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她会什么时候突然离去,什么时候突然回来,她永远是他的妻子。
他可以等她一辈子。
现在朱瑄觉得自己可能等不下去了。
他一次次召见僧道,一次次看着那些丹药,一次次犹豫踌躇。
杜岩和小满捧出金兰的手书,跪在殿前大哭。
朱瑄想起那天她晕倒在自己怀里时眼睫上闪烁的泪花,想起她紧紧攥着他的手指,想起她颤抖的声音:五哥,答应我,不要吃那些丹药,好不好?
他说好,他给了她承诺。
假如金兰在的话,知道他召见道士,一定会很生气。
朱瑄走进她的书房,对着她平时写字看书的书案,回想着她生气时气鼓鼓的模样,呆坐了半晌。
书案上还放着她没看完的书,仍旧是她翻开的那一页,宫人每天打扫收拾,一切都和她还在的时候一模一样。
就好像她从未离开。
圆圆会生气的。
朱瑄终于下定了决心,打发走宫中所有僧道。
他回过神,掩唇咳嗽,继续对罗云瑾道:“假如朕不在了,她不需要恢复身份,让她自自在在的罢。”
当初宣布她病逝,就是怕她回来的时候有什么意外,他要是不在了,太后的身份反而会束缚她。
朱瑄可以一直等着她,但是他必须做长远打算。
贺枝玉业已成婚生子,有朝廷的照拂,贺家的产业在她的经营下蒸蒸日上。贺枝堂也成家立业,出门历练了几年,能够独当一面。
朱瑄为金兰留下足够让她后半辈子吃穿不愁的田宅土地、金银细软,一部分让贺枝玉和贺枝堂代为照管,一部分由他的心腹料理,他谁都不信任,必须多做准备,以免哪一方出状况。
能想到的他都想到了,她愿意留在宫中也好,想换一个身份出宫也罢,他都为她安排好了。
还有罗云瑾,假如他的安排全都不够妥帖,罗云瑾可以随机应变。
朱瑄微微一笑。
他和罗云瑾曾经互相仇视,互相妒忌,互相想让对方从她身边彻底消失,这会儿他却庆幸罗云瑾比自己命硬,一想到自己死后她再次苏醒,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世上,他梦中都觉得难受。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嘱咐她,一两句根本说不完。
罢了,就这些吧。
她只需要知道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就够了。
他挥了挥手。
宫人打起帘子,罗云瑾站起身,望着脚下光滑如镜的金砖:“朱瑄,她醒来的时候,想见的人是你。”
言罢,转身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杜岩倒了杯热茶,走进内殿,掀开纱帘,挂在鎏金铜钩上。
宝榻上身穿月白地盘领常服的中年男人斜倚凭几,低声咳嗽了一阵,抬手接过茶盏。
光线透过屏风,涌入内室,斑驳的光影温柔地笼在他清癯的面孔上,他已是不惑之年,气度华贵,雍容沉静,眉眼间还可窥见年轻时的俊逸清秀,看去还很年轻,不过两鬓已然星霜点点,面色苍白,神情憔悴,眉宇之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
他也希望金兰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自己。
可是他能等到那一天吗?
他喝了茶,道:“给朕拿面镜子。”
杜岩眼圈微红,答应一声,取来一面葵花宝钿铜镜。
这面铜镜是皇后生前所用的爱物,皇后每天早上梳妆打扮的时候都会拿着小铜镜照照鬓边的珍珠花围有没有戴好。皇上喜欢一边看书,一边看宫女为皇后梳妆,有时候放下书,亲自为皇后簪花,趁着皇后不注意的时候亲她,皇后也不生气,拉着皇上的衣襟让他俯身,故意用刚刚涂了香脂的朱唇在他脸上留一道浅浅的唇印。那时候帝后恩爱甜蜜,坤宁宫的宫人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已经人到中年的朱瑄接过妻子留下的小铜镜,照了照,看到镜中两抹斑白。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朱瑄扣上铜镜,一晃眼,十载光阴匆匆而过,他已经两鬓斑白。
圆圆,我好想你。
日影悄悄爬上露台,乾清宫前风声呼啸。
罗云瑾缓步走下长廊,四十多岁的男人,背影依旧高大挺拔,戎马多年,比以前更多了几分不动如山的坚毅气势,早年杀气四溢,如今已是风华内敛,举手投足间让不熟悉他的人有种温和的感觉。
戍守的禁卫不敢和他对视,目送他走远,轻轻舒口气。
罗云瑾回到自己的宅院,阿宝知道他今天回来,兴奋得手舞足蹈,早已经收拾好房屋。
为了赶在四月回京,他差不多半个月没怎么合眼,早已精疲力竭,单手扯开锦袍,躺倒就睡。
朱瑄说愿意等她一辈子,不会后悔。
他何尝不是。
最痛苦的时候遇到她,在她的陪伴中度过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那时候太敏感,太患得患失,太反复无常,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彻底伤了她的心。
他愿意等她,不管她记不记得他。
他会一直记得,此生刻骨铭心,矢志不忘。
哪怕她根本不在意。
阿宝点了一炉甜梦香,微风轻拂,香风细细,窗外枇杷树枝叶婆娑,叶片发出沙沙轻响。
罗云瑾翻了个身,摸到枕下压着的大红穗子。
流苏穗子一直系在他的佩刀上,随身佩带,整整二十多年。
他出了一会神,昏昏沉沉中,仿佛又回到那年的大内宫城,宫宴上他被叫到御前献茶,见到谢太傅,昔日的老师借吟诗告诉他,他不该苟活于世。
心底仅存的一点希望破灭,他浑浑噩噩,走到浮碧亭前,跌了进去。
那时的金兰天真傻气,整天围着他打转,想也不想,跟着跳下冰冷的水池。
他活了下来,曾经的薛季和离他远去,他成了罗云瑾,一天比一天阴沉,整夜整夜思考该拿她怎么办,怎么样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麻烦。
想不出好的主意。
那天他再次见到谢太傅,狼狈逃出乾清宫,回到舍房,金兰又笑意盈盈地迎了出来,嘘寒问暖,给他倒茶。
罗云瑾看着她圆领袍下雪白的颈子,忽然问:“就这么喜欢我吗?”
她呆了一呆,满面羞红,像熟透的樱桃,散发出微醺的甜美香气。
罗云瑾没有接她递上来的茶,直接拉住她的手腕,肌肤果然柔滑娇嫩。
哐当一声,茶盏落地,茶水飞溅。
她显然呆住了,浑身僵直,一动不动。
傻傻的,傻得让他心烦意乱,一次次因为她而浮躁不安。
罗云瑾凤眸慢慢染上火烧一样的赤红,拦腰抱起她,抵在床榻上。
他平时看着斯文,力气却不小,她头上的纱帽掉了下来,鬓发松散,浑身发抖。
“你看我”
罗云瑾按着她,不许她挣扎,单手撕开自己身上的衣袍,束腰的绦环,中衣,内衫
他俯身,望着她的双眸,一件一件脱下身上的衣裳,拉着她的手,让她感受自己,一字一字,咬牙道,“你看,我是个阉人”
她吓坏了,全身都在颤抖,清亮的双眸里也满是慌乱。
罗云瑾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自己。
“你看清楚,你喜欢的是什么人。”
她牙关咬得咯咯响,猛地抬起头,狠狠撞向他的脸。
这个动作似曾相识,他被撞得鼻尖发酸,歪了一下,她趁机爬起来,他长臂一展,轻轻松松压制住她。
她无处可躲,瑟瑟发抖。
罗云瑾拉开她紧攥的拳头,伸手拨开她散落在颊边的长发,低头亲她。
碰到她散发着茉莉清香的发丝时,他猛地清醒过来。
她察觉到他的恍惚,抓紧衣襟,颤抖着爬下床,头也不回地逃出舍房。
罗云瑾僵立了很久,闭了闭眼睛,仰面倒在床上。
他解决了麻烦。
半个时辰后,吱嘎一声细响,一只脚踏进舍房,迟疑了一会儿后,另一只脚也踏了进来。
她回来了。
罗云瑾一动不动,等着她开口骂自己无耻下流。
她一步一步挪到床前,脚尖踮起,小心翼翼,似乎在防备他又突然发疯,好随时转身逃跑。
罗云瑾听着那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心里自嘲一笑,她是不是来赶他走的?
脚步声停了下来,她站在床前,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看见了”她仿佛有些难为情,轻声细语。
罗云瑾一怔,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她立在床边,头发已经梳得整整齐齐,小声问:“云瑾哥,你疼不疼?”
窗外枇杷树随风轻晃,沙沙声恍如细雨。
罗云瑾攥紧大红穗子。
昔日的少年一语不发,不愿理会她。
其实当时他心里情不自禁地给出了应答:圆圆,我疼。
196. 遗诏
大军凯旋, 论功行赏。
封赏的旨意从乾清宫发出,经司礼监和内阁批复,下达六科廊房。
侍郎、副将等人以功获爵, 罗云瑾是太监,已经无秩可升, 又破格加了一百二十石食米, 礼部大臣嘀咕了几句, 上疏反对, 附和者寥寥。
这月初九,皇帝因病免朝。
消息传出大内,群臣并不惊慌,皇后病逝于四月, 每年四月中旬左右皇帝都会免朝几日。
然而这回皇帝却是真病了, 直到下旬, 结伴出游的京师命妇陆陆续续从涿州娘娘庙游玩归来, 皇帝还没有恢复早朝的意思。
皇帝勤政,除了四月,连年节腊月都不会懈怠, 以往从不曾出现半个月不上朝的情况。
月底这日辰时, 总管太监杜岩奉旨急召内阁大臣。
吴健、谢骞等人连忙奉召入宫,在乾清宫东暖阁内见到了卧病的皇帝朱瑄。
在场的还有司礼监太监罗云瑾等人。
谢骞行拜礼间瞥一眼斜倚在宝榻上的朱瑄, 心里咯噔一下, 皇上虽然身着常服,气势雍容,但面色苍白, 两鬓霜华,竟然有些下世的光景。
其他内阁大臣和他一样焦急, 却不敢开口多问。
朱瑄吩咐了些事情,句句大有深意,内阁大臣心惊肉跳。
说了一会儿话,朱瑄似乎是累了,摆摆手,大臣们告退出来,太医院的院判、奉御等人立刻一窝蜂涌进去。
谢骞立在露台前,望着广场两侧巍峨殿宇翘起的飞檐,心中默默叹息。
等罗云瑾最后出来,他上前问:“太医怎么说?”
罗云瑾道:“心力交瘁的缘故。”
皇帝天生不足,操劳过度,加之向来心思敏感,多疑多思,太医想开药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只能开一些寻常的补气方子,效用不大。
谢骞皱了皱眉头,问:“如果选妃的话,会不会有好转?”
他觉得皇上之所以病重,八成是因为思念成疾,皇后病逝多年,皇上不立后、不选妃,就这么熬了十年,熬得两鬓都白了,假如选一位酷似皇后、性情柔和、善解人意的妃子陪伴皇上左右,说不定能一解皇上的忧愁。
至于重新立后之事,朝臣已经放弃了,他们现在只求皇上能身体康健,其他的随便皇上怎么折腾。
罗云瑾摇摇头:“没有用,你们不要自作主张。”
谢骞叹口气,苦笑:“我这也是病急乱投医,随口胡说罢了。”
两人沉默着走下长阶,他抬头看一眼罗云瑾,低声问,“那你呢?”
罗云瑾真的打算就这样孤孤单单一个人过一辈子吗?
意料之中没有听到回答,谢骞摸了摸浓密的胡须,自顾自地接着说:“我已经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了,薛云也成家生子,孩子能满地跑了。”
罗云瑾这个年纪,如果是寻常人家,也该当祖父了。
“你真不打算和薛云相认?云瑾,人总得有个家,薛家的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就算和薛云相认,也没人敢说什么。”
罗云瑾摇摇头,没有这个必要。
很久以前,他也曾天真地想:真做了对食,自己也会对金兰好的,他会尽己所能让她过得无忧无虑,他也可以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
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李忠死了。
她再也不愿意搭理他,看到他就躲开,她没有哭着骂他打他指责他,只是就这么决绝地和他疏远了。
罗云瑾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会那么惶恐,他一跪就是一整夜,求她原谅。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会嫉妒,会发疯,会阴郁地想要独占她的一切,发现少年朱瑄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趁虚而入后,他更是无法克制,一次次对少年朱瑄出手,一次次让她失望。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次次被她冷漠地无视后,他拦住她,不顾她的挣扎,长臂一伸,抱起她压在床榻上,不再只是为了吓唬她,而是要征服她、占有她。
她哭了。
他吻到她咸涩的泪水,从狂怒中回过神,想起李忠曾经说过的话。
终究是残缺之人,给不了她正常的欢爱,自然也就给不了正常的感情。
他失魂落魄地松开手,她顾不上生气,抓起衣带,推开他跑了出去。
这次她没有回来。
他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天黑。
五月初,天气越来越炎热,鸣蜩聒噪,一树一树红艳似火的石榴花悄然绽放,映得阶前一片绚烂。
皇帝仍未恢复常朝,消息传到外廷,京中开始人心浮动。
没有储君,继承人自然只能从宗室藩王中择选,各地藩王蠢蠢欲动,不断上疏关心皇帝的病情。
罗云瑾回到司礼监,每天批复奏折,看到藩王看似关切皇帝、实则打探朝中情形的折子,一律撂在一边,吩咐下属抄录副本。
朱瑄早就定下合适的人选,在那之前,他不会露一点口风。
刚刚批改完各地藩府呈送的请安折子,廊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扫墨疾步冲进值房,眉头紧皱:“罗统领,圣上召见。”
廊外众人大惊失色,扫墨如今掌管锦衣卫和东缉事厂,轻易不会亲自来司礼监传话。
罗云瑾合上折子,放下手里的笔,站起身。
两人匆匆赶到乾清宫,杜岩打起帘子让两人直接进内室。
朱瑄靠在宝榻上,没戴乌纱翼善冠,只束了网巾,面色苍白,眼神空茫,面庞比半个月前愈显清癯,神情却还算平静,道:“朕恐时日无多,你今天可以出发了,朕赐你御剑,若有异变,尔可先斩后奏。”
几名内侍偷偷擦了擦眼睛,取出御剑,交予罗云瑾。
罗云瑾接过宝匣,看一眼朱瑄。
朱瑄肩膀轻颤,咳嗽了几声,挥挥手:“走罢,夜长梦多。”
罗云瑾沉默了一会儿,告退出来,清点人手,悄然离京,直奔藩王府。
假若朱瑄离世,他护送新君入京,便是从龙之功,新君势必要倚重他来压制内阁,京中有扫墨和谢骞坐镇,出不了大乱子。
朱瑄是皇帝,习惯未雨绸缪,走一步看九步,登基的第一天就想过假若驾崩该怎么处理后事。
一行人马不停蹄,五天之后,赶到藩王府。
罗云瑾做事谨慎,没有透露真实来意,也没有惊动地方官员,递上帖子,说自己是来拜访德王的。
德王和德王妃连忙吩咐下人准备接风宴席,夫妻俩虽然离京多年,还记得罗云瑾的秉性,没有准备歌舞助兴,只让厨下备了一桌丰盛菜肴,海味山珍齐备。
罗云瑾在王府前下马,松了缰绳,刚刚踏上石阶,忽然觉得眼前发黑,一阵心悸。
他双眉略皱,捂着胸口出了一会儿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