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国家跳水队代表为首的一行人在追思墙前献了花,排队依次来到孟英的遗体前,队伍沉默地鞠躬,向遗体告别,然后绕行到家属跟前,同孟海和明月握手。

闽州体育局的代表特地在明月面前多停了片刻,“…你姐姐是国家的骄傲,闽州的骄傲,我们以她为荣…你的成绩有目共睹,我们等你重回赛场…”

明月点点头,鬓角上的一朵绒白花刺得人眼睛酸疼。

没有人忍心看少女脸上强忍的哀伤。

追思会在一片哀声中结束。

偌大的追思厅人群散去,只余孟海和明月。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使得孟海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宽厚的脊背佝偻得厉害。

明月静静搀着阿爸的胳膊,等姐姐孟英遗体火化后的骨灰瓮由火葬场的工作人员送出来,交到她的手里。

瓷白的骨灰瓮盖子烧成莲花花瓣形状,莲心里刻着“富”字,瓮底刻着“贵”字,瓮身瓷白匀净,仿佛透明。明月将骨灰瓮捧在怀里,轻轻对着上头的莲花盖子低语:“姐姐,我们回家。”

走出火葬场,空气中的烟火香烛味道仍久久无法散去,明月一手搀着阿爸,一手牢牢地捧着姐姐的骨灰,每走一步,都心如刀割。

忽然对面迎上来一个穿黑色西装的少年,从另一边搀住孟海。

明月抬眼,望向脱下平日惯穿的运动服,换上黑色正装的理是,想从他展一个“我很好”的微笑,却连勾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少年将他们两父女慢慢领向停车场,走到自己的汽车边上,拉开车门,安置两父女在后座坐好,这才驱车送他们回隆福街的家。

家里出了事,谁也没有心思照拂家里的生意,楼下的渔家菜餐馆已经盘给别人经营。知道孟家出了这样的事,左邻右舍都尽量相帮,孟海和明月在外头操办孟英的丧事时,几个和阿嬷在街心花园结识的老阿姨就过来代为照顾瘫在床上的阿嬷和精神一直恍恍惚惚的阿妈。浅.草.微.露.整.理

这时见孟家两父女带着孟英的骨灰回来,深怕触痛两人,尽量拣了好消息来讲。

“老阿妹今天喝了一碗蔬菜粥下去,比昨天好了很多。”

“阿霞刚吃饭,已经睡了。”

“我们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尽管叫我们过来。”

孟海茫然地道谢,送两个老阿姨出门。

等门在他面前“咔哒”一声关上,孟海再支撑不住,整个人靠在门上,一点点滑坐在地上,双手捂住脸,无声地悲泣。

明月就捧着骨灰瓮,怔怔立在客厅里。

他们在清江的家布置一新,姐姐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回来住过一次,就已经和家人天人永隔。

那些两姐妹在自己的房间里并肩抵足彻夜聊天的曾经,转眼之间成了这世界上最奢侈的事。

理是望着明月,在心里暗暗叹息,他眼看着明月日渐消瘦,却束手无策。此时他只能牵着明月的手,将她引到椅子跟前,将她按坐在椅子里。

“你和孟叔叔先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家里有什么吃的。”

明月捧着孟英的骨灰瓮,轻轻道:“谢谢你,理是。”

理是蹲下-身,伸出双手捧住明月的面孔,用拇指摩娑她的脸颊,“答应我,等一会儿吃完饭,好好休息,睡一觉。”

明月直直望着面前的英俊少年,内心里却是一片苍凉。

“答应我。”理是坚持要得到她的回应。

明月终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理是这才站起来,走进厨房去。

两个老阿姨临走之前考虑周到,厨房里的饭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统统盛在干净的白瓷盘子里。理是摸了摸盘子,还是温热的。又揭开饭锅,不意外看见里头有大半锅蔬菜粥,架子上还用纱罩罩着一碗麻薯。

理是从锅里盛出三碗粥来,又取出干净筷子调羹摆好,返回客厅,招呼孟家父母,“孟叔叔,明月,先吃点东西罢。”

见两父女都没有反应,理是只好先过去把孟海从门前的地板上扶起来,搀到厨房去,又踅回客厅,“明月,家里还有阿嬷阿妈要人照顾,你不为自己,也要为他们多少吃些东西。”

他本以为明月会听不进他说的话,可是她却安静地站起身来,将一路上一直捧在手上的骨灰瓮小心翼翼地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沙哑着喉咙说:“好。”

她的嗓子,自那天从太平间出来,就倒了。养了几天,略微好一些,然而却一直没有能恢复从前清亮好听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孟家的门被人敲响。

明月用沙哑的声音问:“谁?”

门外响起一管优雅的女生,“请问孟明月在家吗?”

明月不认识这管声音,但还是走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尽管憔悴,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优雅端庄的中年女士,看见明月前来应门,露出一个歉然的微笑。

“你好,我是林渊的母亲。很抱歉如此冒昧登门,我想拜托你,能不能到医院,看看我的儿子?”中年女士的眼里,露出哀求的颜色来。

明月默然片刻,就在中年女士和她身后的理是都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她却点了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几章的时候,心情很糟。

看到好几个文友说,凭什么说冠军就要最后获救?

她只是太善良,觉得自己有义务多救几个人,所以竭尽全力,直到溺水。

38

38、第37章 心伤 ...

林渊母亲走在前头,明月和理是稍微堕后两步,跟在她身后。

清江仁爱医院深切治疗部的走廊深长安静,医生和家属走过,能听见空洞的回音。明亮的灯光洒落在淡青色的大理石砖地面上,反射出惨白的光芒。

越向前走,明月的脚步越沉重,每一步都似踩在尖刀之上,疼得要滴出血来,疼得走在她身侧的理是甚至能感觉得到她周身弥漫的痛楚。

“明月?”他轻轻握住明月的手。除了尽可能地陪伴着她,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没事。”明月回握住理是的手,“我只是…”

只是怨。

怨命运太过残酷,夺走姐姐年轻鲜活的生命,把林渊拉扯到死亡的边缘。

林渊母亲在前头停下脚步,站在一扇大玻璃窗前,视线落在窗内。

明月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躺在病床上,浑身接满管子,喉口插着人工呼吸机,手指上连着心脏监视器的林渊,映入她的眼帘。

正有医生在为他进行检查,他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像一个没有任何知觉的木偶,任人提拉,全无一点反应。

“他们说,是阿英把他从车厢里拽出来,游了几百米,推到岸上的。”林渊母亲注视着病房里的儿子,眼睛一霎不霎,“医生说他的腰椎和颈椎受到剧烈撞击,在事故发生的刹那就失去知觉,如果不是阿英第一时间把他从坠海的汽车里救上岸…”

林渊母亲顿了顿,才继续说,“…如果不是阿英救了他,我此时此刻已经失去他。”

明月默不做声。

她却已经失去姐姐孟英。

“林渊的情况,很不好。”林渊母亲把额头压在玻璃窗上,似乎这样就能和儿子靠得更近一些。“自坠海到获救,这中间他曾经大脑缺氧…医生说他的情况不容乐观,即使能醒过来,大脑也很大可能机能受损…而且…”

一直试图维持自己高雅端庄形象的林渊母亲终于克制不住自己,流下泪来,“而且他再也不能站起来,回到他热爱的跳板上去…”

明月浑身一震,微微颤抖起来。

理是握着她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温暖她。

“医生说尽量让他熟悉的人过来,多陪陪他,和他说说话,也许能…”林渊母亲苦涩微笑,“我是舞蹈演员出身,年轻的时候,爱美,又不想放弃事业,所以生了林渊也没有喂过他,三十天月子一过,就回舞蹈团去练功瘦身。他从小是保姆带大的,和我一点也不亲。后来他练了跳水,常年住在少体校里,年节我要演出,更是难得见上一面…到了他需要的时候,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明月闭一闭眼睛。

被命运夺去了鲜活的生命,从此天人永隔的姐姐,同被命运夺走了所热爱的一切,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林渊…

明月睁开眼睛,沙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伤怀,“您想让我怎么做?”

林渊母亲眼睛里蓦然升起希望的光芒,“我想请你多来看看林渊,陪他说说话,讲讲他热爱的事情,比如跳水…”

“这位女士,你的要求太过分了。”理是搂住明月的肩膀,坚定地站在她的身侧给她可以依靠的力量。

“…我知道我有点过分,可是我求求你,明月…”林渊母亲双手死死扒住玻璃窗的窗沿,“…看在他和你姐姐的情谊上…”

“阿姨,我恐怕没办法多来探望他。”明月望着这个绝望的母亲,想起家里神志恍惚的阿妈来,“我尽量…”

“谢谢你!谢谢你!”林渊妈妈看到了转机,一双与林渊似极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这时候医生从深切病房里走出来,看见林渊母亲和明月理是,趋前与三人打招呼,“他现在稳定下来,可是这种深度昏迷的情况,持续得越久,醒过来的几率也越低,并且醒过来以后的脑损伤的可能性也越大。他只有尽早醒来,我们才能评估他的康复可能…”

林渊母亲适才那满眼的感激,顷刻就化为乌有,笼上浓浓的焦虑,“赵主任,请您一定要救救我的儿子!”

医生安抚性地点点头,“这是我的职责,我一定尽全力,您不妨每天多和他说话,勾起他求生的欲-望。”

“我可以带他的朋友进去看他吗?”

“当然可以,只是每次只能进去一位,多和他聊聊他热爱的的事物,对于唤醒他很有帮助。”

林渊母亲连连点头答应。

医生又交代了几句,这才离开。

明月在护士的帮助下换上无菌服,戴上帽子口罩,走进深切病房里。

病房的窗帘半掩着,阳光从一掌宽的缝隙里透进来,正好洒在病床上,将躺在病床上的林渊笼罩在一团阳光里。

明月一步步接近病床,半垂下头来,注视病床上的林渊。

他黑色的头发被剃得短短的,衬得五官比以前更深刻,额角两侧贴着检测脑电波的贴片,胸膛缓缓地起伏着,病房里除了呼吸机工作的声音,就只有心脏监测器单调的“嘀嘀”声。

明月在他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良久才轻轻开口,“林渊…”

微微沙哑的嗓音在静谧的深切病房里回响,明月听见自己的声音,忽然泪如雨下。

小时候,阿嬷总说,她天生是海的女儿,被天妃娘娘投到孟家来。可是这一刻,她倏然觉得,姐姐孟英才是海的女儿,现在回海里去了,而自己的一部分,则随着姐姐的离去而逝去。

她终于能明白小美人鱼的姐姐们,牺牲自己美丽的长发,只为了能让妹妹重回大海的举动。

假使她失去声音,能换得回姐姐,她会毫不犹豫!

“我生下来的时候,听说正好有一轮明月跃然海上,村里的孟校长说正应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诗句’,所以阿爸给我起名叫明月。那时候姐姐已经五岁了,每天帮阿嬷阿妈做家务,还要帮着照顾我…”明月想起孟家村无忧无虑的生活,“别人家里兄弟姐妹之间为了一块糕点一枚果子抢得打破头的事,在我们家里,从来没有发生过。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姐姐都让着我。所以,姐姐到城里来读书的时候,我还生过姐姐的气,觉得她不要我,不陪我玩了。很小气,对不对”

明月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回忆的怅然,“但是姐姐得了冠军,我比任何人都高兴!我会骄傲地对人说:那是我姐姐阿英!所有报纸上有关姐姐的报道,我都会保留下来,哪怕只有豆腐块大小…”

明月带着泪,对昏迷中的林渊说,“阿英可厉害了,你知道吗?阿嬷说她五岁的时候已经会烧水煮饭,阿爸出海,阿妈从镇上回来,她已经把饭都煮好了。还帮阿嬷把菜端到水喉下头,一棵棵摘好洗干净…读书成绩又好,人又漂亮…”

护士推门进来的时候,恰好听见明月在对林渊说,“…谁娶了阿英做老婆,一定会很幸福…”

护士不由得鼻尖一酸。

林渊与孟英,是闽州的骄傲,老国王都赞叹他们是一对如此令人赏心悦目的金童玉-女,所有人都猜测等下一届奥运会结束,两人完成奥运夺金的目标,就会走进结婚礼堂,组成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生一个继承了两人运动天赋的宝宝…

然则所有美好的期许与想望,都被一场飞来横祸,撞得支离破碎。

一对曾经让所有都艳羡不已的情侣,如今天人永诀,一个因意外丧生,一个至今昏迷不醒。

一夜之间,沉重的痛苦落到这两家人身上,让旁观者竟找不到一点可以安慰他们的言辞。

恐怕任何言辞都是苍白的。

护士敛了敛自己的情绪,轻手轻脚来到明月身旁,低声对明月道:“孟小姐,今天的时间已经到了…”

明月点点头。

她没有办法对别人说起姐姐,她害怕看见别人眼里悲悯的颜色,她怕自己再也承受不住心里的悲伤。

可是林渊不同。

她可以对着昏迷中的林渊,讲述所有记忆中的孟英,他们共同的孟英。

“…我不晓得还有没有时间来探望…”明月伸出自己冰凉的手,握住林渊的手,他的手同她的一样,冰冷得仿佛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看你。”

只是明月内心深处知道,这一别,恐怕经年难再相见。

阿嬷瘫痪在床,阿妈神志恍惚,阿爸伤心欲决,这个家眼看便支撑不下去了。医生建议带阿妈到能让她感到安心的环境里去,散散心,渐渐令失去女儿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地点的转移而排解掉。

她考虑了很久,决定带着阿嬷阿妈,和阿爸一起,离开清江这块伤心地,连同姐姐孟英的一缕芳魂,一道回孟家村去。

即便,这里有她最好的朋友和最热爱的跳水。

明月放开林渊的手,起身走出深切病房,迎向一直在病房外等待守候的理是,主动牵起他的手,“我们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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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38章 无法忘记的时光 ...

明月开始着手回孟家村的一切事宜。

楼下的渔家菜餐厅已经盘出去,不用她操心过问,楼上的房子,明月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好的处置办法,便打算暂时先空关着,等以后再说。

理是每天晚饭后都会上来陪明月一起,默默在客厅里,将所有需要打包带走的物品整理好,分门别类装进纸箱中,列好清单,贴在箱子外头。

“你不用每天都过来陪我。”明月对理是说。

少年耸肩,“反正每天吃过晚饭体校里又没有什么娱乐活动,我宁可过来找你说说话。”

理是没有告诉明月,其实他过来陪她,既出于自己的意愿,也获得了孙教练同曲医生的支持。

明月想一想,将手里包好的一只饭碗轻轻放进纸板箱里,然后坐在地板上,靠着理是的肩膀,双手抱住膝盖,“我很快要回孟家村去了,理是。”

理是伸手环住明月肩臂,“我知道。”

“我会想念你们。”想念他们在艰苦的训练比赛生活之间,带给她的快乐和欢笑。

“你可以不用走。”理是拿自己的头去碰一碰明月的头,“我们可以给阿嬷和阿妈请家庭护理,照顾她们的饮食起居…”

明月摇摇头,“你知道这行不通的。”

理是回手摸摸她的头顶,叹息,是啊,行不通的。

“我只是不想你走。”少年侧头吻一吻少女的头顶,“我舍不得你走…”

明月闭上眼睛,她没法骗理是说,我会给你写信,我们保持联系。

她知道自己这一去,归期遥遥,而理是有理是的路要走,他们终将如同两片树叶,被人生的河从不同的地方冲到一处,在一个旋涡里碰撞相遇,最终又被流水冲散,各自漂向远方。

“那么,至少,记得我。”理是伸出另一只手,双手捧起明月的脸,少女圆润的脸颊不过半个月功夫,已经消瘦得吓人,瘦骨伶仃,一双大眼睛笼罩着悲伤的雾霾。

他轻轻垂首,吻住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