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瑄不仅没有原谅她,好像还更生气了,俊秀的面孔冷如冰霜。

金兰莫名其妙,心里存了心事,夜里睡得不怎么安稳,从梦中惊醒时,忽然看到黑暗中身边蹲着一道身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看。

她吓得一个激灵。

朱瑄似乎知道她醒了,没有吭声,凑上前,俯身,离她越来越近。

金兰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微凉的吻落了下来。

金兰浑身僵住,心如擂鼓。

他衣襟半敞,长发散落在肩头,黑暗中俊秀的脸孔泛着玉般的光泽,从容地吻她,手指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很久之后,朱瑄才放开晕晕乎乎的金兰,嘴角轻轻翘了一下,转身爬上床榻。

金兰又惊又怕又惶惑,心里百味杂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居然没有爬起来骂朱瑄无耻下流,一个人躺着发了一会儿呆,就这么睡着了。

很显然,朱瑄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她天天和他睡一间屋子,他不知道亲了她多少回了!

第二天早上,金兰故意拖拖拉拉不起来,朱瑄没有催促她,一个人起身,穿衣,束发,戴上巾帽,回到她身边。

她全身紧绷,脑子里一片嗡嗡嗡嗡响。

耳畔传来几声温和的轻笑,朱瑄摸了摸她的头发:“圆圆,你接着睡,过了午时我就回来。”

说完,手指蹭过她的唇,指腹似有意似无意,轻轻擦了一下她微翘的唇珠。

金兰浑身过电似的,哆嗦了两下,差点跳起来。

朱瑄轻笑着走远。

等到他的脚步声穿过长廊听不见了,金兰这才慢吞吞地爬起身,揉了揉散乱的长发,坐着发怔。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双手背在背后,来回踱步,视线扫过朱瑄锁起来不让她乱翻的书箱,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找出钥匙,打开书箱,拿起里面的书。

刚刚翻开看了几页,金兰面红耳赤。

又翻开一本,她一张圆圆的脸红得像猪肝一样。

怪不得朱瑄藏藏掖掖不让她看这些书,原来内官从宫外买这些艳书讨好他!他居然喜欢看!看了不说,他还全都收在书箱里!

金兰又羞又气,晚上朱瑄回来,她按着他坐在书案前,指指那一箱书,质问他:“五哥,你怎么能看这些书?”

朱瑄撩起眼皮看她,眼神幽深,不似平时温和乖巧,眸底闪烁着让金兰不由得心虚的炽热:“为什么不能看?”

金兰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直发毛,支支吾吾地道:“也不是不能看,不过你身为皇太子,要比别人更谨慎持重不能因为看这些书移了性情偶尔看一本没什么”

朱瑄一笑:“圆圆不让我看,那我不看就是了。”

说完,扬声叫内侍进来,当着金兰的面,吩咐他们把那些书拿去烧了。

金兰松口气,以为朱瑄还是昔日那个老实听话的小少年。

结果晚上听话的少年又半夜爬起来,光脚蹲在矮榻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头吻她。

金兰这次比前一晚更清醒,注意到少年人勃发的热情。

她呆若木鸡。

木鸡金兰被小混蛋朱瑄按着亲了很久。

一两次也就算了,三五次也能接受每天都如此,金兰心情复杂。

这时候出了司礼监打死东宫内侍的事情,罗云瑾送她出宫,朱瑄也收敛起所有心事劝她离开,她同意了。

还没离开大内,金兰就后悔了。

她回到少年朱瑄身边,少年朱瑄紧紧地抱着她,低头胡乱地亲她:“圆圆,如果你愿意留下来,那就永远不要离开我。”

“我不要皇祖母选的太子妃,只要你。”

金兰哭着点头。

少年朱瑄怔了半晌,眉眼舒展,眸中腾起一丝狂喜的火焰。

她从未见他笑得那么开心。

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每天回到寝殿,捧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她,生怕她跑了一样,日日夜夜地守着她,看书的时候要她陪着,去文华殿要她陪着,出门逛个园子的时候也要她陪着。

金兰想着他白天这么缠人,夜里肯定又会来亲自己,他反倒规矩起来,在矮榻和床之间添了一道屏风,规规矩矩,隔着屏风和她说话。

她觉得有点好玩,有一晚自己蹑手蹑脚下榻,绕过屏风,趴在他床边吓唬他。

打闹间扑到他身上,少年朱瑄浑身一震,到处滚烫,轻轻放开她,光着脚跳下地。

“还没成亲”他嗫嚅着道。

金兰抱着他的枕头,捧腹大笑。

少年朱瑄轻咳了几声,平复下来,回到床榻上,拉住她的手,低头亲她手心,“圆圆,我要娶你,不是让你当我的侍妾。我现在还不能自己做主你等着,等我不怕昭德宫了,我就能娶你。”

金兰觉得他有点傻,这么傻的小结巴,她还是多陪他几年吧。

她以为这辈子就是如此了。

然而祸福难料,世事无常。

那天朱瑄病倒了,没去文华殿上学,金兰待在内殿照顾他。

詹事府詹事忽然送了张纸条过来,说是有事和朱瑄商量,朱瑄强撑着不适起身去见詹事。

金兰坐在房里看书,突然觉得昏昏沉沉的,刚刚站起身,手脚发软,倒在地上。

廊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咔嚓几声巨响,门上落了大锁,有人钉住门窗,还往屋中扔了火把。

刺鼻的气味翻涌着溢满封闭的屋子,一转眼,大火烧了起来,浓烟滚滚。

有人故意放火。

宫中的人为了讨好郑贵妃无所不用其极,朱瑄好几次差点着了他们的道。

这一次他们居然直接放火。

金兰不知道刚刚喝过的茶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眼睁睁看着屋中帐幔熊熊燃烧,一动也动不了。

艳红的火舌波浪一般朝她汹涌而来,热气滚滚。

她躺在地上,心想:幸好五哥刚刚出去了

大火很快吞噬整座内殿。

很久之后,灼烧的痛苦唤醒沉睡的金兰,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狰狞的面孔。

罗云瑾跪在她面前,凤眸血红,五官扭曲,衣衫凌乱,衣袍袖角肩膀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黑了半边,右边脸颊通红,脖子也肿了一大块,从耳朵到颈子,一串灼烧过后留下的燎泡,看起来着实恐怖。

“云瑾哥”

金兰动了一下,浑身都疼,骨头疼,皮肤疼,从头到脚,每一块皮肉都疼痛欲裂,深入骨髓的疼,无法缓解的疼,疼得她只想大叫。

“云瑾哥,我好疼”

她颤抖着哭出声。

罗云瑾比她抖得更厉害,他浑身都在发抖,俯身,想要抱她,手指刚刚碰到她,她神情更加痛苦。

他手足无措,收回手,拳头狠狠砸在床边,眼泪掉了下来。

金兰从来没看到他哭过,有时候她以为他眼里有泪光浮动,下一刻发现好像是自己的错觉。

罗云瑾居然在哭,他跪在她面前,泪流满面,俊美的面孔脏乎乎的,一团黑一团白一团青,身上一股难闻的焦臭味。

金兰眨了眨眼睛,眼皮沉重,忽然意识到:这股焦臭味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她记得东宫突然烧了起来,到处都是滚烫的火焰,她动都动不了,被浓烟呛晕了过去。

意识朦胧间,有人撞开被封住的房门,在冲天的火光中扑了过来,抱起她逃出炼狱。

罗云瑾来救她了。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金兰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她好像死过一次。

那一次也有人守在她身边,发出困兽般痛苦的哭声。

金兰又昏睡了过去。

当金兰再醒来的时候,失去的记忆全部涌回脑海。

她快十五岁的时候在西苑遇到罗云瑾,不久嫁给二十多岁的朱瑄,二十二岁沉睡,游荡了许久,见到八岁的朱瑄,遇到少年时的罗云瑾。

直到如今。

朱瑄一直在骗她。

什么梦里相见,都是假的。

他八岁遇到她,十六岁会失去她,二十多岁娶她,三十岁再次失去她。

他隐瞒得太好了,以至于她一点都没有察觉,直到最后一天才发现真相。

他当真狠心,没给她留一点反应的时间,让她无忧无愁地过了八年,却不知道他一个人承受了多少痛苦。

她飘来荡去的那段时日里一直跟着他,看他一个人起身用膳,一个人在窗前悬挂的梅花图上画一朵梅花,一个人坐在灯前看书,一个人入睡。

他孤零零的,就这么一直等下去,等下去。

如果有个孩子陪着他也好,可他没有,他只有一个人。

金兰泪如雨下。

二十多岁的罗云瑾跪倒在她面前,状若疯狂:“圆圆,圆圆,你醒醒,我错了圆圆,我来晚了”

金兰呆呆地看着他。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叫他罗统领,她劝他早些忘掉往事。

他受伤倒在她面前,她固然同情他,也仅仅只是同情而已,那时的他该有多伤心?

朱瑄会一直等下去,罗云瑾呢?

交错的记忆山呼海啸着复苏,二十多岁的罗云瑾和三十多岁的罗云瑾八岁的朱瑄和三十岁的朱瑄

金兰脑子里一片混乱。

错了。

她的人生是倒错的。

朱瑄和罗云瑾都不该遇上她,不该和她相识。

他们会一直等她,朱瑄不愿娶太子妃,罗云瑾独来独往一直等下去,等到那年开春,一无所知的贺金兰随着父亲和嫡母一起上京,被拦在西苑外,遇到大名鼎鼎的罗云瑾。

金兰终于明白为什么初遇时,他们的反应会那么古怪。

他们不该等她的,朱瑄应该娶一个端庄贤惠的妻子,陪他共度一生,罗云瑾也该忘了她,他风度出众,爱慕他的人不知凡几

忘了她,他们的人生才能正常平顺。

“忘了我”金兰目光一点点发直,喃喃地道,“别让五哥看到我这个样子”

“别让他看到我”

“我不该喜欢你,云瑾哥我不该遇见你”

“别找我”

“不要等我,在西苑看到我的时候,放了我”

她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了下去。

“罗云瑾你发誓别找我”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也不知道罗云瑾是怎么回答的,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烈火灼烧的痛苦仿佛还在皮肤间游走。

她疼。

每一块地方都在疼。

“我疼”

金兰浑身轻颤,睁开双眼。

眼前光线明亮。

两个男人站在她面前,一个雍容儒雅,清癯瘦削,两鬓星霜,一个身姿挺拔,面容坚毅,气势沉凝。

两人都上了年纪,面容憔悴,脸上掩不住岁月的风霜痕迹。

他们立在她面前,怔怔地看着她。

金兰也呆呆地望着他们。

199. 大结局

光线昏暗, 清风扬起低垂的纱帘,送来一缕缕淡淡清香。

金兰一觉睡了十年,再苏醒时, 朱瑄已然两鬓斑白。

她什么都没改变,罗云瑾还是认出她了, 朱瑄还是娶她了, 她还是在二十二岁这年离开, 他一直苦苦等着她。

等到现在。

交错的记忆随着身体一起苏醒, 金兰头晕目眩,扶着额头,蜷缩成一团。

记忆仿佛还停留在东宫的那场大火中,她浑身火烧一样钻心的疼。

“圆圆!”朱瑄回过神, 俯身抱她。

罗云瑾下意识跟着上前, 刚踏出一步, 回过神, 无意味地一笑,又退了回去。

金兰哆嗦了几下,推开朱瑄的胳膊。

朱瑄一怔。

金兰眼圈泛红, 拳头砸在他身上:“你为什么要等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知道可能什么都等不到, 还是要一直等下去?谁都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他就该忘了她,以后再也不要和她有任何纠缠。

朱瑄看着她, 嘴角微微翘起, 还是年轻时的温和模样,温柔地抱住失而复得的妻子,“圆圆, 你回来了。”

语调柔和,轻快。

多少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怅惘孤独, 一字未提。

六年的等待,八年的忐忑,十年的寂寞辛酸,好像只是过眼云烟。

他半跪在她面前,轻轻地拥着她,没有眼泪,没有痛苦,只有平静的喜悦和快乐,只有这一句淡淡的“你回来了”。

就仿佛等待一点都不漫长,他只是原地站了一会儿,一眨眼,她就回来了。

他未曾动摇,未曾犹豫,就如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少年,认定这辈子要娶她,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不管她来历如何,不管她记不记得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她就是他的妻子。

一辈子都是。

金兰泣不成声。

朱瑄微笑,轻轻抚摸她的长发。

怨他也罢,恨他也罢,恼他更没什么,只要她回来就好。

两人静静地相拥。

罗云瑾立在角落里,久久凝望金兰,默默离开。

肌肤的温热透过衣衫温暖着彼此,金兰脑子里仍然混乱,泪水潸然而下。

朱瑄很快发觉前胸衣襟湿了一片,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拂去她眼角泪花。

熟悉的动作让金兰更加觉得心口酸胀,目光落到他斑白的两鬓上,抬手轻轻摸他的头发。

苏醒之前,他还是十五岁的少年郎。

苏醒之后,他头发都白了。

朱瑄笑了笑,握住金兰的手,吻她手心:“圆圆还是这么年轻,如花似玉,艳光照人,为夫已经老了。”

他已经年过四十,她依旧青春貌美。

金兰心里难受,双手捧住他的脸,凑上去吻他:“五哥一点都不老,还是那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