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小红!”明月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相距两年再相见的好朋友先是隔着三两步距离彼此打量,随后齐齐迎向对方,紧紧拥抱彼此。

过了好久,两人才放开对方,手牵着手,在汽车站牌边上的候车亭椅子上坐下来。

“昨晚…是你送林渊过来的。”明月转念一想,就已经想通其中关节。

乔小红用脚尖顶一顶明月小腿,“倒还不是笨得很彻底。”

眼前的一切如同时光倒流,明月仿佛又看到当初那个在少体校樟树林里对她说“做好自己,不叫别人欺负到你头上来”的少女。

“你怎么来了?!”明月不由问,“能停留多久?”

明月隐约记得新(浅-草-微-露-整-理)闻里说明年奥运会国家队选拔在即,各州体育队都在加紧训练,希望能有更多运动员被国家队选中,参加集训,最后在奥运会上取得出色成绩。

如此紧要关头,她不在闽州跳水队训练,跑到孟家村来做什么?!

乔小红笑嘻嘻地挽住明月的手臂,风情万种地瞥了她一眼,“你说呢?”

明月望着她宜喜宜嗔的妩媚脸庞,脑海里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你不会是想…”明月摇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

“我就是想呀。”乔小红在明月手臂内侧掐一把,“我原打算等你自己想通了回来,可惜等了快两年你这个死脑筋还钻在牛角尖里不肯出来。既然山不来就我,只好我来就山了。”

这一把掐得不轻,明月痛得“咝”一声。

乔小红听了,“哼”的一声嗤鼻,她其实最想做的是掐着明月的脖子前后猛力摇撼,鼻孔贲张,龇牙咧嘴地咆哮,把明月摇得嗷嗷求饶,她说一,明月不敢说二。

奈何实在不符合她冷艳的形象,只好作罢。

明月想了想,老实回答她,“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乔小红咬牙,“你知不知道把我一个人留在闽州跳水队是多痛苦的事?如果不是想着有一天你会回来和我一起跳水,我老早甩手走人了!”

明月苦笑,“我们家的欢笑声随着阿英的离去而消失,阿嬷的身体大不如前,阿妈的精神受不得一点刺激,阿爸又要照顾她们,又要工作养家,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假如我不在家,阿爸就太辛苦了。”

“那你想过自己没有?放弃自己的跳水天赋,放弃孙教练对你的期许,放弃苦苦等待你回归的朋友,就这样在渔村里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每天从睁开眼睛到入睡,没有(浅-草-微-露-整-理)一点点属于你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孟明月!你把那个咬着牙怎样都不服输,比赛场上沉稳镇定的自己丢到哪里去了?!你把那个明月还给我!!”乔小红终于忍不住朝明月咆哮。

明月并不恼火,她将头轻轻靠在老友肩膀上,“…我只是把那个明月,藏在心底深处,不敢放纵她出来见你…如此而已。”

她曾经的梦想,是和姐姐,和林渊,站在同一个赛场上,一同庆祝胜利,分享荣耀,然而这梦想如今随着姐姐的离世,林渊的终身瘫痪而变成永远无法实现的奢望。

这是明月最最无法面对的。

乔小红伸手推明月的脑袋,“别靠着我,沉得要死!”

明月轻笑,“又见到你,真好。”

乔小红叹息,“我这次来,要无功而返了,是不是?”

两个女孩子并肩坐在一处,笼在她们四周的晨雾渐渐散去,蓦然间太阳破雾而出,清晨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暖了身心。

远处汽车引擎声渐渐近了,明月拉起乔小红,“你没赶过集罢?要是没事的话,今天和我一起去赶集吧。”

乔小红不想将明月逼得太紧,遂点点头,“好啊。”

两人上了车,明月下意识拉着乔小红选了车厢中间的位置,而不是司机后面的座位。

乔小红微微闪眸。以前她们最喜欢坐在司机后面的位置上,觉得视野开阔,汽油味道不那么浓重,震动也没有后面那么强烈。可是现在,明月刻意避开了这个位子。

那场事故带来的负面影响之深远,恐怕绝非三言两语能化解的,乔小红有了这样的认知。

明月带乔小红到镇上。

这两年赶集也不像以前如同节日般的隆重了。如今交通便捷,市场上店铺林立,货物品种繁多,货源充足,往日里半个月一次的市集,十里八村的人都攒足钞票等到赶集的时候到镇上来买东西的热闹景象,已经逐渐被每天人来人往的繁忙所取代。

明月和乔小红在镇上车站下了车,两人牵手从车站往集市的方向慢慢走去。一路上不时听见有店铺里传出四喇叭录音机播放的流行歌曲。

明月镇定如常,乔小红却想笑不能笑,忍得极其辛苦。

“你们镇上…很流行?”

明月耸肩,“这半年格外流行。这家放邓小姐的歌,那家放费先生的歌,打擂台似的,一家赛一家声音响亮。好像谁家的歌声响,谁家的生意就好一样。”

乔小红忍笑地肩膀不停耸动,“可有年轻人聚在音像店门口跳舞?”

明月瞥她一眼,“现在还没有,不过想来很快就会有了。”

城里的新鲜事物,于乡村的年轻人而言,都是令他们无限向往的。但是乡村的流行资讯一向落后,城里早已经流行过了的风潮,晚上一年半年,甚至好几年,才会出现在小镇街头,比如烫发,比如飘逸的连衣裙,比如录像厅…

乡村的孩子多半一生都没有机会去见识外头更广阔的世界,只有通过电视,通过报纸,通过从城里来的形形色色的商品,感受和描摹城市的轮廓。

乔小红渐渐收了笑意,停下脚步。

明月不明所以,“怎么了,小红?”

“明月,”乔小红郑重其事地问,“你准备,就这么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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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42章 “好。” ...

明月没办法回答乔小红的问题,她没有答案。

乔小红最后无奈地戳着她的额角,恨声道:“我只有七天假期,明月,我等你的回答,到假期结束!”

明月的情感与理智拉锯的同时,偏偏又无端生出些许啼笑皆非的无奈来。

分别两年,乔小红还是那个乔小红。哪怕是为她好,讲出话来,也总带着一点“我不是多管闲事,我只是实在看不下去”了的别扭。

“小红,你真好。”明月挽起乔小红的手臂,继续前行。

乔小红假意伸手去拂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肉麻得吃不消!”

明月哈哈笑起来。

下午乘汽车回到孟家村,明月请好友到家里吃饭,乔小红摇摇头,“我在,会忍不住一直劝你。可是我不希望你是因为碍于不好拒绝我,最终答应重回赛场。我希望的是你深思熟虑以后,做出决定。在你做出决定以前,我不愿意影响和左右你的选择。”

两个女孩子站在村口的车站上,乔小红明媚地微笑,“我希望你心甘情愿、全心全意地回来。”

明月回以微笑,“我会好好考虑。”

她并不是敷衍好友。

乔小红满意地点点头,“那我等你好消息。”

“小红…”明月轻轻叫住她,“…林渊…”

“他和我一道住在你们村的招待所里。”乔小红伴着明月往村里走。

“他这两年,过得好不好?”

乔小红微微耸肩,“我不知道。这次是他主动到闽州跳水队来找我的,说他打算来孟家村看看你,请我作陪。正好我的耐心也已经告罄,打算把你揪出来。”

见乔小红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明月便不再追问。

将老友送到村招待所门口,明月同乔小红道别,拎着从镇上买来的点心,回到家里。

阿嬷听见明月回家,从堂屋里迎出来,笑眯眯问:“我要的甜果,买到了没有?”

明月把手里的塑料袋往前一递,在阿嬷伸手要接的时候,倏忽收了回来,“您老实交代,是不是您和小红还有村里人串通好了的?”

“串通?串通什么?”阿嬷装傻,“你是不是回来路上嘴馋,把我的甜果都吃掉了,现在找借口不给阿嬷啊?”

明月到底还是把老万斋的点心口袋交给阿嬷,“我数过的,拢共二十块甜果,一天只许吃一块,要是让我发现您偷嘴,哼哼…”

阿嬷笑呵呵地接过点心,全把孙女的叮嘱当耳旁风。

明月拿老人家没奈何。

吃过晚饭,明月接到阿爸从粤州打来的电话。

“我们一路顺利,现在在穗城。这里很热闹,晚上到处都有夜市,很多稀罕物品都能看得到。明月想要什么礼物?阿爸给你买。”

电话那头人声嘈杂,可见有多闹忙。

明月一声“随便”,话到嘴边(浅-草-微-露-整-理),想一想又咽回去,“买些穗城最流行的玩意回来罢,阿爸。”

孟海在彼端连连应:“好好好,没问题。”

明月微笑着同阿爸道再见,挂上电话。

她在听筒里听见阿妈的笑声,不算响亮,可是却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如果每天都能让阿妈像这样忘却所有悲伤,由衷地欢笑,那该多好?

吃过晚饭,阿嬷照例到老年活动室寻老姐妹搓麻将抹牌九,明月送阿嬷出门,再三叮嘱,“十点要结束牌局回家睡觉。”

“知道啦!”阿嬷很有点少年人摆脱家长约束的意味,“你也不要总待在家里,找朋友玩去!”

明月朝阿嬷挥挥手,目送阿嬷的身影在七月的浅夜里渐行渐远。

家里顿时冷清下来。

明月回自己屋里看了一会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只觉得心烦意乱,脑海里总有声音回想。

“我回来了!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月,你准备,就这么过一辈子?”

“我希望你心甘情愿、全心全意地回来。”

这些声音在脑海中汇聚成巨响,让她无法静下心来看书和思考。

明月烦乱地将书合上,放在书桌上,起身走出自家院子,往村后走去。

七月的孟家村昼长夜短,白天潮湿闷热,到了晚间,白日里的潮闷散去,有山风拂过,空气微微阴凉。

明月往村后傍山的一片沙地走去。

沙地里种了甜瓜和时令蔬菜,周围支着竹篱笆,两块沙地中间是细细的一条只够一人通行的水泥路,夜风里有“唧唧”虫鸣声,忽远忽近。

明月在水泥小径上走出没多远,蓦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不期然迎上后面林渊的双眼。

他向明月微笑,“形迹败露了呵…”

对于自己不算高明的“跟踪”被明月察觉,他并不觉得困窘,反而驱动轮椅趋向明月,“你也睡不着么?”

明月低低“唔”一声。

“想去哪里?我们一起走走罢。”

“我…去看阿英。”明月的声音无限怅惘。

到了十一月,孟英就离开整整两年了。

姐姐刚去的时候,每到烧七,她都会守在自家的院子里,一边将扎好的冥纸冥币奠仪投到火盆中去,一边在心里默念,希望姐姐的魂魄能认识回家的路,不要在异地冰冷的海水里飘荡。

可是过去一年八个月又十七天,阿英从未入梦。

明月偶尔会想,也许,姐姐孟英的魂魄,是留在了林渊的身边了罢?

现在林渊就在她的面前,阿英呢?是否也随着他的到来,魂归故里?

明月不得而知。

她转过身,继续沿着小径往前走。

林渊就操控着轮椅,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一路向前,沙地已经到头,再望里走,就是山脚下一片人工整出来的缓坡地,周围栽了一圈矮冬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仿佛一排永远忠诚,永不疲劳的卫士,守护着孟家村的这片墓园。

山风同海风在墓园上空交汇碰撞,掀起大大小小的气旋,带动树枝草叶,在暗夜里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如同杂沓的脚步声,又仿佛细细的低语。

明月放慢了脚步,她身后林渊所坐的轮椅果然像他自己说得那样,一点点陡的斜坡丝毫不是障碍,轻易就跟上了她。

明月并不觉得夜晚的墓园阴森恐怖,因为孟英就长眠在这里。每当她有心事无从诉说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到姐姐的墓前,把那些无法对阿嬷、阿爸和阿妈说的话,一一对阿英倾诉。

即便在夜里,只有樟树林枝叶间透下来的一点点月光,明月也能凭记忆找到姐姐长眠的地方。

孟家村村后的这片墓地,是所有祖先长辈的最后的归憩之所。在所有坟茔的后方,有一片墓碑静静林立,那里埋葬着的,都是孟家村未及成年而早早逝去的年轻人。

孟英就在这里,永久沉睡。

明月在水泥小径的尽头,向左转,停下脚步。

就在水泥路的旁边,一座小小的青石墓碑,上头阴刻着孟英的生卒年月,因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按闽州风俗,父母长辈的名字都不落在墓碑上,只有代表父母慈爱悲伤的萱草同彼岸花的花纹,刻在青石碑的四圈。浅-草-微-露-整-理

明月蹲下-身,借着月光,将墓碑旁新生的杂草拔除,轻轻放在一旁,又伸手抹去墓碑表面的浮灰。

“阿英,我来看你了。”明月的声音微哑,自从孟英意外故去,她哭伤了嗓子,虽然后来休息一段时间以后,渐渐没有最初那么嘶哑,但再也没能恢复少时的清亮嗓音。

微微喑哑的声音在暗夜里,带着一种让人不忍打断的柔和专注。

“还有人也一起来看你了,你高兴吗?”

林渊驱动轮椅,来到明月背后,隔着明月的肩膀,望向孟英的墓碑。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的记忆都停留在车祸发生前的一刹那,孟英正微微垂首,在剥一只同车老伯伯送给他们的橘子,他甚至依稀仿佛还能闻到橘子剥开以后,那股特有的清香味道,看见阳光自车窗外洒进来,落在孟英的头发上,反射出一圈淡金色的光环…

所有美好的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那笑起来有一点点腼腆的孟英,在水里如同人鱼的孟英,提起家人和妹妹会得有幸福颜色的孟英…如今就长眠在他眼前的这座青石墓碑之下,而他们的所有喜悲,都少了她的身影。

他竭力伸长手臂,去触摸那冰凉如水的青石墓碑。

明月站起身来,立在他轮椅后面,微微用力,将轮椅推近孟英的坟墓。

林渊的手终于触到了墓碑,顷刻间自清江少体校的初见,到同游清江游乐园,再到闽州队的朝夕相处,奥运会上的共同拼搏…记忆的闸门打开,往日的景象潮水般铺天盖地。

林渊闭了闭眼睛。

“…明月,和我一起回清江罢…”他低低说。

他记得孟英对他说过,她最大的梦想,是和妹妹明月一起,踏上奥运会比赛的征程,在世界最高竞技赛事上,齐齐夺冠,一起戴着金牌,荣归故里。

孟英向他说起她的梦想的时候,脸上满是憧憬,浑身散发着温柔的光彩。

如今孟英已逝,他残疾在身,明月离开了跳水,在孟家村过着碌碌无为的平淡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