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和姐姐孟英虽然挨了打,然而到底接到了桃花钱,总算还有收获,孟雄孟伟兄弟就凄惨很多。据说被阿妈揪回家里后两人统统挨了板子,又勒令不许出门,在家面壁。

他们家邻居次日绘声绘色说:“阿伟被他阿妈打得鬼哭狼嚎,隔着两层墙都能听见他求饶‘阿妈别打了!阿妈别打了!’,早晨他阿妈出门时候,横眉竖目,哎哟哟,真正吓人。”

阿嬷恰好带端了自己家做的银芽胡萝卜虾仁海蛎肉卷饼,领着孟英明月到昨晚下海帮着寻她们两姐妹的人家里去道谢,听见阿雄阿伟兄弟回去挨了打,又被他阿妈禁足,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还年轻,气胜。小孩子之间吵吵闹闹是难免的,做大人的掺和进来跟着置闲气,其实几个孩子说不定转眼就和好如初了。

“阿海阿妈,我看你们家明月是却是个有福的。”阿雄邻居阿嬷揽过明月去,上下打量,又拿手在明月身上捏来捏去,“这么小就有本事,能跳进孟家湾去把福钱捡回来,可不得了!”

明月被捏得极不舒服,趁隙挣脱“魔爪”,扑回阿嬷怀里。

阿嬷赶紧搂稳了明月,笑一笑,“什么本事不本事的,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和她阿爸阿妈被她们两姐妹吓个半死,多亏了当时你家阿勇下海去帮着找她们,真是太谢谢他了。”

“这算什么。邻里同宗的,本该守望相助才对。”说是这样说,收卷饼的手也一点不客气。

阿嬷又坐了片刻,便带着孟英明月告辞出来。

经过阿雄家门口的时候,孟英拉一拉阿嬷的衣袖,“阿嬷。”

阿嬷停下脚步,“怎么?”

孟英望一望不远处河卵石垒起来,泥灰勾缝的石墙小院,“我想去看看阿雄。”

阿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从藤篮里取出两个包在油纸包里的卷饼,“去罢。”

明月望着姐姐捧着油纸包走向石墙小院的背影,不解地抬头问:“阿嬷,姐姐为什么要去看阿雄?阿伟坏!”

在她的世界里,黑白泾渭分明,不是好的,就是坏的。

阿嬷微笑,将她柔软乌黑的头发握在手里,缓缓地一下下用手指梳理,“明月,阿伟坏,阿雄坏不坏?”

明月认真想一想,摇头。阿雄还帮着她们呢。

“所以,至少阿雄在这件事上,没有做错什么。”阿嬷对上孙女黑白分明的大眼,“阿雄平白无故受了牵连,阿英去望一望,你说应该不应该?”

明月虽然并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应该的。”

阿嬷笑起来,指一指一旁的一段秃树桩,“我们坐下来等一等阿英罢。”

孟英捧着油纸包,来到孟雄家院门口,半人高的卵石墙阻挡了她的视线,只能从铁锁把关的大门缝隙里隐约看见院子里的情景。

院子当中支着竹架子,上头晒着渔网,瓦檐下头吊着几串咸鱼,院子里杳无人声。

孟英略略迟疑,最后朝着院子里喊:“阿雄,听得见吗?”

过了一会儿,偏厦的木板门“哐啷”一声推开来,孟雄穿着海蓝色印有数字“二”的跨栏背心,同色运动短裤,趿拉着帆布运动鞋,从偏厦里走出来。走到门前一步远的地方,他停下脚步,瓮声瓮气地问:“谁?”

“是我,孟英。”

院子里的少年听了,沉默一秒,问:“有什么事?”

“你…没事罢?”孟英担心他要面子,所有折过他挨打的事,“对不起,害你受牵连。”

孟雄闻言,向前半步,不知想到什么,又停下来,“…该我说对不起才对…还好你和明月没事…”

孟英摇头,“不怪你,真的。”

随后勉励踮起脚,将手里捧着的油纸包举高,递过院墙去,“我早晨和阿嬷一起做的卷饼,给你和阿伟。”

院子里的少年一时间没有了声音,孟英咬了咬嘴唇,坚持踮着脚,举着手。

过了片刻,院子里有了响动,然后少年睡醒以后仿佛还没有梳过,头发乱蓬蓬的脑袋从院墙里探出来,伸手接过孟英递过去的油纸包,“谢谢你,阿英…”

孟英刚想说什么,只听院子里有小男孩的尖叫:“阿雄,我告诉阿妈你爬墙!”

孟雄不知道站在什么上头,被小男孩一干扰,即时身形不稳,左右摇晃起来。

孟英不敢再做逗留,向孟雄摆摆手,转身跑向等在一旁的阿嬷和明月,三人相偕归家。

孟雄勉强维持平衡扒在墙头,恋恋不舍地望着孟英走远的背影。

院子里孟伟使劲跳起来拽着他的短裤,“你下来!我要告诉阿妈你爬墙头,想跑出去玩!”

孟雄在短裤被弟弟拉掉之前,堪堪从阿爸酿红糟的酒甑桶上跳下来,“你敢!”

孟伟想想阿妈不在家的时间,自己都得和哥哥在一起,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忽而翕动鼻翼,“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看到孟雄手里的油纸包,二话不说,伸手就抢。

孟雄一巴掌拍开他的手,顺势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还不长记性,抢什么抢?!”

孟伟吐舌头,“你喜欢阿英姐!我告诉阿妈去!”

孟雄伸长手臂将弟弟的脖子卡在自己臂弯里,“我告诉你!你别在阿妈跟前和外头乱说话,否则我要你好看!”

小男孩伸出舌头,做翻白眼状:“我知道了!知道了!”

孟雄这才放开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包,拿出一条卷饼给弟弟,“自己到一边吃去,别烦我!”

孟伟接过卷饼,嘿嘿笑着跑到屋檐下,左在门槛上,吃起卷饼来。

孟雄立在院子里,望着手中的油纸包,想起少体校游泳池里,少女洁白柔韧灵动如美人鱼般的身姿,一时痴痴无语。

中元节过后,孟英在家里又住了两天,第三天就回城去了。

回去的头一晚,阿妈住到女儿屋里。

明月围着阿妈姐姐玩了一会,倦极睡去。阿妈和孟英却了无睡意,并肩抵足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如水的月光,喁喁细语。

孟英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信封来,交到阿妈手里,“给你和阿爸阿嬷明月买电视。”

阿妈听了,诧异地望向女儿。

孟英微笑,“我听明月说的。她说阿爸想买电视。”

阿妈看着睡在她和大女儿之间,像头小猪的明月,忍不住摇头,“怎么她还记得?”

“这钱本来就是我攒着给你们的,正好拿来买电视。”

“你一个人在城里读书生活,身边该放点钱防身。”阿妈把信封推回去,“电视的事,你阿爸和我会再想办法。”

“阿妈…”孟英按住母亲的手,“我天天在学校吃住,用钱的机会不多,再说下个月的生活补助和伙食费马上就要发下来了,我手里不缺钱。”

见阿妈还想说什么,孟英笑一笑,“电视买回来,你们可以看体育频道,说不定能在里头看见我们比赛呢。阿爸可以看科教频道,里面经常会有人教怎样种菜养鱼,我想阿爸一定会感兴趣。还有阿嬷和明月,天气不好,又或者不能出门的时候,可以在家看看电视…”

阿妈伸手,横过枕头,摸一摸孟英的面孔,“谢谢你,阿英。”

孟英赧然微笑。

第二天清晨,孟海早早起床,将三轮车擦得干干净净,务必闻不到一丝鱼腥味儿,又将新买的折叠凳放到三轮车的车斗里。等到阿妈叫他吃饭的时候,三轮车已经被他倒饬的焕然一新。

阿嬷从屋里出来,笑着说:“赶紧把装个马达罢,你开起来省力,往返镇上也节省时间,想带着阿霞明月到镇上转转也方便。”

孟海撸撸头顶硬撅撅的头发,“让我再攒点前,争取年前先把马达装上。”

吃过早饭,阿嬷牵着明月,和阿妈一起送孟英到村口。

孟英坐在三轮车后头,朝阿嬷阿妈妹妹挥手,“你们别送我了…”

“姐姐!姐姐!”即使已不是第一次分离,过不久又能见到姐姐,开始明月仍万分不舍,几乎整个人扒在三轮车车斗上,紧紧扯着孟英的书包带子不放,“我要和姐姐一起!”

阿嬷看得直摇头,“阿霞,你看她们两姐妹次次同十八相送一样。”

阿妈哭笑不得,“明月,你既然舍不得姐姐,干脆和姐姐一起去城里算了,我和阿嬷在家里。”

和姐姐一起去?把阿嬷阿妈留在家里?

小小明月犹豫不决。

阿爸失笑,“阿英是到城里读书训练的,你去了她也不能陪着你。你好好呆在家里,多吃饭,认真识字,早点长大,到时候就可以跟姐姐一起进城读书了,好不好?”

明月歪着脑袋十分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才十分不情愿地放开了手,可是仍殷殷叮嘱孟英:“姐姐你等我,我一定很快长大,和你一起到城里读书!”

孟英郑重点头,“好,我等你快点长大,我们一起到城里读书。”

明月得了姐姐的承诺,这才放她过门,和阿嬷阿妈站在村口,目送阿爸弓着脊背,踩着三轮车,渐渐去得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

今明两天要陪儿子打拳学东学西%>_<%~

明天和大家请假,周一更新。

祝大家周末愉快!

11

11、第10章 改变的序幕 ...

暑假结束前,孟海和妻子赶了一趟集,去的时候是踩着去的,回来时已经装上了马达,一路“突突突”响着,在村里的泥沙道上带起一片尘土。

不大的孟家村立刻热闹开来,男女老少都跑到孟海家门口围观。

有见过市面的,围着马达三轮车啧啧两声,“阿海这是走在我们前头了啊,马达都装起来了。”

亦有穿着开裆裤的小娃娃,奶声奶气地问:“阿海伯,这是什么?”

明月也好奇地围着这辆她认识了很久的三轮车转来转去。

孟海蹲下-身子,耐心解释:“这是个马达,通上电以后,就可以自己运转…”

见几个小朋友都露出茫然表情,孟海抓抓头皮,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做不到浅显地讲解。

开学前回到村上的孟校长笑起来,伸手召唤几个对马达感兴趣的孩子,“来来来,我来告诉你们马达是什么。”

小孩子们呼啦啦围了过去,有感兴趣的大人也跟过去,缀在后头。

孟校长找了一根树枝,用鞋底把明月家门前一块沙地扫平了,然后画了几个简单的图形。

“在十八世纪中叶,有个很聪明的外国人叫瓦特,他发明了现代意义上的蒸汽机,后来有个同样聪明的法国人,叫居纽,他经过实验,在一辆三轮车上安装了蒸汽机,成为世界上第一辆蒸汽机车。”

“和阿海叔这辆一样么?”有少年举手问。

孟校长摇摇手里的树枝,“有点像,但不完全一样。当时的蒸汽机个头比较大,需要靠燃烧煤炭来获得动力。你们阿海叔这台是电动马达,只需要用电就能工作。”

“那到底是怎么工作的呢?”男孩子们锲而不舍地追问。

孟校长拿树枝点一点沙地上的图形,“马达启动,带动传动带,本来要靠人力踩踏运作的三轮车链条被带动,三轮车不需要人力就可以跑起来了。速度快,载重多,节省时间和劳动力,是非常棒的发明。”

人群发出惊叹声。

小孩子们得到答案,散了开去。

大人们有心动不已的,仍围着孟校长问动问西。

等到村人都散了,孟校长走到孟海身边,拍拍他肩膀,“阿海,有没有时间?我们聊聊?”

“有!有!我们到院子里聊。”孟海在衣襟上抹了抹手,把孟校长请进自己家的院子里。

明月正和阿嬷一起在偏厦整理阿爸带回来的东西,糖果饼干蜜饯都装进铁皮罐子里,鸡蛋水果分别装在篮子中吊在瓦檐下头,好看的花布是买给阿妈的,卷成一卷包在黄色薄油纸里,用纸绳扎着,只在油纸两头露出一点花布来,在展开之前,充满了神秘感觉。

明月正试图在不破坏外面的油纸情况下,一窥花布全貌,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一根已经戳到布卷里的小手指头连忙缩回来。扬睫望一眼阿嬷,阿嬷笑起来,“调皮,自己去玩罢。”

明月便跑出偏厦,看见院子里坐在荫头里的阿爸和孟校长,就嗵嗵嗵跑向厨房,揭开凉茶壶的盖子,取过两只干净碗,倒了两杯凉茶出来,一手一杯,端端正正举到阿爸和孟校长跟前,“阿爸,孟伯伯,喝茶。”

“谢谢明月。”孟校长接过茶杯,向明月道谢。

明月笑眯眯地跑开。

孟校长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然后对上孟海的视线。

“阿海,我看你们家明月,是个早慧的孩子。”

既懂事,又不失孩童的天真,虽然是家中幼女,却一点不娇纵。

最难得是,一家人都愿意给她创造充分自由学习的机会,并不约束她的天性。

“阿海,我前段时间的提议,你和阿霞商量得如何?”

“是让明月提早入学的事?”孟海问。

孟校长点头,“虽然说是提早入学,其实接受的仍是学前教育,毕竟明月还小。”

学前教育?孟海望着孟校长,满眼疑问。

“其实也未必学多么高深的东西,只是通过游戏来培养明月这个年龄的孩子的观察力、想像力、思维力和记忆力,而这些能力在往后她的学习乃至工作中,都将对她大有助益。”孟校长最感到遗憾的是,孟家村没有幼儿园,大人们也十分忽视学前教育。村里还有好几个学龄儿童就这么游荡在外头,没有送到学校里去。

即使国家的政策是儿童免费入学,接受基础教育,但在边远和贫困地区,仍然有很多孩子没能踏入校门,接受教育。

每当他看到村里那几个没有读书,无事就在村里闲晃,惹狗撩鸡的孩子,都有深深的无奈感。他不是没有去那几个孩子家里游说,但都无功而返。

可是他喜欢明月,不希望白白浪费了这两三前学前智育的好时机,也期望能通过教出一个出类拔萃的学生,来带动村里儿童读书的风气。

孟海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我同意。”

“太好了!”孟校长一激动,手里的凉茶杯没端稳,半杯凉茶打翻在身上。他也不介意,把茶杯搁在一边,双手握住孟海的手,大力摇撼,“你放心,我一定会用心教明月!”

九月,明月四岁大的时候,进了村里唯一的学校——孟家湾中小学。

学校是乡里拨款建的,校址选在村中心,占地面积不小,是闽州海边乡村不多见的两层水泥楼房,设施还算齐全。一共有八间教室,两个办公室,一个食堂,还有教学楼后头的两间独立的洗手间。

只可惜,能容纳二百人的学校,开学时候只有区区二十明学生。

附近五个自然村,一共只来了二十个孩子。

孟校长在开学典礼上,不必拿扩音喇叭,操场上的二十个孩子也能听清楚他的讲话。

孟校长鼓励升上初三年级的学生,抓紧时间,好好学习,争取考进镇上的高中,以后能考上大学,为自己也为家人争光。又谆谆叮嘱新入学的孩子,不懂就勇于举手提问,大胆发言。

明月站在阿嬷身旁,仰望站在操场主席台上的孟校长,仿佛有些陌生,然而并不觉得害怕。

开学典礼结束,明月和阿嬷一起,被安排进一到三年级的教室。

由于学生实在太少,还有年级断层,一个教室里人数寥寥,只有一年级学生一个,三年级学生四个,以及学龄前儿童一个,还有家属一名。

组合诡异,但相安无事。

孟校长走进教室的时候,四个三年级学生正在对暑假作业的答案。那个一年级新生则在新奇地翻着刚发到手的教材,强忍着好奇,不凑到三年级跟前去。

明月老老实实坐在阿嬷左手边,由于人还太矮小,脚踩不着地面,下面还给她垫着个小板凳,人才勉强能双手放在课桌上。一旁阿嬷也端正坐在椅子上,右手旁摆着新买的小本子和老花眼镜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