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吻,温柔缠绵,隔了十多年的光阴,落在他的唇上。

只消这一点小小的温柔,就能抚慰他多年的寂寞。

朱瑄发现不管自己老了多少岁,在她面前,依旧还是当年那个小心翼翼的少年。

他收紧双臂,紧紧地抱住她。

这是他的宝贝,他等了这么久,她终于回来了。

扫墨叫来太医院的太医,候在外面。

他激动得直搓手,手背在背后,来回踱步,神情忐忑,这些年他位居高位,早已经养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今天却根本掩饰不住眉梢眼角的喜色,走路都轻飘飘的,像在跳舞。

内殿传出一道脚步声,他兴奋地迎上去。

罗云瑾走了出来,脸上没有半丝表情。

扫墨一呆,心直往下沉:难道皇后娘娘没醒?那些太医是骗人的?

罗云瑾看他一眼,淡淡地道:“太医。”

扫墨怔了怔,一蹦三尺高,转头催促太医:“快进去,快进去!”

太医们满脸兴奋,迈着轻快的脚步踏进内殿。

一定是上天垂怜皇上,所以皇后娘娘才能奇迹般地死而复生,皇后醒了,皇上心情一好,笑口常开,自然药到病除,也能好起来!

以后宫里的人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宫人们喜笑颜开,欢天喜地。

愁云惨淡的坤宁宫,转瞬间喜气洋洋,旭日缓缓爬上高空,洒下大片灿烂的金辉,曲折连绵花障笼在闪耀的晖光之中,砖地上潋滟着斑驳的光影。

罗云瑾一身崭新衣袍,从光影中走过,长靴踩在满地落英上,发出细碎声响。

扫墨看着他,心中默默感叹,轻声问:“你这就走了?”

千里之遥,数日奔袭,只看了几眼,一句话都没说,他甘心这么默默离开?

皇上并没有赶他走。

罗云瑾抬起头,碎影漫过层层枝叶倾洒而下,笼在他的脸上,他比朱瑄年长,人到不惑之年,多年戎马,鬓边亦有薄薄霜色,剑眉入鬓,凤眸微挑。

“她醒了,我见到她了。”

这就够了。

他比宫人更高兴,但是那些高兴不用表现出来。

刚才金兰看了他一眼,只要一眼,罗云瑾知道,她都想起来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先拉住了朱瑄的手。

朱瑄是她的丈夫,朱瑄还活着,她回来了,朱瑄舍不得撒手的。

他们是夫妻,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他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

这些年他一直等她,并不是盼着朱瑄死后趁虚而入。

只要她好好的就行了。

这就够了。

罗云瑾抬脚离开。

扫墨目送罗云瑾的背影离开,转身往里走,内殿里传出宫人惊慌失措的声音:“皇上不好了!”

他一惊,顾不上感叹罗云瑾,飞身扑上长廊,冲进内殿。

内殿乱成一团。

宫人们之前已经见过金兰,皇上坚持要皇后娘娘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东西和十年前的一模一样,刚才就是他们打扫内殿,整理床榻,看着皇上将皇后娘娘抱上榻,看到皇后果然如太医说的那样苏醒,他们惊讶之余,更多的是狂喜和感动:正所谓天佑善人,皇后果然吉人有天相!

太医的心情和宫人一样激动,一个个上前为金兰诊脉,他们之前已经为她请过脉,她现在脉象平稳,面色红润,这些年钦天监一直秘密守着她,她没有衰老,真的就像是睡了一觉似的。

他们啧啧称奇,向坐在床边的朱瑄道喜。

不等宫人们从巨大的惊喜中冷静下来,朱瑄忽然栽倒在了床上。

太医连忙上前搀扶朱瑄,扶着他躺下。

扫墨冲进内室时,太医眉头紧皱,轻声对金兰道:“皇上这是一时欢喜过度,才会如此。”

金兰脸色苍白。

扫墨叹口气,皇后才刚刚苏醒,皇上又晕过去了!

好在太医都在,扫墨指挥太医和宫人,七手八脚为朱瑄诊脉,开药,抓药,熬药。

金兰刚刚苏醒,身体发虚,太医劝她去休息,她摇摇头,坐在床榻边,亲手喂朱瑄吃药。

朱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万籁俱寂。

内殿燃了数十枝儿臂粗的蜡烛,烛火辉煌,亮如白昼。

帐幔纱帘全都挂在鎏金铜勾上,殿中阔朗,屏风罩下的暗影也闪耀着隐约的金光。

一切和以前一样,然而又不一样了。

因为她回来了,连晃动的烛火都变得伶俐可爱。

朱瑄抬手,轻抚金兰的头发。

她躺在他身边,侧身面对着他,娇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手搭在他胳膊上,很依赖的样子。

多少个夜晚,他半夜醒来,凝望怀抱里的她,一看就是很久,因为知道她将会离开自己,所以患得患失,生怕一切只是自己的梦境。

从别後,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宽大的手掌轻轻拂过发丝,金兰眼睫轻颤,醒了过来,钻进朱瑄的怀里,搂住他坚实的腰:“五哥,太医说你病了。”

朱瑄无声微笑,低头亲她发顶。

这不是梦,圆圆回来了。

“我身体向来如此”朱瑄搂着金兰,“你别担心。”

他本来就快支持不住了,可是她回来了。

金兰嗯了声,靠在朱瑄的胸膛上,听他平稳的心跳声。

扫墨都告诉她了,告诉她这十年朱瑄一直在好好照顾自己,他还是每天练五禽戏,他牢牢记得她的叮嘱,膳食对应节气,他曾经动心,想要尝试丹药,后来还是放弃了。

他累了,心思郁结,太医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够让他开怀大笑。

金兰紧紧地抱着他:“五哥,我回来了,你不许走,你要好好吃药,好好保重,好好陪着我,你要是敢丢下我一个人,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她脾气好,就算威胁人,语气也软绵绵的。

朱瑄情不自禁想笑,她回来以后,不管什么都能让他发笑。

只要想到圆圆回来了,就在他身边,他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他低头,捏住金兰的下巴,吻她的唇:“好,我好好吃药,好好活着,好好陪着你。”

她回来了,他怎么舍得死呢,他要好好活着,把缺失的十年光阴全部补回来。

一辈子陪着她。

第二天,朱瑄命司礼监正式对外公布,皇后回来了。

病逝多年的皇后死而复生,朝野震惊。

钦天监监正表示,皇后当年其实没有病逝,皇后只是病势沉重,太医院束手无策,钦天监于是向皇后提议,让皇后入道求药,为了表示皇后的虔诚,必须斩断尘缘,潜心修道十年,才能病愈。

皇上爱妻心切,准了监正的奏章,是以当年钦天监才会亲自主持皇后的丧葬。

朝中大臣嘴角直抽,根本不信钦天监的这番鬼话。

但是老百姓信,他们不仅信,还深信不疑,皇帝、皇后都是天仙下凡的人物,自然应该有大际遇、大造化。

大臣们风中凌乱了几个月,假装被钦天监说服了。

皇后回来以后,皇上将养了两个多月,身子一天比一天好,不仅很快恢复了常朝,精神也越来越健旺,上朝的时候经常会突然会心一笑,简直就像是服用了灵丹妙药一般,整个人脱胎换骨,再没有之前那种骨子里散发出的沉沉郁气。

只要皇上身体好,不管皇后为什么消失十年,他们无意深究。

一转眼,秋意渐浓,梧桐染上霜色,桂子十里飘香。

朱红宫墙,金色琉璃瓦,满院黄杏,金光灿灿。

金兰身着天水碧地串枝花卉暗纹罗袄,出炉银遍地金襕裙,头上梳简单的家常发髻,戴莲花玉冠,腕上一对沉重的阔口嵌宝金镯,从杏树下走过,裙裾翩翩。

斑驳的秋叶飘落在她肩头,她拈起叶片,微微一笑。

宫人们散落在庭院四周,一眼不错地看着她,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皇后消失十年,皇上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们都看在眼里。皇上是个好皇帝,朝野田间,宫里宫外,所有人都在夸皇上,现在皇后回来了,皇上圣体渐愈,他们这次一定要好好照顾皇后!

一串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名头戴纱帽的小太监先沿着长廊溜下来,笑嘻嘻地道:“娘娘,万岁过来了。”

皇上每天都会回坤宁宫陪皇后用膳,今天内阁大臣因为一件小事争吵不休,皇上看快到用膳的时间了,撂下他们就走,几个内阁大臣面面相觑,然后失笑,倒是没接着吵了。

如今皇上惧内之名早已传遍大江南北,大臣们早已习以为常。

长廊里出现朱瑄身着玄色织金常服的身影,他两鬓白发还是那么显眼,四十岁的男人,眼角细纹潋滟着岁月的痕迹,气度雍容华贵,望过来的目光和以往一样温和,又多了几分深邃。

金兰拈着叶片迎上前,往他发鬓间一贴:“好看吗?”

朱瑄轻笑:“好看。”

握住她的手,看她的手凉不凉。

他的脾气越来越好了,毕竟过了四十岁,看着雪肤花貌、比自己年轻快二十岁的妻子,事事都想哄着她。

金兰搂住朱瑄的胳膊,问他今□□中有什么新鲜事。

“谢骞年轻的时候写过话本故事,有人匿名指出那几本艳文是他所作,科道官弹劾他,他焦头烂额”

朱瑄一件件说给金兰听,她含笑听着。

宫人摆好席面,请两人就坐。

朱瑄洗了手,卷起袖子,准备剥螃蟹给金兰吃,这时节正是吃螃蟹的时候,她爱吃,不过懒,不爱剥,所以喜欢吃蟹酿橙。

帝后二人节俭,平时用膳菜色家常,今天桌上也是几样寻常菜肴,他扫了一眼,发现没有蒸螃蟹。

朱瑄眉头轻皱。

今早他出门前还叮嘱过让膳房预备螃蟹,她昨晚看书,读到“何妨夜压黄花酒,笑擘霜螯紫蟹肥”,半夜突然馋了,抓心挠肝想吃螃蟹,他不敢让她半夜吃东西,哄了她好久。

杜岩笑着上前,解释说:“万岁,王女医说娘娘吃不得螃蟹。”

朱瑄眉头皱得愈紧:“王女医来请平安脉了?她怎么说?皇后为什么不能吃螃蟹?是不是肠胃不适?”

杜岩没有回答,只是抿嘴笑,廊前廊下的宫人也都在捂嘴轻笑。

朱瑄没有注意到宫人的神色,看向金兰:“圆圆,哪里不舒服?”

金兰笑了笑,拉住朱瑄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低着头,含笑说:“五哥,不是我不想吃螃蟹,王女医说我身子还不稳当,还是先别吃寒凉的东西为好。”

朱瑄怔了怔,明白过来,嘴巴微微张开,眸中腾起惊讶喜悦的明光,久久说不出话。

金兰等了半天,没听到他吭声,抬起头,看到他傻呆呆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朱瑄还是坐着发怔,好半晌后,猛地一下跳了起来。

周围的宫人吓了一跳。

朱瑄语无伦次:“药方太医,太医呢?”

杜岩连忙捧上王女医开的药方,“万岁,王女医和院判都来看过了,皇后娘娘已经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院判说娘娘身体无碍,就是最近膳食上要注意忌口。”

朱瑄抓着药方,双手轻颤。

金兰眼神示意宫人们散去,拉住朱瑄的手,按着他坐下。

朱瑄在微微发抖。

金兰靠到他肩膀上,轻轻捶一下他:“五哥,你还是不想要孩子吗?”

朱瑄手忙脚乱,想扶她,又怕捧着她,小心翼翼地绷紧身子让她靠着:“不,我想要,我只是怕”

他和圆圆的孩子,他怎么会不喜欢。

金兰笑了笑,干脆站起身,坐到朱瑄身上,紧紧搂住他的腰。

朱瑄浑身绷得更紧,小心翼翼地搂着她,不一会儿手脚就又酸又痛,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累,只想让她更舒服点。

金兰倚着他,手指轻轻点着他的胸膛:“现在你不止有妻子,以后还会有孩子,有儿子,有女儿,五哥,你要好好活着,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教他读书写字,教他怎么治理朝政,你要一直陪着我,陪着我们的孩子。”

朱瑄心中柔情涌动,轻轻地嗯一声,拥住她,吻她的头发。

他当然要好好活着,圆圆给了他一个家,还会给他生下活泼可爱的孩子,他们要恩恩爱爱,好好抚育他们的孩子,教他们做人的道理,看着他们调皮捣蛋,相濡以沫,共度一生。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一辈子。

200. 番外

皇后有孕的消息传出, 朝臣激动万分。

此前储位空虚,朝野内外难免议论纷纷,人心浮动, 要不是皇上这几年乾纲独断、手段愈发强硬,牢牢压制着内阁, 那几个最喜欢对皇家之事指手画脚的御史早就上疏建议立储。

现在好了, 皇后怀有身孕, 再过不久就能为皇上开枝散叶, 不论是公主还是皇子,皇上一定欣喜若狂。

京中世家显贵荐医送药,各种补品源源不断送往坤宁宫,管理库房的杜岩忙都腰都直不起来。

朱瑄每天清晨起身, 非要俯身听金兰的肚子是不是有动静了, 下朝回坤宁宫, 洗了手之后立刻走到她跟前, 摸摸她的肚子,问她今天难不难受,孩子有没有闹腾。

金兰哭笑不得, 她还没显怀呢, 孩子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有动静?

她刚刚看了一会儿书,朱瑄走过来合上书:“别累着了。”

金兰笑着瞪他一眼, 抢回书继续看, 他年纪上来了,越来越爱管着她,小老头子一样。

朱瑄看着娇花软玉的妻子, 无奈地叹口气,他发觉自己脾气越来越温和, 她越来越不怕他了。

以前就不怎么怕,想起少年时候的事,更加不怕了,有时候还摸摸他的脑袋,问他记不记得小时候差点被剃成光头。

朱瑄笑了笑。

他喜欢她这样,她就该这么活泼肆意,当然,如果孕中听话一点,那就更好了。

金兰就知道朱瑄不会生气,笑着拉他的手摇了摇:“五哥,你别这么紧张,王女医每天过来请脉,我只是看看书,累不着我。”

朱瑄低头,手指刮刮金兰的鼻尖。

金兰拉着他坐下:“你每天忙着政务,操心朝堂的事情就够了,不要担心我,这么多人照顾我,我好着呢。”

朱瑄初为人父,比她这个怀孕的人还紧张,他最近看了不少妇人生产的书,又虚心请教谢骞、吴健这些儿女成群的内阁大臣,向他们讨教怎么伺候孕妇。

谢骞、吴健都是当爷爷的人了,哪还记得怎么照顾产妇?

但是圣上以万金之躯郑重向他们请教,问的又是有关皇后的事,他们不敢随意敷衍,只能绞尽脑汁想出一堆嘱咐的话:什么不能惹皇后生气,不能碰着磕着,不能大晚上做针线

朱瑄句句牢牢记在心中,回到坤宁宫,立刻让人把犄角旮旯带有锐角的陈设收了起来,金砖地上铺几层厚厚的软毯,收走所有针线笸箩。

最近又嫌提督太监老来打扰金兰休息,下令不许提督太监进殿禀报宫务,让掌事太监、女官协理六宫。

他这么大张旗鼓,宫中宫人跟着提心吊胆,金兰成了他们眼中的水晶玻璃人,走一步路都有七八个宫人抢着扶她。

金兰现在还没有什么害喜的反应,感觉和平时一样,朱瑄已经忙前忙后,把自己转得陀螺一样,她怕他累着。

朱瑄揽着金兰,大手盖在她肚子上,轻轻摩挲。

“你这么毛躁,我只能替你细心一点。”

金兰靠在他胸膛上,笑着问:“我哪里毛躁了?”

朱瑄笑而不语。

元辅和次辅都说了,妇人孕中易怒,不能惹她生气,还是不要告诉她了,免得她真生气。

金秋刚过,秋叶凋零,京师迎来一场淅淅沥沥的雪籽。

金兰渐渐显怀,朱瑄愈加紧张,轻易不许她出门,王女医说总待在内殿也不好,还是得多走动,他又改口,吩咐杜岩和小满每天督促金兰去园子里走走。

到了冬月,天气越来越冷,殿中设了火龙暖道,加上炭火烘烤,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