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泽没有睡,在做雕塑。

是她的那一座雕塑。

月见安静地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她盘着两腿坐在厚厚的地毯上,认真而专注地看他工作。她很乖,不去打扰他。

“那晚,你明明有用迷香,把我迷晕。”洛泽忽然说话。

月见的脸红了红,知道了自己的那些小把戏是逃不过他眼睛的。他在说的,自然是她有办法从金哥那逃走。“要迷晕金哥不难。但是要躲开中亚人却不容易。我想,只有你能帮到我。我在赌,因为我知道你就住在客栈里,闹出动静,就能惊动你。”

洛泽停下了手,看了她一眼,“你很聪明,也赌赢了。”

“饿吗?给你下碗面条。”洛泽已经站了起来,就要去洗手。

她噗嗤一声笑了。见洛泽看她,她两眼弯起,嘴角掀开甜蜜醉人的弧度,像在笑。

“你一身西装革履的,说出来的话,居然那么接地气!”月见抿了抿唇,右边嘴角一粒若隐若现的星星酒涡显了出来,下一秒又不见了。

洛泽垂眸看了自己一眼,还真是……被她说对了……他的白衬衣,深灰色西装,每一粒扣子都扣得严谨,就连两边手腕处挽起的袖子,都是折叠得工整对称,每一条褶皱都一模一样似的。

“被我说对了吧。”月见笑眯眯。

洛泽:“……”

“你有强迫症?”月见逗他。他这个人就是太闷了,一点不活泼。

洛泽:“……”

“阿泽,我不饿。我们坐下来聊天好不好?”月见依旧坐着,他站着。他本来就高,此刻,她只好仰望他,伸出小手,抓住他的右手尾指,摇了摇。

洛泽并没有借着这个高度俯视她,看向她时,眼带微笑,声音也暖:“我手上都是泥。你先放手。”

宠溺的语气了。月见心思敏感,觉得他只是在逗一只小猫,宠一只小猫那样对她。她不满,不甘心,决定过分一些。

月见一把跃了起来,“没关系啊,我不怕弄脏。”然后举起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他的脸上多了一道泥痕。

洛泽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她时,气压猛地低了下来。

月见哆嗦了一下,又大胆地回视他。

洛泽冷厉的眼神一闪而过,轻笑了声,“你有斯德哥尔摩症候,嗯?”

月见脸红了,他居然敢调戏她!

“怎么不说话了?”洛泽逗一逗她。

月见又坐了下来,双手捧着个脸,继续仰视着他。

嗯,那样子,还真是挺可爱的。她的脸上也蹭到泥了。洛泽笑了笑,也坐了下来,就坐在她旁边。

“阿泽,你喜欢什么?”

洛泽认真想了想,才回答她:“没什么特别喜欢的。除了雕塑。”

“雕塑……”月见想了想,说道:“给人一种很神秘的感觉。”

“尤其是,雕塑其实是由材料构成的。”她又补充了一句。

听了她的话,洛泽若有所思。她悟性很高,很有艺术天赋。

“见过胚胎开始生长时的组织结构吗?”洛泽问。

月见摇了摇头,但眼神专注,纯粹而明亮,愿意倾听他的一切。

她的这份安静、专注,是他所喜欢的。

“自然与生命的奥义,既是艺术又是科学。就好比胚胎生长时的组织结构犹如银河系。而在显微镜下,水晶就是有机物;丝丝缕缕,脉络分明,犹如另一个天体系列。这就是材料的性质,根据看的人的角度不同,而有所不同。艺术家要做的,就是和材料沟通,达成互动。”洛泽笑了,看了她一眼,“有些复杂是不是。”

月见摇了摇头,“我明白。泥与石膏,甚至其他材质构成了雕塑,构成了人体。”

洛泽又点了点头。

见洛泽眉头锁得紧,月见问:“遇到什么难题吗?”

洛泽揉了揉眉心:“我想以和你等高的大小来打造雕塑。”

月见很聪明,马上明白了:“可是这件作品并非石膏,或大理石打造。用泥,做大件雕塑时很难定型对吗?”她扬起小脸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有那么一瞬,她的脸靠得太近了,只要他的下颌再低下来一些,就要触碰到她嫣红的嘴唇。洛泽看着她,天顶那盏铜制的古朴灯具跳动着橘红色的光,倒映在她的眼底。她的眼里像蕴藏了一团火焰。

在暗夜里,汹汹燃烧。

他连忙坐直,声音浅淡,在夜里听来,像波澜不惊的湖:“是的。泥土的稳固性能并不好。越是大件的雕塑,用泥来塑造也就越难。”

“没关系啊。”月见大胆地握住他的双手,“你那么厉害,一定能搞定它的。”

她的鼓励怎么说得……这么不走心啊……洛泽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掀起了一丝极小的弧度。

洛泽先站了起来,走到洗手间,取来了干净的水盆。

“过来。”他对着她点了点头。

月见乖乖走到他面前。他将水盆搁在窗台上,捞起盆里的棉布,替她擦拭去脸上的泥,“像个花脸猫。”他难得地笑了,笑意温润。

她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微仰着小脸,真像一只小猫在接受主人的爱抚。洛泽一边替她擦拭,一边止不住地笑。

他的笑声很低,像在胸腔里微微震动的一根弦。

“你笑什么!”月见不高兴了,睁开双眼瞧着他。

洛泽让着她,不和她辩,只是说,“好了。脸干净了。”跟着握住了她的一双手,将她的手泡进了水盆里,他替她一点一点地抹去那些干了的泥。

水温刚好,不烫也不冷。他真是仔细又贴心。月见乌黑的眼珠子一转,问他:“你这是在和我调情吗?手,我可以自己洗的。你干嘛抓着我的手,不放?”

洛泽被噎了一下,垂眸看她。然后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退后了一步,说,“我先去工作。你累了,早点休息。”

月见暗搓搓地想,自己又把事情给搞砸了。

洛泽放下了手头上的雕塑,在整理一袋一袋的泥。

“为什么都没有贴标签?”月见走了过去,依旧围着他打转,“这个是渣土,土质细腻,没有杂质,做陶瓷最基本的配料:高岭土与瓷土就是属于这一类。”

洛泽忽然抬头看她,眼睛里似有什么在流动。

他唇抿得紧,不做声。

但是月见知道,他是在研究她,打量她。犹如她就是那些可以任意搓揉捻捏的一团泥土。

葱白的指尖往另一袋指了指,她又说,“这些是沉积土,与渣土比,多了杂质但相对顺滑细腻,产生黏合,具有‘可塑性’,在拉胚操作时非常有用。而且在这些泥里加入弱塑性的泥土,可以提升形状的持久性。渣土与沉积土是初级与次级泥土,极少单独使用,都是混在其他泥土里,达到塑‘型’的目的,其实就是备用泥土。经过混合可以成为粗陶土。”她又点了点另一袋粗陶土。

“还有耐火土、球土、膨润土、混合料与预备泥。”她的指尖在一袋袋的泥土面前,一一滑过。最后,她侧眸看他,莞尔一笑:“阿泽,我说得对吗?”

像对大人邀功的小孩。

洛泽怔了一下,点了点头,“你都了解。”

对泥土的辨认,并非一天两天就可以速成。就连何庭跟在他身边那么久,也分不清什么是什么泥。这个小女孩却张口就来,洛泽对她的身世感到好奇了。

“你以前学过?”洛泽问。

月见一歪头,“不记得了,失忆,你忘了?”

然后看着他,笑嘻嘻地:“不过,你最爱的不就是雕塑和泥么?所以,我也要爱上这些,这样你就会多喜欢我一些。”

洛泽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猝不及防,耳根后红了一大片。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地“嗯”了一句,就继续埋头工作。

但月见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心里暗笑:他这个人,开始松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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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泽在给她的那座雕塑不断地淋上一种特殊的液体。

他用刷子沾水,一遍一遍地在泥塑上扫,泥塑变得十分润泽。

“有什么用途吗?”月见一脸好奇,也很虚心地不耻下问。

“待会就要装箱,先我们一步运回上海。泥塑要保持湿润的环境。太干燥会开裂。”洛泽依旧一遍一遍地扫,“这边本来有焙烧的窑室,但是这件作品还需要花上许多时间余功夫才能完成,只能先行运回。”

“我帮你扫,好不好?”月见像只求抚摸的小猫,眼睛亮晶晶。

好脾气的洛泽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你确定?”

“我不会弄砸的。真的。”月见一再保证。

洛泽把刷子递向她。

月见伸出手来接,拇指指腹在他掌心划过。她忽然抬眸瞧了他一眼,有些心虚,又有种蠢蠢欲动。

洛泽垂眸,视线在她年轻美艳的脸庞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再往下,看到了她抓着刷子的白皙的手,与白葱管一样的纤纤十指。

若无其事地错开目光,他退后了两步,挽起手臂,等着看她工作。其实他的目光,已经被她的那张勾人红唇所吸引。

他眸色渐深,表面平静如秋天的湖泊,可内里隐藏了可以摧毁一切的巨浪。有时候,有些东西,只是差了一根导火索。

月见没有看懂他眼底的晦暗,只顾得调戏他。斜睨了他一眼,她娇笑:“你教一下我呗。”见他下颚低垂,整个人被笼在了阴影里,连眉眼轮廓也看不见了,却忽然听见他低笑了一声,于是她又说,“手把手教。”

她的声音既像撒娇,又像挑衅。

她就是存心要挑.逗他,原本以为他只是一笑而过。可他的一双手已经搭到了她的腰间,他整个人压了上来,腰腹贴着她的背脊,他的手炙热,如两块烙铁。

月见不可察地颤了颤,又听见他一声低笑。“怕了?”他问。他的唇贴着她的耳根,呼吸都喷到了她耳朵与后项上,痒痒的。她又止不住颤了颤。

洛泽离开了她一点,但一双手握住了她的,将她的右手抬起,放到了泥塑上,用合适的力度扫了起来。他先是放开左手,以右手握住她的右手,感知她的力度,等满意了,才完全放开了手。

这一项扫水的基本功,她以前也学过。但洛泽选择了不问。

“你很热吗?”月见又斜了他一眼。她是那种美艳的相貌,笑与不笑都对男人十分具有攻击性。有种天然的野冶在里面,骨子里带着狂野。美得发冷。

被她瞧上一眼,男人的骨头会发酥。洛泽转过身去,整理泥袋,将袋子的封口仔细地封好。

他不回答,月见也无所谓,只是低哼了一句:“闷骚。”

这男人还真可爱,脸居然红了。“怕了?”她又补了一句。

洛泽整理袋子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厘清手头上的打包工作。

第12章 只敢说喜欢

亘古不变的月牙泉边,风吹起她黑的发,火红的裙摆。

洛泽始终含笑凝视着她,牵了小白站在她的身旁。

他给人的感觉,总像是视线无时无刻都是胶着在她身上的。可她知道,他的心是坚硬的、冰冷的。就如,他所雕刻出来的塑像,统统都是冰冷,硬邦邦的。柔软,只不过是他所给的假象。

有时候,他会给你一点温暖。可这暖,来得猝不及防,去时,更是无影无踪。

风又起了,吹得她的发全乱了。

洛泽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发,是可以长得如此长的。仿佛她全身的营养与血液都长到头发上了,所以她才会如此的白。

他体贴地将她的发拢起,给她扎了一条长长的辫子。可他手拙,依旧有许多发散落了开来,沿着他的指尖一直蔓延,钻进了他的鼻端,一直痒到了他的心里。

“你喜欢我穿红色的裙子。”月见眉眼一弯,似嗔似喜。

洛泽的眸光莹润,衬得唇边笑纹更加的迷人:“你穿红很美。”

他给她送来的,是一条全手工刺绣的传统红裙子,很有几分西亚风情。裙子与新疆女子的传统裙子有些相似,但剪裁更为简洁。且裙子是全手工订做的,镶嵌了许多的珠子与红色亮片。那些莹润的珠子,与亮片,随着她的走动,折射出不同的光来,衬得她更为娇艳。

她赤着脚,在泉边走,黄沙从她指缝间滑落。

她喜欢,这样若有似无地勾.引他。

洛泽笑了笑,移开了视线。小女孩的心思很好猜,而她也没有掖着藏着,就好像在向他无声的叫嚣:来呀,来追我呀!

他特意安排人清了场,月牙泉边只有彼此二人,静得可以。

泉不大,月见沿着泉边走,走了一圈又一圈。忽然,脚下吃痛,她低头一看,一颗晶莹剔透的石子从她脚拇指盖上掉了下来。

竟然是一颗玉石。新疆特有的戈壁玉,很美,色泽艳丽无比。洛泽也看见了,只觉得像她,一样的艳丽无匹。

“送给你。”她笑嘻嘻地,把五彩斑斓的玉石拣起递到他面前。

朦胧的五彩蕴藏下,是玉石内里幽蓝的色泽,泛出冷光。而一片片似绿叶一样的“景致”倒映在玉石的心脏,又像一幅山水画。并不大的小石头十分有趣,奇美。

洛泽见她一脸专注地看着自己,虽是笑着的,可到底是十分认真的。就好像,给他的不是一颗小石子,而是一颗心。接过,收下,他说,“谢谢。”

这个敏感的小女孩,总是在千方百计地试探他,试探他的心。

漫漫沙路,与她一路走来,也别有一番情调。

到了要和小白告别的时候了,洛泽将脸贴到了它的脖子上,眼睛闭起,似在怀念,留恋。

月见头一次看见,他感性的一面。他的睫毛很长,他的容貌俊俏,闭上眼睛时,那种犀利的光芒全数收了起来,十分温润,像个有些忧郁的大男孩。又像那两个沉默的夜里,他温柔地待她,给她煮吃的,然后为她刻骨塑身,造一座像。

此时,小白也闭上了眼睛,与他的脸紧紧相贴,那一幕,十分动情。她拿起相机,拍下了那个画面。

听到“咔嚓”声响,洛泽睁开了眼睛,狭长的眼帘一掀,似有宝光流转,又英气逼人。“一定是太阳太耀眼了。”月见自言自语。

洛泽只是低眉浅笑,自然明白她的心事。他并非故意,却让小女孩沉迷于他的皮相了。

明明自己就是个美人,却没有半点自信,简单的小女孩确实让男人着迷。

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月见知道,俩人的攻心争夺战,才刚刚开始,可硝烟早已滚滚。

月见满脑子所能想到的,就是如何攻克他。

她从没有如此确定过,那么渴望一样东西,渴望得到一个男人。

她要他。

再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挑衅。

洛泽依旧是浅笑着移开了视线,温润得一塌糊涂。

月见心想:他善于借温柔的表象来掩饰自己。

一颗冷酷无比的心。

等她站于莫高窟第十七个洞口,满壁神佛飞天俯视着她。

佛的脸上微微含笑,深刻的眼眸低垂,洞尽了一切人心。

忽然,她就想许一个愿。

飞天缭绕,姿态妩媚,仪态万千。明明他们都洞识了她内心所想,那不妨向他们要个愿。

她半扬起头,下颚的线条变得倔强起来。而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心里默许:漠漠黄沙,满地神佛,今日为证,许我陪在阿泽身边,一生一世。

洛泽看着她完美的侧脸,阳光漫了上来,柔和了她的五官。她有着西亚人的神秘轮廓,又有着东方式的柔和美感,她浑身上下都是个谜。

“你许了什么愿?”他的声音,自她身后低低地传来,十分沙哑,却有致命的性感。

真是,听他说话,也会怀孕的。

一想到这,她居然俏皮地笑了,躲开了他要抓她的手,吐了吐舌头道:“偏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