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王盛装吉服,站在府门前迎候,见他突然站着不走了,心头惴惴不安。

罗云瑾站了一会儿,霍然转身。

他还记得十八年前巡视西苑时见到她的场景,捉拿刺客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他亲自出面,他带人巡查西苑,只是因为她昏迷的时候断断续续说过:在西苑遇见我的时候,放了我。

感觉何其相似。

罗云瑾蹬鞍上马,身形依旧矫健利落,骏马撒开四蹄,掉头离开王府。

属下面面相觑,连忙打马跟上。

王府门前,德王眼睁睁看着罗云瑾过门而不入,挠了挠头皮,长长舒一口气,对身边同样一头雾水的长史道:“太好了,这个煞神就这么走了!我就怕和他打交道告诉王妃,席面先别撤,我们自己吃。”

长史抿嘴偷笑。

罗云瑾直接出城,属下战战兢兢,正准备劝他回头,前方官道传来惊雷般的马蹄声。

一骑红尘如电光闪过,飞驰至他们跟前,马上骑手认出罗云瑾,不等马停下,滚鞍下马,摔倒在他跟前,上气不接下起地道:“统领,京中急召!圣上口谕,命您速速回京!”

恍若万钧雷霆在耳边炸响,罗云瑾握着缰绳的手猛地颤了颤。

尘土飞扬,温暖的夏风呼啸而过,吹起他巾帽上的绦带,衣袍猎猎飞扬,官道两侧沃野千里,天际处群山连绵,晴空湛蓝如洗。

罗云瑾颤抖着握紧缰绳,所有的激动情绪尽数敛下,轻轻踢一下马腹,朝着京师的方向驰去。

南下的时候花了五天,北上归京,罗云瑾只用了三天时间。

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知道要即刻赶回京师,一路吃饭喝水都在马背上,感觉到坐骑慢慢乏力,立刻换马,喝口水的工夫都不耽搁,属下渐渐跟不上他,一个一个掉队,他浑然不觉。

五月十八,烈日炎炎。

快马如离弦的箭一般驰回京师,轰然倒地,戍守的禁卫中刚好有一位十年前也曾轮值,见过相似的情景,拦住准备拔刀的同伴,一面扶起昏死过去的罗云瑾,一面让人进去通传。

片刻后,几名缇骑骑马赶至宫门前,提起力竭虚脱的罗云瑾,送他进宫。

宫中气氛沉重肃穆,缇骑一路上一言不发,将罗云瑾带到乾清宫,暂时安置在一间值房里,内官喂他喝水。

罗云瑾猛地惊醒,攥住内官的手。

喂他喝水的人正是扫墨,扫墨脸上神情古怪,硬灌了一杯茶给他喝下,道:“你先收拾干净了,我再带你去见圣上。”

像是有只手在五脏六腑间搅动,罗云瑾心脏皱成一团,无法呼吸,强忍着痛苦咽下茶水,起身梳洗。

他站都站不稳了,却又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他,宫人送来干净的衣袍,他匆匆换上,跟在扫墨身后,一步一步踏出值房。

197. 她回来了

扫墨领着罗云瑾直奔坤宁宫。

外殿一切如常, 曲廊内宫人来来往往,脚步轻盈。花障上爬满茂盛的花藤,罩下婆娑碎影, 风过处,落英缤纷。

踏进穿堂, 气氛陡然一变, 内殿守卫森严, 进出的近侍脚步匆忙, 个个一脸如梦似幻的表情,好像在做梦似的。

哐当一声,两个宫女迎面撞到一起,手中的漆盘跌落在地, 金黄的枇杷果咕噜咕噜滚到罗云瑾脚下。

金兰喜欢枇杷, 觉得黄澄澄的很漂亮。

罗云瑾俯身, 捡起地上的枇杷, 拍干净尘土,双手仍在轻轻发颤。

扫墨低声呵斥宫女:“仔细点,别吵着圣上。”

宫女躬身谢罪, 捧着漆盘退下。

扫墨站在门廊前, 往里做了个虚请的姿势:“你进去吧。”

内殿空无一人,轩窗大敞, 夏风裹挟着泼辣的香气涌进屋中, 帐幔高高扬起,满屋呼呼风声。

罗云瑾脚步虚浮,踏进内殿, 一步一步挪到暖阁前。

暖阁的窗关着,轻纱半卷, 光线昏暗,金砖地上浮动着斑驳的暗影。

一道背影立在床榻前,宽大的玄色织金常服,金龙翼善冠,身影清癯瘦削,微风拂过,肩膀轻轻颤了颤,仿佛随时可能栽倒。

罗云瑾的目光从朱瑄身上一掠而过,微微向下,落在床榻之上,双拳攥紧,掌心渗出血丝。

金兰躺在那儿,还是十年前的模样,杏脸桃腮,面若芙蓉,乌黑的长发铺满床头。

她一直都在,好像只是睡着了,可是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太医宣告她因病而亡,朱瑄将她藏了起来。

浑身力气霎时抽尽,眼前发黑,罗云瑾踉跄了几下,倚着门站稳,喉头腥甜,咳出一口鲜血。

朱瑄没有回头,淡淡地道:“你来了。”

罗云瑾抹去唇边血迹,一手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蹒跚着走进内室。

朱瑄凝望着榻上沉睡的金兰,眼神温柔:“我知道她会回来,我就知道她回到你我的过去,该回来了。”

他原以为去年她会回来,可是她一直没有苏醒的迹象,每天几名太医日夜轮替守候,没发现一点异常,她依旧毫无声息。

她回来晚了,他觉得自己可能等不下去了他已经安排好了后事

朱瑄甚至给自己选好了入殓的衣裳,她亲手给他做的一件里衣,她懒散,又忙着打理宫务,这些针线上的活计从来都是宫女做,偶尔来了兴致才给他做些小物件,他让宫女一样样收着,走的时候带在身边,也是个念想。

就在这个时候,她要回来了。

虽然晚了点,只要能等到她回来,哪怕团聚的时光只有短短一瞬间,也是值得的。

朱瑄苍白的面孔上缓缓扬起一丝清淡的笑容,神情平静。

罗云瑾颤抖着走到他身边,凤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金兰,轻声问:“为什么给我机会?”

十年之前,朱瑄知道她开始一次次昏睡不醒,预感到她即将离开,故意打发他去辽东,不让他见她最后一面。

十年之后,他远在藩地,朱瑄居然派人通知他,要他及时赶回来。

朱瑄轻轻咳嗽了几声:“她回到过去,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老了,我不想吓着她。她刚从过去回来,你是她过去认识的人,也应该在场。”

罗云瑾唇角轻轻一扯。

他们的人生互相交错,二十二岁的金兰彻底陷入沉睡,回到他们的少年时,在过去的时光中待了将近十年。

十年过去,他们已经老去,金兰还是如此年轻,她将从过去归来。

从这一刻起,他们的人生才真正对等。

一切重新开始。

两人立在榻前,静静地等待着那双清亮的眸子再次睁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只有半个时辰,又好像不止,榻上的人眼睫轻颤,唇间溢出一声微弱的嘤咛声。

两人手脚僵直,血液凝固,呆呆地望着她。

金兰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游走在富丽堂皇的殿堂内,到处都是哭声,宫人们跪倒在庭前廊下,朝着一个方向叩拜嚎啕。

他们在哭什么?

她好奇地跟过去看,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仰面躺倒在杏树下,衣襟前血迹斑斑,峻挺的面容掩映在一片杏花花瓣中,一双狭长的凤眸,美得满树杏花黯然失色。

他好像很伤心的样子,凤眸倒映着漫天星光。

金兰拍拍他的脸,围着他转了好久,继续飘荡。

内殿空空荡荡,黑魆魆的,穿黄袍的男人坐在床前,低头咳嗽,床上躺着一个女子,他拉着女子的手,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圆圆记得回来找我一定要回来”

黄袍男人叫了很久,几个内官小心翼翼地走进内室,跪在地上大哭,求他振作,求他节哀,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抬手轻轻抚摸女子的长发。

一个月后,金兰还在宫殿里飘荡。

她看到男人把女子藏了起来,看到他每天早上从穿堂走过,回头看一眼走廊的方向,怔怔地出一会儿神之后才继续往前走,看到男人和大臣商讨国事,夜里坐在灯前批改奏折,忽然对着案前一对摩睺罗发怔。

春去秋来,男人换上了厚厚的皮袄,每天晚上入睡之前,他都要宫人灌满一只汤婆子,塞进锦被,温柔地拍两下。

金兰觉得男人看起来有点眼熟。

还有点可怜。

他五官俊秀,笑起来的时候肯定很好看,不过他从来不笑,宫人想方设法哄他高兴,他不为所动,每天早早起身,一个人坐在书阁处理政务,接见大臣,遍览群书,晚上又接着召见内臣或是批阅奏章,一日复一日,简单无趣。

金兰看了很久,很想逗一逗他。

比如摇摇他的胳膊,或者踮起脚亲亲他的脸。

她偷偷亲他。

男人似有所觉,忽然站起身,怔怔地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金兰莫名有点心虚,脑袋昏昏沉沉的。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瘦小苍白的小哑巴,他和男人一样无趣,整天只能待在一间小小的幽室里,可怜巴巴地盼着阿娘回来。

她好久好久没和人说话了,故意飘到小哑巴跟前,盯着他看。

小哑巴惊恐地瞪大眼睛。

金兰大吃一惊:小哑巴居然能看见自己!

她于是陪着小结巴,等小结巴成为皇太子的那天,她迷迷糊糊中附身到了一个死去的宫人身上,旁边躺着一个落魄之中依然不掩国色的俊美少年。

小结巴是五哥,少年叫罗云瑾。

金兰成了个小宦官,在直殿监当差,帮着扫扫地,干干杂活。

她去内书堂读书,照顾小朱瑄,劝阻寻死的罗云瑾,一天天长大。

死在罗云瑾手上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清正刚直之士。

金兰为罗云瑾心痛。

那天她从甜食房回来,经过长街,看到几个穿青袍的官员跪在牌楼底下,人人脖子上套了一面沉重的大枷,烈日炎炎,几人面如金纸,汗如雨下。

围观的年轻官员义愤填膺,揎拳掳袖,大叫着想上前施救。

司礼监太监站在一旁,手中执鞭,一鞭子抽向戴枷示众的官员。

官员发出一声痛呼。

众人双目含泪,不敢再大声叫嚷。

金兰站在人群最外围,看着那个挺拔高挑的身影,面色苍白。

罗云瑾转过身,目光越过拥挤的人群,落到她脸上。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转身走远。

不久之后,忠叔也死在他的手上。

金兰知道罗云瑾有他的苦衷,他想要权势,想要一步步往上爬,就必须有所取舍,他救不了李忠。

可是李忠待她如父,李忠是她的救命恩人,李忠也救了他的性命。

金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再见时,罗云瑾明火执仗,领着人冲进院子里抓人,满院晃动的雪白刀影。

金兰被一个禁卫揪着领子拖出院子,快要摔倒在地时,一只坚实的胳膊伸了过来,揽住她的腰,大手按住她的颈子,抱着她离开。

她挣扎起来,男人按着她的脑袋:“别说话圆圆,乖,别回头。”

是罗云瑾。

他紧紧抱着她,把她按在自己胸膛上,不让她回头。

金兰听到身后传来惊慌的惨叫声,挣扎得更厉害。

罗云瑾抱得更紧,冰凉的手掌盖住她的耳朵。

“圆圆,别回头看。”

那一晚,东宫的内侍中,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

司礼监偶然查出东宫内侍盗卖御赐之物,派人来搜查罪证,一夜之间打死了五个人。

这五个人正好是性子正直、忠心于朱瑄的内官,金兰和他们认识几年,一眨眼间,人都没了。

在那之后,朱瑄开始计划送金兰出宫。

罗云瑾也催促她早些离开,她身体发育,内官袍服也无法遮掩身份,自从李忠死后,她已经很久没出过宫门,他必须尽早送她离开。

朱瑄和罗云瑾势如水火,两人明争暗斗,过了几次招,这一次却没有争吵,很快找到一个机会。

金兰没什么好带走的,朱瑄收拾了几张字画给她:“这是我画的你带着,看到它们就想想我。”

他画了一对胖乎乎的鸟雀,栖息在枝头,相互依偎着取暖。

“这只是圆圆,这只是我。”

少年朱瑄笑着慢慢卷起画,塞给金兰。

金兰舍不得他,他身边得用的人都没了,以后他一个人在深宫里,谁陪着他说话?谁帮他排忧解难?

少年朱瑄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几个宫人而已,我再找皇祖母讨几个就是了。圆圆,等你在宫外安顿好了,记得给我写信,我有机会就出宫去看你。”

金兰一步三回头地离了东宫,坐上出宫的马车。

少年朱瑄站在穿堂前,一身最体面的太子常服,长身玉立,微笑着目送她。

走出很远后,金兰回头。

小朱瑄还站在廊下,身影像凝固成了一杆长幡。

快到宫门前时,金兰展开那幅画,摩挲着画上那对圆圆的胖鸟,忽然泪如泉涌。

朱瑄怎么可能有机会出宫去看她,他被嘉平帝训斥,宫里的人都说皇上要废太子,司礼监连诏书都预备好了。

一旦被废,他活不到年底。

金兰泪眼朦胧,紧紧攥着那幅画,突然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跑回东宫。

少年朱瑄还站在那儿,痴痴地望着南边的方向发怔。

等金兰跑到他面前时,他还没反应过来,目光呆滞空茫,好像又回到了说话结结巴巴的时候,整天阴沉沉的,大大的脑袋,黑幽幽的眼睛,看起来有点可怕。

她哭着扑向他,他愣了很久,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猛地抬起双臂,紧紧抱住她。

金兰就此留在东宫,日夜陪伴在朱瑄身边。

直到那天的到来。

198. 我好疼

那天到来之前, 金兰终于下定决心要陪伴在朱瑄身边。

朱瑄十四岁以后,脾气越来越古怪,三五不时就和金兰闹别扭。

比如夜里睡得好好的, 他突然偷偷爬起来往外走。

金兰问他是不是口渴了想喝水,他满脸通红, 梗着脖子抬脚就走。

金兰多问几句, 他还是背对着她, 不搭理人。

他开始和她疏远, 不许她碰他的贴身衣物,她偶尔勤快了想帮他洗衣裳,他立马飞扑过来拦着。

宫人送来外面买的书,金兰想挑几本话本看, 朱瑄脸色大变, 捂着书箱不让她翻。

金兰又好气又好笑:“你怎么变小气了?”

以前朱瑄的东西她可以随便翻, 他从来不在意。

小朱瑄板起面孔:“这些书不好看, 都是大部头,你不喜欢。”

金兰只好去其他书架翻书。

不过其他宫送来好吃的好玩的,朱瑄还是会大方地让她先挑选, 知道她爱吃甜食房的丝窝糖, 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收着等她回来吃。

那年吃过水酪和稔转后,周太后开始张罗为朱瑄选妃的事情, 仁寿宫的宫人说太后先挑了两个美貌的宫女, 不久就会送到东宫。

金兰和东宫内侍悄悄八卦,相约去看那两个宫女到底生得怎样的貌美。

正说得高兴,朱瑄黑着脸从他们身旁走过, 一声不吭地摔上里间房门。

他生气了。

金兰以为朱瑄害羞,不再提起美貌宫女的事。

朱瑄自己生了几天的闷气, 很快恢复正常,不再天天板着脸。

他十五岁那年,中秋宫宴上周太后果然提起皇太子选妃的事。

金兰问朱瑄喜欢什么样的太子妃,热心地帮他出主意。

朱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整整一个月没理她,天天阴沉着一张脸,东宫上上下下提心吊胆。

金兰不知道这回怎么惹到这位小祖宗了,诚心诚意给他赔礼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