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头两年年纪小,记不得那么多,如今记事了,便对让老阿嬷们齐齐站在后晌的日头下枯等万分不解。

“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明月扯扯姐姐的衣袖问。

孟英望着前面头发花白却还在烈日下站得直直的阿嬷,轻轻对妹妹说:“因为我们没有地位。”

地位?明月蹙眉,地位是什么?

孟英苦笑,她不知道怎样向三岁的妹妹解释,在他们这样的渔村里,虽然女子撑起半边天,有时候承担的劳动量甚至比男人还重,但是在祠堂跟前,永远只有孟姓男子可以挺胸抬头地跨过那道千年古杉筑成门槛,拜祭先祖。

而她们,即使为家庭付出一切,对古老的家族而言,也始终是“外人”。

站在不远处的阿雄阿妈听见两姐妹的对话,咯咯咯笑起来,“明月,等你姐姐以后拿了冠军,说不定就能进祠堂了,哦呵呵…”

阿妈听得皱眉,“阿雄阿妈,小孩子不懂事,问问罢了。”

阿雄阿妈一挺胸膛,“我们阿雄以后得了冠军,要把奖牌拿进去告慰祖先,你们家阿英多赢几个奖牌,也可以进去了罢?”

阿妈不欲同阿雄阿妈多说什么,便悄悄向大女儿使眼色,又问明月,“累不累?再等一会就好。”

明月摇摇头,她不喜欢阿雄阿妈的口气,一副只阿雄有出息,姐姐孟英再努力也赶不上阿雄的口吻。

孟英牵住妹妹的手微微紧一紧,偷偷从口袋里拿出一颗水果糖来,剥掉外头的橙色玻璃糖纸,将橘子味儿的硬糖塞进明月的小嘴里。

一颗甜香甜香的水果糖果然即刻分散了明月的注意力,她努力地将糖块含在嘴里,竭力不让酸甜味道刺激得大量分泌的口水滴出来,全然没有心思再去理会阿雄阿妈的含沙射影冷嘲热讽。

阿妈暗暗松一口气。她和阿海都不是爱逞强拔尖的性格,从来与人平和,素无龃龉,可是自从大女儿阿英被选中进了市里的少体校,一同被选拔去的阿雄阿妈就隐隐同他们家较起劲来,言语之中总不无贬抑意味。

她无意同阿雄阿妈一争口舌高下,可是却不想让两个女儿平白受人贬低。

总算阿英懂事,哄得明月转开注意,否则她只怕自己忍不住要同阿雄阿妈当场争起来。

阿雄阿妈见无人她话茬,便有些惺惺的,挺直了脊背,不睬她们。

祠堂祭祖结束,男丁们从祠堂里出来,孟海在人群里找到妻女,一家人慢慢自人潮里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渐渐路上只得他们一家人的时候,孟海伸手摸摸孟英头顶,语带骄傲,“今天族长在祠堂里提起我们家阿英了,说阿英有出息,被选进城里读书,以后指不定能参加国家队,为国争光,为整个孟家村争光。”

孟英浅浅地笑。她知道这还不够,她必须要付出更多努力,获得更高成就,才对得起阿爸的这份骄傲,阿妈的这份维护。

一旁的阿嬷却不以为然,为国争光也好,为孟家村争光也罢,不过都是虚名,读书才最要紧,空有一身泅水的本事,也是枉然。

女孩子至要紧是嫁个真心待她的男人,安顺平和地过一辈子。

只是这话如今她不会讲,总要等到适当的时候,说给阿英听。

最后如何选择,还要看阿英自己的。

傍晚时分,霞光万里,整座孟家村都笼罩在一片如梦似欢的橘红色夕阳里。

海面波光粼粼,浪涛轻轻拍打海边的岩石,喷溅的泡沫也仿佛是妃色的珍珠,翻起又落下,留下被海浪冲刷了千百万年的岩石,兀自岿然屹立。

上午搭好的祭祀台已经被布置一新,扎上彩纸红绸,由村长主持仪式,村中老耆宣布中元节祭海仪式开始。

只听一声锣响,一艘真船大小的纸船由村长带头缓缓推到海滩祭祀台边,请族长上前来,揭开覆在船头的大红绸布,露出绘在船头两侧的眼睛图案来。随后请了溺海亲长的牌位上船,又摆上水果糕点等各色供品,燃起香烛,在鞭炮齐鸣声中,众人合力将大纸船推下海滩,送到海面上去。

祭祀台对面的长棚里早已经放好了桌子,摆满各家各户做的柳叶饺、桃花馍同各色咸鱼肉干,一应果品,全村人一边看着纸船随风逐浪渐渐远去,一边吃东西,谈天说地。

祭祀台上则有老人家往下撒桃花馍和糖果,小孩子们一拥而上,抢着去接撒下来的桃花馍,谁运气好接到里头藏了一枚铜钱的桃花馍,不但有消灾抵祸的寓意,还预示着将来能出人头地,功成名就。

孟英虚岁已经十岁,已不再热衷于混在孩子堆里接桃花馍,只是站在一边,注意着妹妹明月,免得人多拥挤,把明月撞倒了。

明月混在一群孩子中间,快活得不得了,咯咯笑着东奔西跑,试图接住每一个落在她伸手可及范围内的桃花馍,接到了也不急着咬开来看有没有铜钱,而是一把塞进胸前挂着的,阿嬷给她做的小香袋里。

等小香袋装得差不多满,明月也已经累的跑不动,迈着两条小腿走到姐姐孟英跟前,举一举香袋,“姐姐你看,我接了这么多,我们一起吃!”

看着妹妹殷殷的眼神,孟英点点头,“好,我们一起吃。”

两姐妹就在沙滩边找了一块大石头,坐在上面,就着烛火和渐渐升起的月光,你一只我一只,吃起了桃花馍。

这时有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走过来,“阿英,怎么不过去玩?”

开口说话的是和孟英一起去少体校读书的孟雄。

孟雄比孟英大一岁,身量已经长开了,肩背宽厚,手脚修长,一身因运动而来的橄榄色皮肤,硬撅撅的头发,一双眼紧紧注视着孟英。

“我陪明月坐一会儿。”孟英扬一扬手里的桃花馍,“她接了不少桃花馍,我们还没吃完。”

桃花馍如果吃不完丢掉,那是要把福气也给丢掉的。

另一个同来的男孩年纪比孟雄小一点,是他弟弟,见哥哥和孟英说话,明月年纪小,只顾自己吃东西,没有人理睬他,便气鼓鼓地立在一旁踢沙子。

明月见状,将自己手里的一个桃花馍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小男孩,一半打算自己吃。“喏,给你吃!”

在银白的月光与火红的烛光中,明月手上那半个桃花馍里,露出一角古铜色来。

还没等明月反应过来,孟雄弟弟已经一把抢过明月手里的半个馍,高声喊起来:“铜钱!”

孟雄看见了,忙喝道:“阿伟,把馍还给明月!”

“不还!”孟伟攥紧了那半个馍,“是我先看见的!”

“可馍是明月的。”孟雄觑一眼微微抿着嘴唇站起身来的孟英,推了弟弟一把,“快把馍还给明月,听见了没有?!”

孟伟觉得委屈,明明是他先看见铜钱的,凭什么要还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见哥哥不但不维护他,甚至还在外人面前推他,孟伟一气之下,一扬手将包着铜钱的半个桃花馍远远地大力掷进大海里去。

“想要就自己去捡好了!”

“孟伟!”孟雄在喜欢的女孩子跟前被弟弟落了面子,一气之下一把将孟伟推倒在沙滩上,转头想对孟英说对不起。

却只见月色下头,孟英与明月,如同两道风一般的背影,一前一后跑向海边,然后两姐妹先后跃进大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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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8章 天分初试 ...

长棚那边的大人听见响动,赶过来的时候,只看见孟伟躺在沙滩上,一手揪着孟雄的裤脚管,嚎哭打滚,嘴里不停喊着:“阿妈,阿雄欺负我!阿雄欺负我!”

孟雄挣不脱撒泼打滚的弟弟,焦灼不安地凝望大海。

消息七嘴八舌传回祭祀台那边,阿雄阿妈听人说儿子让人欺负了,这还了得?!扔下手里的一把花生,就往海边跑。等跑到海滩上,看到小儿子在沙滩上满地打滚,村人只顾围观,并无人上前劝阻,胸中一口恶气陡生,一把分开人群,抢到小儿子身边,把儿子抱在怀里,“阿伟啊!告诉阿妈啊,是哪家有人生没人养的欺负你啊?!阿妈替你教训他!”

“阿雄欺负我!阿雄推我!”孟伟在阿妈怀里仍不停挣扎,扯着嗓子干嚎。

围观的村民们“轰”一声笑起来。

阿雄阿妈先是一愣,随即回味过来,她适才一时气恼,顺嘴说欺负儿子的人是有人生没人养的,到头来竟是说到自己身上了。不由得恼羞成怒,一把将在怀里耍赖的小儿子掼在沙滩上,“嚎什么嚎?你哥哥说你两句有什么?”

又朝着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的孟雄吼道:“阿伟还小,有什么不能好好和他说?”

孟雄微微侧首,指一指大海,“他把明月接到的铜钱扔到海里去了,阿英和明月都跳下去找。如果阿英和明月出了事,打死他都不为过…”

“什么?!”人群发出惊呼,有几个男人已经开始脱去外衣,奔向海中。

另有人跑去找孟海报信。

阿雄阿妈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来回看了看大儿子和小儿子,“阿伟,你告诉阿妈,阿雄说的是不是真的?”

孟伟这时也觉得事态严重,嗫嚅半晌,“…是…是我先看到铜钱的…”

阿雄阿妈一巴掌刮在小儿子头顶,“是不是你先看到的,都不作兴把福钱往海里扔!”

孟海得到消息和阿妈一起跑过来,看见这一幕,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惟有叮嘱妻子,“我这就下海去找,你去寻干毛巾来。”

农历七月的晚上,虽然气温不低,可是从海里出来,身上湿漉漉的,如果不立刻披上干的衣物,海边的夜风一打,即使是身强力壮的大人,也难免要大病一场。何况是两个孩子?

阿妈应了一声,人群里即刻已有人脱□上的土布罩袍递过来。阿妈感激地朝人点点头,接过土布罩袍,抱在怀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微微使自己镇定。

孟家村这片海湾自古以来都潜流湍急,成年人在晚间也不敢轻易下海,惟恐在黑暗中被海水潜流卷走,撞在周围的礁石上。

如今她的两个女儿都跳进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潜藏危险的大海,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等在沙滩上,不给下海搜寻的人添更多麻烦而已。

孟海心急如焚地大步走到孟雄身旁,“阿雄,你告诉海叔,阿英和明月下海有多久了?”

孟雄摇摇头,“没有多久,就几分钟。”

“谢谢你,阿雄。”孟海拍一派少年的肩膀,面色凝重地走向大海。

这片海既赐予了令他们生存的丰富渔产,同时却也时时暗藏杀机,每年都有人因这片海的湍急暗流而被卷走,最后溺水而亡。

他的阿英和明月就这样毫无保护措施地跳进这片大海,如果有个三长两短…

孟海不敢往下想,“扑通”一声跃进大海里。

农历七月十五的月光一片银亮,洒在海面上,如同为大海披上了一层银色珠纱,早前放下海的无数秫秸舟,载着烛光,在海面上起起伏伏,自黝黑一片的海水中望上去,烛光点点,银波荡-漾,美丽得如梦似幻,可就是这样的海,拥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

孟海在水中四下寻找,憋到肺几乎要炸开来般疼才浮上来吸一口气,接着继续潜下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心渐渐沉到谷底,近乎绝望。

孟海在窒息前浮上水面,深深吸一口气,打算再潜下去搜寻。

倏忽不远处“哗啦”一声分水声传来,一颗小小头颅冒出来,高举着手。那小脑袋后面,则是少女清秀的面容,沐浴在月色银辉中。

明月全然不知道这短短几分钟,阿爸阿妈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在海水中载沉载浮,向阿爸扬一扬手:“阿爸,我接到铜钱了!”

孟海长臂划动,分水破浪,来到两个女儿身边,粗粗扫一眼,见两人看起来都安然无恙,长出一口气,“跟阿爸游回去,太晚了,水里凉。”

见孟英和明月都安然从海里找回,村人们都舒了一口气。如果这两个孩子要是出了事,好好的中元节最后变成丧事,那就不仅仅是晦气,而是阿英阿雄家要结下仇怨的。

阿妈上前用土布罩袍将孟英明月包裹住,一手将明月抱在怀里,一手揽着孟英往家去,哪还有心思再看烟花和纸船。

阿雄阿妈看到孟英明月无恙,松一口气的同时,又怒火重燃,一手揪孟雄的耳朵,一手揪孟伟的耳朵,骂骂咧咧的也回去了。

夜风中隐隐约约传来她的声音。

“…哪有把到手的福气扔掉的…傻仔…谁是你弟弟啊?里外不分…有什么好的,要去你去讨好人家…”

孟海苦笑,追上妻女,看起来和阿雄家,到底是有龃龉了。

回到家里,拿毛巾擦干头发身体,换上干净衣服,喝下一碗生姜红糖水,明月笑眯眯地向阿爸阿妈展示她从海里捡回来的铜钱。

“阿爸阿妈,看,我接到的铜钱!”

阿妈难得发了脾气,一把夺过铜钱扔在床上,扳着明月的手,狠狠打了她的手心:“怎么这么皮?!怎么这么皮?!”

明月一愣,随即“哇”一声哭起来。

有记忆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挨打,疼的成分很少,委屈的成分居多。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把铜钱找回来了,反而会捱打。

孟英看见妹妹挨打,眼泪滴滴嗒嗒落下来,“阿妈,是我不好,是我没有看好妹妹,你别打她。”

“我连你也打!”阿妈劈手在孟英肩膀上连连抽打,“一个铜钱有什么要紧的?你和明月要是出了事…”

阿妈仿佛一下子脱了力,倏然蹲在地上,双手捂住面孔,哭泣哽咽,“…你们要是出了事,我还怎么活…”

母女三人在房间里哭成一团。

孟海在一边束手无策,不晓得是先安抚妻子好,还是安抚女儿好。

阿嬷这时候捧着个筹了热水的铜脸盆走进来,见媳妇孙女三人哭成泪人,儿子在一旁扎着一副无措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阿嬷放下铜脸盆,从热水里捞出干毛巾绞了一把,走到床边,透一透热气,展开来给明月抹了一把脸,折过来,一伸手拉住孟英,把她脸上的泪痕擦干净了,最后才弯腰扶起蹲在地上的媳妇,将毛巾塞在她手里,“擦擦脸,叫孩子看见像什么样子。”

阿妈接过湿毛巾,捂在眼睛上,渐渐止住了哭声,只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阿嬷瞪儿子一眼,“还愣在那里做什么?赶紧把阿霞扶起来!”

“诶!”孟海应声,搓了搓手,上前扶起阿妈,搀到床边坐下来,好声好气地哄她;“两个女儿不是都没有事么?你快别生气了!让孩子看了笑话你。”

又瞥了一眼哭了一会儿,已经缓过来,正在一旁鼓着腮,满腹委屈闹脾气的明月,再看看默默垂头不语的阿英,笨嘴拙舌地试图缓解气氛,“好了好了,都不哭了。下次可不能再这样吓阿爸阿妈了…”

阿嬷在一旁听得直摇头,他这样说,既不能让两个孩子明白何以她们阿妈会生气,又不能解开媳妇的心结。

“你们都不哭了,那就都听阿嬷说两句。”阿嬷在小书桌前的凳子上坐下来。

她年纪大,听说两个孙女落了海,因知道自己去了也帮不上忙,还要叫儿子媳妇分神照顾她,所以并没有一同到海边去,而是一路小跑先回到家里,备好了干净毛巾衣物,又烧了一大锅热水并一锅生姜红糖水。

她前脚都准备好了,后脚儿子媳妇就领着两个孩子进了门,又是擦身又是换衣服喝姜糖水,还未消停下来,阿霞就把阿英明月打了。

她能明白媳妇举动下的深深后怕。

阿嬷伸手抱过明月,叫她坐在自己膝上,又招手叫过孟英,揽在身边。

摸一摸明月额头,又探一探孟英额角,阿嬷轻问:“知道你们阿妈为什么要打你们吗?”

明月赌气,垂着头,不肯开口,孟英微微点头。

“阿英说说。”

“危险。”孟英声如蚊讷。

“是啊,危险。”阿嬷托高明月的小脑袋,望进她眼睛里,“姐姐讲的话,明月听见了没有?”

明月点点头。

“阿嬷以前听老人讲过,善射者死于矢,善战者殁于兵,善泳者溺于水。前两句什么意思,阿嬷记不太清楚了,可是这最后一句话,阿嬷始终牢牢记在心里:不会游泳的人,因为对水有畏惧,所以谨慎,故而轻易不会被淹。相反善于游泳的人,自恃有一身游泳的好本领,轻忽大意,反而容易溺水。”

明月似懂非懂,可孟英却听懂了,不由得抿一抿嘴唇。

“你们阿妈打你们,不是因为你们跳到海里去把铜钱捡回来,而是因为你们没有考虑到危险不危险,做好保护措施,冒冒失失就就跳进海里。”

“阿嬷,阿爸阿妈,我知道错了。”孟英声音低却清晰地说。

明月扬睫,用一双哭得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姐姐,只咬着嘴唇,不肯开口。

很多年后,明月想起这一幕,心底都会泛上柔软的痛楚,一世成伤。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貌似对封面图都很有意见啊~所以换了一张。

如果有意境更好的图,欢迎推荐,发链接给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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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9章 少年心思 ...

本该开心的中元节祭海夜,最终闹得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