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唇温热,而她的嘴唇冰凉,轻轻地印在一起,如同一朵花和另一朵花之间的誓言,温柔得让人心碎。

仿佛一生一世般的漫长,又似只得一弹指间的短暂,理是一点点将自己的嘴唇从明月嘴唇上移开,低喃。

这次明月终于听清楚,他说:

“I love you,Moon。”

明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努力让自己对理是微笑,“替我照顾小红,她脾气坏,性子拧,我走了,她身边就没有什么朋友了。”

理是用指尖撩开明月的头发,温柔地替她掖到耳后,“好。”

明月断断续续地将家里常用的物品都打包装箱。

这中间闽州政-府,闽州体育局,清江市-政-府派出联合慰问小组,挨家挨户上门慰问事故遇难者家属,送上事故抚慰金。

当慰问小组敲开孟家的门时,明月正在哄阿妈从房间里出来吃午饭。淺愺嶶虂

看到这么多人涌进门,阿妈先是微微瑟缩,随即又高兴起来,拉着明月的手问:“是不是阿英又得冠军了?快去把你阿爸叫回来!我们阿英又得冠军了!”

慰问组的领导和随行的记者不由得齐齐一愣。

明月向一行人露出哀恳的颜色,在阿妈不注意的角度轻轻摇头。

清江市长最先反应过来,接口道:“是啊,是你家阿英又得了冠军。她是我们闽州的英雄,清江的英雄,是我们大家的好榜样!”

阿妈欢喜地拍拍手,忽然又疑惑地问:“阿英去哪里比赛?她不是从西班牙比赛回来了么?”

明月哄她,“这是澳洲站的比赛。”

阿妈想一想,便笑起来,“太好了!等阿英回来,我们好好庆祝一下。不行,我得去买点阿英喜欢吃的菜回来。”

明月忙拉住阿妈的手,“你先把午饭吃了,再去买菜,那时候菜场里人也少,菜还便宜。”

“也对。”阿妈拍拍明月的手背,“还是明月聪明。”

说完,径自进厨房吃饭去了。

慰问组里,有人露出不忍的表情。

清江市长望着面前这个独立坚强的少女,倏忽觉得一切言语都是那么得苍白无力,他将一只厚厚的牛皮纸袋,双手交到明月手中,“这是事故抚慰金,以及你姐姐孟英比赛所得的奖金,还有我们大家的一点心意…”

明月没有客套,静静收下牛皮纸袋,说一声“谢谢”。

“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打算过两天回孟家村去。”

“等你阿妈的情况好转了,就赶快回来…”继续训练,为国争光的话,清江市长怎样也说不出来。

明月点点头,只是彼此都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

送走了慰问组,明月打开牛皮纸袋,里面是一叠叠码放整齐的大额钞票,一共五十叠。加上另一笔见义勇为的奖金,明月想,省吃俭用的话,一家人余生的花销足够了。

可这钱是拿姐姐的命换来的,她没办法心安理得地躺在这笔钱上坐吃山空。

回到孟家村,还是要找些事做,明月对自己说。

回孟家村的日期,明月和阿爸商量以后,选在十一月二十九。回到孟家村,一切都安顿好了,正好可以给孟英在家里做三七奠礼。

临行前一天,理是带着乔小红和理非一起来探望明月。

明月一打开门,乔小红就扑进来,一把抱住她,“明月!”

“小红。”明月反手回抱住乔小红。

“我一直想请假来看你…”乔小红放开明月,拉开一点点距离,细细凝视明月,“你到底有没有吃过饭,最近?!”

悲伤如明月,也不由得微笑,“吃过。”

乔小红试图拧明月的脸蛋,然后发现原本少女肉肉的脸颊已经瘦得揪不到一点肉,只得改拧明月的胳膊,“要好好吃饭!要爱惜自己!要记得我这个好朋友…”

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明月含着眼泪,一一答应,“好好好!”

乔小红重又抱住明月,紧紧地箍在自己的臂弯里,“有假期我会到孟家村去看你,如果还不见你胖起来,就拖过来一顿好打!”

“唔!”明月把脸埋在乔小红的肩头,眼泪打湿了彼此的衣服。

理非有些手足无措,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乔小红,犹豫地伸手拍抚她的后背,“怎么见到了反而哭得这样凶?”

乔小红抬起头,瞪他一眼,拉着明月坐到一边,手向明月一伸,“把家里的电话地址都抄给我!”

明月知道她说风就是雨的脾气,便起身去找纸笔,抄下孟家村的地址和电话。

理非在一边有些坐立不安,小声问:“明月为什么要戴一朵白绒花?”

明月听见了,在乔小红瞪眼以前,轻声对理非解释,“因为我失去了家人,为了表达我对她的思念,所以戴一朵白花。”

“那为什么安妮去世的时候,我不用戴白花?”理非困惑地望向理是。

乔小红忍不住伸手去拍他后脑勺,“你是男生!”

理非捱了一下,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凑到乔小红跟前,“原来男生不用戴啊?”

再哀伤的气氛,也被他们这样插科打诨给冲淡了。

明月抿唇微笑。

这样相聚的时光,过得一刻,就少了一刻,于她而言,弥足珍贵。

中午孟海从外头回来,看见四个孩子,先是一愣,随后露出一点点怅然和安慰来,对明月说,“这里我照看着,家里也没有什么招待客人的,你和朋友一起出去吃饭罢。”

明月点点头。

吃过饭,四个人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条椅上,午后的阳光由顶而踵地洒下来,四个少年沐浴在阳光里,美丽得如同一幅画。

没有人说话,只是这样相互依偎而坐,感受着身边人的呼吸,仿佛要把这胸膛的起伏,刻印进灵魂里去。

阳光微斜的时候,明月轻轻说,“该回去了,再晚些走,要赶不上去运动基地的班车了…”

话音方落,明月才意识到,她已经不用回闽州运动基地去了。

乔小红用脚尖踢一踢明月小腿,“你快点从孟家村回来!我还等你和我一起练双人跳水呢!其他人和我组合,我不习惯!”

明月微笑。

“听见了没有?!”乔小红坚持得到她要的答案。

“我听见了。”明月笑里有泪。

送走乔小红和骆氏兄弟,明月原路回到家里。

家中静静的,阿嬷躺在床上,阿妈也被阿爸哄回房间,大抵是睡着了,听不见她的响动。

阿爸坐在客厅里,闷头不语。

见明月回来,孟海拍拍椅子,示意女儿坐过来。

明月坐到阿爸身边。

两父女默默坐了片刻,孟海才缓缓开口,“…阿爸知道,回孟家村去,你的职业跳水生涯…就完了…你还是留在清江罢…”

明月摇摇头,“我喜欢跳水,到哪里不能跳?回了孟家村,一样能跳水,阿爸。”

孟海还想说什么,明月却先一步按住父亲的手,“阿爸,我没事,我想回村里去。”

见女儿这样坚定,孟海长叹一声,伸出大手,摸摸明月的头顶。

“那好,我们明天回村里去。”

40

40、第39章 告别 ...

得知明月一家要回孟家村去,再三挽留不果,市里最后派了一辆救护车来,请了专门的医护人员一路护送阿嬷回去。

“阿爸,你和阿妈陪阿嬷一车罢,我跟着搬东西的卡车回去。”明月将要紧的东西装在背包里,斜挎在身上。

孟海想说“我跟卡车罢”,可是看看女儿脸上淡淡的坚毅颜色,便将话又咽了回去,点点头。

“这是我早晨新烧的水,已经晾得温凉,你带着路上喝。还有点心…”明月一件件细细叮嘱。

孟海伸手摸摸女儿头顶,发觉女儿已经长得快同他一样高,心下半是伤感半是酸楚。

这孩子才过了十四岁生日,城里孩子在她这个年纪还浑然不知人间疾苦,可是她却已经用稚嫩的肩膀承担起这个家的精神支柱的责任。

“你放心,阿爸会路上会好好照顾阿嬷的,你别忘了给自己带好水和点心。”

明月微微笑,“嗯,我知道了。”

两父女分别上了救护车和卡车。

救护车闪着红蓝色的顶灯,一路向着孟家村方向驶去。

搬运东西的卡车跟在救护车后面,明月坐在副驾驶座上,望着窗外向后掠过的街景,四年来无数时光潮水般涌上心头。

卡车司机趁明月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瞥了她一眼。

临海公路特大交通事故的影响犹在,所有运营中的载货汽车司机都必须重回驾驶学校学习交通法规,考试通过后才能重新上路。在学习班里碰到的多数司机都怨声载道,觉得一个司机疲劳驾驶,却连累他们回炉重考,影响他们接活。

他心里也不是没有相似的怨言的,可是这一刻,当他看见身边这个曾经站在跳板上,浑身上下透出耀眼光芒的女孩子,苍白静默地靠坐在椅子里,那些隐隐的怨气,渐渐退去。

行车在外,谁不想多赚几个钱回去?

可若是不能平平安安地出门,平平安安地回家,赚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出了事,多少家人家伤心欲绝。

忽然这安静如水的女孩子轻轻对他说,“司机师傅,麻烦你停一停,等我十分钟好吗?”

司机不解地停下车,看着明月背着挎包,从副驾驶坐上推门下车,穿过路边的人行道,往一条两边栽着大叶黄杨的小径而去,很快走进一道边门内。

司机看仔细了,那道边门属于仁爱医院住院部,顿时心下恻然。

明月从侧门走进住院部大楼,乘电梯到五楼深切治疗部。

走廊里一如她上次来时那样,静谧清冷,灯光惨白。

明月走到林渊的病房前,护士正从病房里出来,看见她,微微一愣。

“能让我进去看看他吗?就一会儿。”明月问护士。

护士抬腕看看时间,虽然还不到家属探病的时候,医生又马上要过来查房,然而少女的一双浸润了悲伤离绪的眼,还是教她柔软了心房。

护士伸出一只手,“就五分钟!”

“谢谢你。”明月向护士道谢,推开病房隔壁的门,进去换上灭菌服,戴好消毒口罩,穿上隔尘鞋套,这才进入林渊的病房。

病床上的林渊同上次相比,没有任何起色,只是静静地,全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明月靠进病床,垂头凝视林渊。

“你打算这样,睡多久呢?”明月轻声问。

回答她的是一室静寂。

明月想起他和姐姐站在孟家村他们家门口时,他理着短短的寸头,颀长英俊,宽厚的肩膀在运动衣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有力的样子来。

可是现在,他身上的一切活力都消失不见,整个人沉静苍白地躺在她面前,让她痛到无法言说。

“我还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明月笑一笑,“那是我第一次发觉,原来跳水是那么美的一件事,就仿佛是一道流光,烙印在记忆里。村里的孩子都看傻了眼,那时候我年纪最小,根本不知道害怕这两个字怎么写,觉得你能跳得这么好看,我也能!”

一转眼,十二年的时光就过去了。

“我一直期待有一天,能和姐姐,还有你,一起站在奥运会的赛场上…”明月蹲下-身来,将脸轻轻伏在林渊的病床边上,“为此我一直在努力着,刻苦训练。可是现在——”

明月抬起头来,握住他瘦得能看见皮肤下头青色的脉络的手来,“阿英走了。我要带着她,回到她生长的地方去。这一去,也许就再不回来…你呢?林渊,你呢?你打算就这么在病床上沉睡一辈子,永不醒来么?!”

明月重重握紧了他的手,“那个在赛场上意气风发,赛场下温和开朗的林渊,让姐姐喜欢着的林渊,被我崇拜着的林渊…怎么可以就这样在病床上死气沉沉地昏睡一辈子?”

明月抓着他的手,泪意渐浓,“…我要走了,今后…今后,请你好起来,好不好?请你连阿英的那份人生,也一起好好的珍惜,好不好?请你带着阿英的爱…回到所有爱你的人身边,好不好…”

明月再说不下去,所有的话语都哽在喉间,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一滴滴落下来,滴在林渊的手背上。

护士这时候推门进来,“孟小姐,时间…”

看到明月脸上满面泪痕,护士微微别开脸,“…时间到了。”

明月胡乱侧脸,在肩上蹭了蹭脸上的眼泪,对病床上林渊努力露出一个微笑,哑声告别,“我该走了,再见,林渊。”

站起身来,对护士说一声“谢谢”,明月走出病房,疾步往电梯方向走去,渐渐改为奔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平复呼吸时胸臆中的疼痛。

明月出了住院部,跳上卡车副驾驶座,鼻音浓重地对司机说,“谢谢你司机师傅,开车罢。”

司机留意到少女通红的双眼,暗暗叹息一声,发动引擎,向着孟家村方向驶去。

谁都没有注意到身后仁爱医院住院部方向,人声嘈杂起来。淺愺嶶虂

海风猎猎,阳光下的大海波光粼粼。

孟家村的午后安详静谧。

明月正了正被海风吹得有些翘起来的帽檐,继续弯腰在滩涂上挖青蛤。

家里的青蛤养殖场在他们举家搬到清江去的时候,由村里的一户人家帮忙照看,孟海每隔几天回来收一次青蛤。

如今又回到村里,照看青蛤养殖场的工作,就由父女俩承担下来。

孟校长得知明月从清江回来,特地寻了一天,来找孟海和明月。

“明月成绩一向优秀,不升高中继续求学,太可惜了。”孟校长开门见山,“阿海,你考虑考虑,能不能让明月继续读书深造?”

“孟校长,”明月在阿爸开口前,站起身来,向着孟校长深深鞠躬,“谢谢您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关心和教导。可是…我不打算继续升学了。”

孟校长望着明月一双早熟的眼睛,千言万语,终于化成一声叹息,“你这孩子…”

明月微笑,“不升学,也一样能学习的。”

孟校长点点头,“我下次去镇上,去替你借一套高中的课本回来,你有空的时候,不妨在家里自学。碰到不懂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明月大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