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校徽再次拿到手里,却也是物是人非了,原本是有感伤的,但这种情绪不知怎的就悄然散了。她将校徽轻轻别在胸前,拍了张照片给陆北辰传了过去。在上完第一堂课时,陆北辰回了条信息:是个学生的样子。

是在夸她吗?

顾初回了句:多谢陆教授夸奖。

老洋房距离A大不远,方便她上下学,但顾初还是选择大多数时间住校。现在A大的公寓楼翻修了,学生们的住宿条件都比以前要好得多,她刚入学那会儿是四个人一个宿舍,现在成了两个人一个宿舍。不至于闹腾,又可以相互照应。

顾初的新室友,是一个叫做付亮的女孩儿。在进行专业课选科后,主攻神外的学生就少之又少,大多数还是以内科、儿科为主,所以跟在神外专科组的成员中就顾初一个女生,在安排寝室也只能插着其他专业的同学。最开始顾初看见付亮这个名字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个男孩子,不成想是女孩儿。付亮胖胖的,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吃东西,可她偏偏选的是法医学,顾初每次看见她总能想起筱笑笑,初次见面就觉得付亮亲切了。问及她选科的原因,她说,为了减肥呗,你想啊,法医学接触的可全都是尸体,从今年开始我们就要外出实习了,面对那么多的尸体我哪还能吃下东西?这次不瘦下来才怪呢。

最开始回到大学时,顾初还总会避讳自己的年龄,生怕自己在这批学生们过大,但几天熟识下来后才知道她的年龄尚算可以。学医难,单是一个本科念下来至少五年,还算不上研究生院。有好多学子们可是考了好多年才跨进A大的大门,所以,她的年龄反倒没什么了。就连付亮都不相信她休学了那么多年,拉着她看了半天,最后叹道,“成名要趁早,这考学也要趁早,现在一比就看出差距了,咱俩年龄一样…”

本科的最后一年,学科重,学分也大,虽说顾初是应试型“选手”,但面对临床可不单单要凭成绩了。A大学风过硬,筛选下来的学生又都是尖子生,各大医院都盯着A大也实属正常。神外又是A大的重中之重,近几年来,神外又人才稀缺,所以顾初所在的系就有了足够的实习空间。

短短一周下来,顾初就累得透不过气来,甚至连回老洋房的时间都没有,每天上完了课,又跟着教授在实验室里一待就是大半天,再跑去医院做实习课程,大型医院的实习课程有的还直接连着研究生院,要求就更严苛,从事医者,学无止境,何止是一个本科就能万事大吉的?顾初每天倒床上就能睡着,有好几次是付亮跟她说着说着话她就没动静了。

她一忙就总会忘记给陆北辰打电话,大多数都是陆北辰打给她,有时候是中午,有时候是晚上,最多就是隔上一天。也有她接不到电话的时候,课程和实习一忙,她总会忽略掉手机。陆北辰就干脆一个电话打到宿舍,好几次是付亮接的,等她回宿舍时,付亮就两眼冒光似的八卦,“哎,是你男朋友吗?他的声音怎么那么好听啊?好有磁性啊,哎,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你们交往几年了?”

八卦,是女人的特性。

当然,还有她忘带手机却又赶上她和付亮都不在寝室的时候,陆北辰直接将电话打到系里。刚开始的时候,通知她接电话的老师还只是说,顾初,你的电话。再后来,老师干脆说,顾初,你男朋友又打来了。

结果弄得全系皆知,她有个控制欲很强的男朋友。

对接A大神外实习的就是筱笑笑所在的医院,再加上筱笑笑也在神外,两人见面的机会就更多了。人与人的交往就是这样,哪怕是身处同一座城,也有可能大半年见不上一次面。彼此都太忙,忙到顾不上问问内心自己想要什么。

就这样转眼到了十一月中旬,天气变化得就更是无常了,小雨不断,阴冷绵绵的。后半年的假期总会是多的,秋季入学就会有人盼着十一,学期还不到半,学生们就开始盼望着寒假了。顾初对假期没那么热衷,在外面游荡了太多年,她珍惜在校园里的每一分钟。

校里的社团又开始忙碌了,十一月倒是没什么,重头在平安夜和圣诞节这两天,虽说还有段日子,但社团的各项庆祝活动就开始张罗了。顾初没功夫参加社团的活动,虽说文艺社找了她好多次,但都被她拒绝了。曾经那段拿着吉他逼得学姐恨不得宰了她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那些陪着她疯闹的伙伴们也不在,物是人非,她便不想再多留恋。

只是这一天她在医院里出了丑,因为有了筱笑笑的担保关系,她破格可以进入手术室临床观摩,虽只能远距离观看,但这对于还是学生的她已是莫大的荣誉了。神外主刀自然是顾启珉,而他的助手就是筱笑笑,顾初对于笑笑能够从容地站在手术台上下刀,只是羡慕没有嫉妒。

之前的临床跟这次不同,这次更是“现场播报”。人都说外科医生更像是力气活,着实不假,神外和骨科专家齐上阵,掀了病患的脑壳,割开了那一层薄薄的脑膜,大脑里的结构清晰可见。顾初站在现场,盯着屏幕上的清晰影像,那股子不舒服就油然而生了。

跟在陆北辰身边的时候不是没见过更恶心的画面,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也不是没上过人体解剖课,神外的课程更是跟血淋淋抛不开关系,但不知怎的,顾初就是觉得视觉上不舒服。但脑血管突然崩裂,血一下子从病患的脑袋里滋出来溅了笑笑一身时,旁边的仪器就开始了紧急提醒,她只觉得满眼都是血光,而仪器的提示音令她的心在一揪一揪地疼。

她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冲出了手术室。

午饭顾初没吃,一直待在医院的花园里,然后给陆北辰打了个电话。那边很快接通,听上去像是很忙,在开会,又或者是其他什么,总之他不是一个人待着的。听到他声音的瞬间,顾初的眼眶就红了,突然意识到,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是被他保护得太好了,在实验室工作的时候,就算她有什么不敢的或是什么难题都不会觉得天塌下来,因为她心里明白,陆北辰对她再严苛,真的遇上问题了他总会替她挡在前面。而现在,是她独自面对工作面对难题的时候了,没了他,她觉得自己像是断了翅膀。

以前她也在医院工作过,但只是个小药剂师,说白了就是帮人取药,不涉及到任何技术层面的工作。现在,她是神外的实习生,是即将拿起手术刀上手术台的医生,压力骤然加大,大到她很迷茫,大到她很想哭,这种感觉还跟她失去父母时的茫然不同,那个时候她想死,现在不是想死,是那种莫名的彷徨和对未来未知的恐惧。

336人各有命

电话打通后她迟迟不说话,陆北辰察觉出她的心情,笑问她遇上了什么难题。她是好半天才缓解了喉咙的堵塞,可刚一张口,眼泪就下来了,虽未嚎啕,鼻子有了抽泣。

“怎么了?”陆北辰在电话里被她弄得紧张了。

“没事。”顾初拼命在心里骂着自己没出息,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才转移了差点失控的情绪,道,“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个好医生…”

陆北辰没盲目安慰,他是清楚顾初的,如果没遇上什么事的话她绝对不会这么说,要知道这些天她可是兴致勃勃的,他一问她的情况,她总会美滋滋地告诉他感觉好极了。他沉默了会儿,轻声问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顾初差点就想把在手术室里看见的一幕告诉他了,但还是强忍住,想了想说,“我…我就是今天进手术室了。”

“然后呢?”

她用力地抿了抿唇,手指头攥紧,“然后看见笑笑那么熟练地使用手术刀,我觉得我跟她差得好远啊。”

向来天才,突然自尊心受挫也会造成情绪上的干扰,这是人之常情,所以她这么一说,陆北辰也顺理成章地理解了。低笑,“能上手术台除了有天分外还要有很多的实操经验积累,笑笑也不是第一天才上手术台,总有一天你也可以。”

“嗯。”她闷闷的。

心中懊恼,她是清楚陆北辰有多忙的,这通电话打过去除了给他造成负担外什么作用都没有,难道她不敢上手术台还要陆北辰手把手教她吗?这样的情绪变化,他远在北京鞭长莫及,能帮她的就只有她自己。他在北京,接触的都是人命关天的大案子,她却为了自己的情绪问题给他造成滋扰,想想就觉得挺羞愧的。

陆北辰在那边始终耐性,劝慰她道,“一切事都慢慢来,你刚回学校,虽然说是最后一年,但毕竟太久没有接触临床,别急,总要给自己适应的时间。”

“我没事了,就是心里小小的不舒服一下。”她不想让他操心,要不然觉得自己真的一无是处了。

陆北辰笑,“快要毕业的学生总会对社会茫然,你现在也是一样。”

“我工作过。”顾初反驳。

“三脚猫的工作。”陆北辰给了她个不轻不重的评价,“以后你是掌控病患生死的人,所以压力大很正常。”

顾初抿唇,“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啊。”

“顾医生,你最好医术精湛些,否则送到我这里还要浪费我的时间。”陆北辰逗她。

顾初笑了,心情好了点,“我才不会让你有机会抓我把柄呢。”

有人叫陆北辰,她听得真切,是罗池的声音,八成又是商讨案子呢,便马上道,“我没事了,你去忙吧。”

“晚上打给你。”陆北辰说。

“嗯…”

快挂电话时,她又叫了他的名字。

他笑,“怎么了?”

“我…想你了。”

她想他了,不论是见不见着他,都想得要命。这种情感很奇怪,陆北辰在上海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就在她身边她也会想念,哪怕是在他怀里,就好像,一松手总怕他没了似的。也许,是他身边围着太多人,她爱得深就越是怕失去了。

等结束了通话后,手机刚揣兜里,就听有声音落过来,“男朋友安慰一番心情好了呀?”

顾初扭头一瞧,是筱笑笑。又想起上午在手术室里的情景,脸红一块白一块的,没说话,双腿蜷在了木椅上。筱笑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递给了她一杯热奶茶,顾初接了过来,没喝,只是用来捂手。

“不吃东西总要喝点水吧。”筱笑笑看着她,说。

顾初摇摇头,“也喝不下东西。”

“我以为陆北辰很好地安慰了你。”

顾初轻叹一口气,“我没告诉他实情。”

“为什么隐瞒?”

顾初觉得手心暖了些,薄凉驱散了不少,她垂眼,“事实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恐惧什么,可在手术室的时候我就是待不下去。”

“以前你做过脱敏治疗啊,不会又是对血敏感吧?”筱笑笑疑惑地问。

顾初想了想,摇头,“好像还不是对血过敏。”

筱笑笑点头,“是啊,你都跟在陆北辰身边那么久了,如果是视觉上的不舒服,那么尸体对视觉上的刺激更厉害啊。”

顾初将奶茶放到一旁,重重叹气。曾经陆北辰命语境给她做过脱敏治疗,但语境“心慈手软”,再加上后来她没再接触案情,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沉默了会儿,她又问,“上午的病人怎么样了?”

筱笑笑神情淡淡,“病人主动脉弓部手术脑部并发症,年龄大导致手术存在太大风险,血压波一直不稳定,没抢救过来。”

顾初心里就紧了一下,不知怎的,鼻头一酸眼眶就又红了,心里堵得要命,脑子里全都是父母被送进医院抢救时的情景,那些仪器拼命叫唤的声音令她焦躁和抓狂,还有满眼的血,令人窒息。筱笑笑见状后,拉了拉她,“你怎么了?”

“那人死了,是吗?”隔了好久,她才挤出声音。

“对。”

顾初抬眼看着她,见她神情淡然,心里也有点不舒服,“笑笑,是一条命没了,你怎么看上去这么冷淡?”

筱笑笑微怔,而后问,“那我要怎么样?痛哭一场吗?”

“那个病人是你的,不是吗?”

“对,而且在医院里住了一年,这一年里都是我来负责他的病情。”

“那你怎么还…”

“小初,咱们做医生的不能同情心泛滥,在这种地方,每天要面对那么多的生死,我们都要为之动情,那么不得累死吗?”筱笑笑轻声说,“我们的职责是治病救人,却不能在病人身上投入太多感情。”

说到这儿,她又重重叹了口气,“人的感情都是有限的,过度透支,人反倒变得麻木了。”

顾初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笑笑,我觉得你变了。”

“不是我变了,只是我知道要如何珍惜自己了。”筱笑笑靠在木椅上,裹了裹衣服,道,“人的感情要用在恰当的时候,否则,就成了感情用事。咱们在上学的时候教授就说过,医者,是要理智而不是感性。”

顾初摇头,“我不是在跟你讨论医者操守问题,我是觉得,你不再像以前那么开朗了。”

“在经历过那种事之后,总要允许我思考吧?”筱笑笑轻声道。

“那是场意外,笑笑。”

筱笑笑看向远方,眼神淡淡,“上天总会用不同的方式来教会我们人生道理。绑架的事是我心里的痛,我不愿意过多去想,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次绑架之后,我终于断了不该有的念头。”

顾初听着这话觉得惶惶不安,看向她,“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乔云霄。”

顾初暗惊,笑笑眼里的神情淡然得令人绝望,她感到隐隐的不安。

“现在我终于醒了,乔云霄就是我的一个梦,梦再美也总要醒来面对现实不是吗?”

“可是云霄他这阵子对你不是很好吗?他——”

“小初。”筱笑笑打断了她的话,看向她,轻轻笑着,可看在顾初眼里,她的笑有一丝的寂寥。她说,“昨天晚餐的时候,顾启珉向我求婚了。”

顾初一怔,“你…”

“我答应了。”筱笑笑说着,朝着她一伸手,那枚钻石戒指在略微压抑的光线中闪耀了一下,衬得笑笑的脸色愈发苍白。

“你疯了?”顾初着急了,“你喜欢的人是乔云霄,为什么要答应顾启珉?”

筱笑笑收回手,重新揣兜,轻叹了一口气,语气寂寥,“顾初,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人各有命,而这场命,我搏不过,所以,只能认命。”

顾初心头忽悠一阵悲怆来。

两盏青灯,两只木偶。

前一对是顾初签收的,后一对是从许桐手里拿过来的。罗池在研究青灯的时候,陆北辰在看木偶,那首童谣一遍一遍地放,放到罗池在旁边都能背下来了。他听着抓狂,“奶奶的,这歌谣越听越邪乎!”

陆北辰没吱声,反复比对两只木偶,末了,两只来回来地敲打。罗池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刚要问,就见陆北辰将其中一只木偶拿了起来,用力一掰,只听“咔擦”一声,“啪”地掉下来样东西来。

陆北辰拾起一看,脸色陡然转得严肃,罗池蓦地起身,惊呼,“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