔挺,雍容威严,一袭赤色锦袍,衣袍猎猎,气度从容,睥睨间气势森严。

长街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叹声:“是罗统领!”

罗云瑾率军出征,宫里的人已有许久没见到他了。

他是北直隶第一美男子,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丰神如玉,风采依旧,举手投足间更多了几分岁月沉凝的味道,宫女和女官们凝望着他,脸上齐齐现出痴痴的情态。

胡广薇笑了笑,咳嗽两声。

女官们连忙收敛神思,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起来。

罗云瑾不仅熟知内政,精于管理,能和内阁大臣配合默契、协理朝政,也能领兵出征,平定祸乱,掌禁军团营,执掌司礼监多年,始终屹立不倒,内相之名四海皆知。

一名女官忍不住感叹道:“若是和罗统领对食,我会点头的。”

其他女官哄然大笑:“你做梦去吧!罗统领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胡广薇也笑了,罗云瑾洁身自好,这些年不曾有折磨宫女的恶名传出,宫女们反而盼着能被他挑中,不过他无意于此,没和其他太监那样故意娶几房妾侍来遮掩身体残缺,宫女们只能过过嘴瘾罢了。

快马行至广场,罗云瑾翻身下马,几步踏上长阶,拾级而上。

两名穿法衣的道士迎面走来,他淡淡一个眼神扫过去。

道士吓得哆嗦了两下,退避至路边。

罗云瑾榻上露台,问内侍:“皇上又召见僧道了?”

内侍回答说:“最近皇上身体不适,心中有感,几次召见僧道,不过皇后娘娘生前有所嘱托,皇上敬重娘娘,只是传他们清谈,没有服用丹药,那些僧道也不敢进献丹药。”

乾清宫上上下下都记得皇后的叮嘱,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高僧老道实在不敢老虎头上拔毛。

罗云瑾抬头看了一眼檐角凌飞的金龙鸱吻。

这两年朱瑄陆陆续续召见民间奇人异士,朝中大臣以为他和嘉平帝一样逐渐痴迷于长生之术,忧心忡忡,生怕励精图治的他也开始荒废朝政,好在他依旧勤政,科道官这才忍着没有上疏劝谏。

这世上只有罗云瑾一个人明白朱瑄为什么那么强烈地渴望延长寿命。

金兰还没有回来,朱瑄不敢死,舍不得死。

她已经走了十年,礼部几次奏请,他至今没有拟定谥号,没有重新选后,坤宁宫的陈设一如往常,他仍旧每天回坤宁宫就寝,每天从穿堂走过,回头看一眼空荡荡的走廊,就好像她还站在那里含笑目送他。

宫人们不敢露出悲伤之状,陪着他一起假装皇后还在,他们照常给皇后送帖子,照常行拜礼,照常每天进上一盘带露鲜花。

朝中大臣试图劝朱瑄重新立后,朱瑄乾纲独断,渐渐有了唯我独尊之势,朝堂上的事还可以商量,后宫之事不容置喙,朝野非议全被他以铁腕压了下去。

如今朝中大臣忙于应对改革之事,人心略有浮动,一时无暇议论后宫。

可是朱瑄也快等不下去了。

罗云瑾踏进内殿。

朱瑄不重物欲,殿中陈设简单,案头上一对缕金雕镂的摩睺罗,一只光泽温润,一只俏皮精致,两只摩睺罗紧紧依偎在一处。

总管太监杜岩打起帘子,里面传出虚弱的咳嗽声。

罗云瑾走进内室,内侍搬了椅子给他坐。

殿外日光明媚,内殿重重帐幔掩映,光线暗沉,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帘后有模糊的人影晃动,一道温和的嗓音响起:“朕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内宦全都退了出去。

朱瑄接着道:“梦见那年她和你决裂,朕很高兴。”

罗云瑾无意味地扯了一下嘴角。

纱帘轻摇,半靠在宝榻上的身影看起来清癯瘦削:“在梦里,朕还是个少年,她日夜陪伴在朕身边,她本来可以出宫,出了宫她就不必隐瞒身份,她可以远离危险,朕送她出宫,赶她走,可她还是回来了”

他又惊又怒又惶恐,还有那么一丝自己怎么都克制不住的狂喜。

圆圆回来了,为了他。

罗云瑾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皂靴,从宫外进来,靴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几片艳红的杏花花瓣。

像极了那年送她走的时候,掉在她发鬓间的落花。

朱瑄一天天长大,钱兴深知一旦朱瑄地位巩固,自己死期不远,迫害他的手段也越来越毒辣,东宫的宫人接连死去。

罗云瑾只能强行送走金兰,那个时候他只想要金兰活着。

他低估了金兰和朱瑄的感情。

这个发现曾让他心如刀绞。

纱帘后响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梦到后来,朕等了很久,等到白发苍苍,一个人坐在廊前等着,她还没有回来。”

他停顿了很久,笑了笑:“小混账。”

罗云瑾没说话。

朱瑄又咳嗽了几声,平静地道:“朕等不了太久了。”

罗云瑾抬起眼帘。

195. 我好想你

朱瑄是个很尽责的皇帝, 勤于政务,矜矜业业,一年到头, 风雨不辍。

这几年户口稳定增长,税收增加, 朝野内外一片赞颂之声。

眼下内阁和司礼监协理朝政, 内外廷倾力协作的同时互相牵制, 司礼监不能再和以往那样绝对压制内阁, 内阁大臣互为制衡,朝堂各个势力之间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也不能架空君权。

虽然这几年逐步推进的改革很可能引起一番人事变动,只要谢骞和吴健还在内阁, 朝堂就乱不起来。

轩窗半敞, 微风扑入内室, 纱帘轻轻晃动。

朱瑄又咳嗽了一阵, 淡淡地道:“朕已经留下遗诏,内阁辅臣,加上你, 皆为顾命大臣, 假若朕身故,先不必发丧, 你亲奉遗诏, 秘密迎新君进京。”

朝堂的事他早已安排妥帖,他是皇帝,当一天君王, 他会尽好自己的本分,治理天下, 抚育百姓。

自知命不久矣,他早就选好储君的人选,尽量让复兴的国朝得以在平稳中完成权力的更迭。

早些做好准备才不会太过仓促,仓促必会生乱,届时人心惶惶,他苦心安排的局面肯定会被破坏,唯有早做安排,顺理成章,才能稳定人心,安抚各方势力,让百姓安居乐业。

才能在金兰回来的时候,给她一个太平安稳的将来。

朱瑄凝望着晃动的银丝纱帘,笑了笑:“朕传召你,还有些事情要嘱咐你。”

罗云瑾一言不发。

朱瑄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接着说:“告诉她,朕不后悔。每一天,每一刻,朕从来没有后悔过,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朕此生最快活、最满足的时光。”

金兰一定会觉得愧疚,她总是如此,因为觉得对不起他,觉得她古怪的命运连累了他和罗云瑾,于是逼着罗云瑾发誓不要去找她。

朱瑄不后悔。

即使早就知道结局,他还是很感激这辈子能遇见她。

即使遇见她的那一天已经窥见到将在某一天失去她,他依然愿意等待。

八岁遇见她,十五岁得到她的承诺,十六岁失去她,二十二岁等到她,迎娶她,三十岁再度失去她。

等了十年,她还没回来。

朱瑄愿意一直等下去,哪怕等到垂垂老矣,虽然他们的人生是交错的,可是他知道,年少时陪伴在身边的人是她,风华正茂时缱绻与共的人是她,她是他的妻子,早在他还是个少年时,他就认定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