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姑娘,我们名一样,年纪一样,其实,命也一样呢。”

程知意抬眸,目光波澜不惊,清清淡淡。

“你爱林景见,对吗?”

她苦笑了一声,声音轻轻的,“我也爱霍大哥。”

“爱而不得,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我们两个同病相怜,想必你也能体会到我的感受。”

......

“程姑娘,算我求你了,你别管我了。”

窗棂上支开一道小口,正午的阳光漫漫一片洒进来,落在金针上,微微闪着细碎的光。

程知意注意到,她的屋子里,也有一架古琴。

和她那把很像,都是连珠式,杉木斫琴底,桐木纳音,紫檀岳尾。

几乎就像是同一把琴。

“我这条腿是为他伤的,他那么迫切地想医好我,就是想尽早摆脱我。”

“可是我舍不得,我不会缠着他,不需要他给我什么回报,我一点都不贪心,只是希望,可以就这样,就这样留下来远远望着他。”

“我们是同一遭遇的,如今都是这样的命苦。你心里一定最知道我是怎么想。你帮了我,你爱景见,我也可以帮你。”

......

程知意终于移开目光,落在她脸上。

少女的眼里已经盈满了泪,烟眉微蹙,每一个眼神都是深深的哀愁。

较弱又可怜,让人心疼。

“抱歉。”

林知意愣了愣,眼泪染湿了睫毛,却一直没有落下来。

“程姑娘......”

“我不需要你的帮忙,也恕我不能帮你。我来,是受人之托,你不想医,他想医,总要辜负一个。但是凡事都分个先来后到,我想林姑娘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

紫衣姑娘低下头沉默,手搭在膝盖上,攥的紧紧的。

指甲盖儿直接陷进了掌心,她却恍若没有丝毫感觉。

程知意掀开她覆在腿上的披风,语气淡淡,

“林姑娘,请问你是什么时候伤的......”

“你别碰我!”

她猛地推开她,脸上满是泪痕,眼眶通红,手里还拿着一把钗,抵着自己的脖子,

“我不用你治!”

“你要是再碰我,我就干脆杀了我自己!反正左右他都不会要我了,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

程知意沉默地看着她。

“我求你了,我的愿望不多,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就可以了。我求求你了......”

紫衣姑娘已经哭得快要背过气去,满脸都是泪,声音凄切,带着绝望和一丝丝期盼。

程知意不知道自己就这样轻轻一下,会引起她这么大的反应。

凝凝眉,语气很淡,

“林姑娘,腿伤,一旦伤的重了,拖得越久,越难治好。你现在或许不愿,但等将来你又后悔的时候,可能就彻底治不好了。”

“我不管,我只求你,你别管我了,你就跟霍大哥说,我伤的太重,根本治不好,行不行?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跟我提,他不答应你,我答应你。程知意,我求你了......”

.......

.

程知意从屋内出来的时候,一抬眸,就看见院子里一站一立的两个男人。

霍星朝懒洋洋地坐在石桌旁,手里还把玩着一个孔明锁,悠闲的很。

林景见皱眉站着他身后,表情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看见,就迎了上来,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急,“程姑娘,怎么样?”

程知意越过他,径直向石桌旁的男人走去。

男人抬眸,漫不经心地问道,“如何?”

“抱歉——”

此话一出,身后的林景见就轻轻垂下了眼眸,青衣磊落,难掩失望之情。

“——我不能治。”

霍星朝站起身,狭长的眼睛眯着,露出几分凌厉的危险,

“你说什么?”

不能治,这三个字的意思,取决于重音落在哪两个字上。

没能力治。

要么,不可以治。

很明显。

——程知意是第二个意思。

她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淡淡的,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能治。”

林景见还愣着,霍星朝已经听懂了。

又或者说,他很早之前就有这样的怀疑,只不过是在今天,彻底得到了证实。

男人冷笑一声,直接将手里的孔明锁摔在了地上,然后拂袖往屋里大步迈去。

门被狠狠甩开,发出猛烈的一阵巨响。

半碎的门框显示着主人难以压制的怒气。

林景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转头看程知意,语气有些急,

“你方才跟他说什么了?”

程知意淡淡望他一眼,收拾好自己的医药箱,不打算掺和进他们这趟浑水里。

但是很显然,事态的发展好像比他们想象的更加严重一些。

因为霍星朝进去不到半刻,里面就传来桌椅花瓶碎裂的撞击声。

还带着女人惊惶的哭声和惊叫。

在他身边跟了近十年的林景见心下一紧,脑子里突然闪过很多年前,第一次见霍星朝时,他风轻云淡杀人的样子,那双冷漠和嗜血的眼眸就这么淡淡地盯着他......

他握着剑,直接冲了进去。

程知意原本是想离开的。

林知意也好,霍星朝也好,甚至现在林景见也好。

她都不想管了。

但是屋子里的哭喊惊叫实在吓人。

霍星朝是听了她的话之后才暴怒成这样,出于医者的本心,她到底还是做不到坐视不理。

白裙少女垂眸,叹了口气,最终提着医箱,抬脚往里走去。

门已经被风重新拂上了,里面的动静一下子变得很轻,好像没有人似的。

程知意轻轻拉开。

“吱呀——”

......

她站在那里,表情怔然地望着眼前的场景。

地上洒了一地的碎瓷片,桌椅和绣架都横七竖八地倒着,连茶壶里滚烫的水也散落流淌开,冒着滚滚热气。

林知意的轮椅早就倒了。

她摔在一堆碎瓷片中间,脸上还有泪痕,表情恐惧惊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脖子正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掐着,少女的双手估计都被碎瓷片割破,还在往外流血,但出于求生欲的本能,抱着脖子上的大手,拼命想要拉开。

却无济于事。

“霍......救......救......”

程知意看向那个男人。

他正半跪在地上,玄色衣袍宽大,袖口处染着点点茶渍,又沾上林知意的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但是他丝毫不在意。

右手握着少女的脖颈,黑漆漆的眼睛还带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配上他俊美的眉眼,显得轻挑又撩人。

男人勾勾唇,声音轻轻的,懒散的,

“林知意,我懒得理你,不代表我弄不死你,你最好给我安分点,别浪费我的时间。”

“我......救......”

他放开手,轻轻拂了拂衣袖。

紫衣姑娘整个人摔在地上,捂着脖子,不住地咳嗽,连眼泪都忘了流。

“这样吧,前些天宫里的杨太医正好犯了死罪,不日就要处死。”

“我让他来帮你看病,什么时候治好,什么时候斩首。这样,总不影响你的闺誉吧。”

林知意俯身在地面上,声音微抖,带着艰涩的嘶哑。

她沉默了很久,

“好......好。”

霍星朝站起身,回过头时,目光刚好落在门口的白裙姑娘身上。

又挑挑眉,抬脚走过去,

“走罢。”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的,懒散又随意,

“该用午饭了。”

......

那一瞬间,程知意看见了林景见紧握着剑的手。

青筋暴露,却拼命忍着,忍到眼睛都变得赤红。

而地上那个姑娘,却看着离去的男人的背影,闭上眼,惨然一笑。

——她突然觉得心很冷很冷。

程知意在门口站了很久。

看了地上落泪的少女很久。

“爱而不得,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我们两个同病相怜,想必你也能体会到我的感受。”

......

那一刻,她透过林知意,好像无比清晰地看见了她自己。

她心底的那个自己。

被伤的鲜血淋漓,匍匐在地,望着的却是一抹永远都不会回头的背影。

可怜的要命。

.

“吃不吃饭啊?”

懒洋洋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程姑娘。”

真熟悉。

跟念诗一般,咬字轻缓,尾音上扬,在舌腔内绕了几个弯。

——就像说的是“程姑娘,我心悦你啊。”

——一样的多情又暧昧。

唉,真像是一个矫情又该死的轮回。

第100章 你是醉骨毒

程知意很小的时候,是在一场饥荒里被师父抱回鹊山的。

事实上, 师父看中的是她阿弟, 毕竟世道如此, 医术传承, 总是男孩更善。

但是爹娘哭着喊着下跪磕头,希望能把阿弟换成她。

那个时候,她望着他们凄哀的神情和期盼的目光,觉得有些难受。

临走之前,看见他们黝黑的脸上全是不舍与果断,又觉得更加难受。

那是程知意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抛弃。

师父说, 知意, 不要怪你爹娘, 他们也是没法子。

没法子。

是多么不得已又为难的三个字。

就像那天晚上,林景见看着她,眼眸里盛满温柔的哀愁,他叹息着说,

“知意, 对不住,我也是没法子。等我大仇得报,要杀要剐,我毫无怨言。”

......

她曾经,是真的很真挚地爱过这个男人。

那些欢喜,期盼, 哀愁,与怨恨,沉沉地压在心底,好像随时都在逼迫着她要做什么。

直到她见着了林知意。

就像对方说的,她们拥有同样的名,同样的年纪,也拥有同样的命。

求而不得,是这个世间,最无奈又最痛苦的事情。

痛苦到知道自己得不到的那一刻,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毁掉他。

但是那满地的鲜血和瓷片突然惊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