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林知意坐在地上,痴痴望着霍星朝背影的眼神,让她第一次觉得恐惧。

她突然在想,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求而不得,好像上了罂粟的瘾,无法戒断,只能越陷越深。

最后万劫不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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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独酌,程姑娘倒是好雅兴。”

月光下,男人俊美的脸庞明暗分明,他换了一身墨蓝色的衣袍,依旧是宽袖,懒洋洋地倚着身后的桃树。

唇角还噙着笑,手里提把酒壶,姿态风流,洒脱又不羁。

程知意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垂眸,指尖摩挲着酒杯,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比不得霍教主。”

霍星朝挑挑眉,没有说什么。

春寒料峭,桃枝却越发灼然。

许是喝多了酒,又或是此情此景,让人心底的所有感触都压抑不住。

少女淡淡突然弯了弯唇,问他,

“霍教主,其实你早知道,林景见与你有怨吧。”

她作为一个旁观者,很多事情看得明白。

一桩桩一件件,不难发现,林景见自以为是的所有计谋和算盘,其实在人家面前都无所遁形。

程知意在一旁望着,都觉得他更像是一个跳梁小丑。

她想,也许林景见自己未必没有察觉到什么,但出于内心的偏执,只能一直这样自欺欺人地强撑着。

当然,最奇怪的还是霍星朝这个人。

明明看破,却不点破。说话做事,都让人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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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星朝倚着桃树,夜风吹来时,几片绯红轻轻落在他的发间和衣袍上,越发显得他眉目昳丽,姿态撩人。

“知道啊。”

男人勾了勾唇,语气随意,“但是我的仇家太多,少了他,也会有别人替上来,又有什么分别。”

程知意沉默了一会儿。

“霍教主真是胆识过人。”

毕竟话虽是这么说,但像他这么心宽,把仇人直接放在身边的,世间也少有。

毕竟刀剑无言,毒药万千,一个人若诚心想要你的命,有时候是防不住的。

“你放心,我死不了。”

男人垂眸,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到今天为止,接近我又想要我性命的人,不下百数,不过我命硬,不论怎样折腾,都死不了。”

.......

他这几句话真是怪。

好像还巴不得自己早点死了。

少女握着酒杯,额间细碎的胎毛被风吹的扬了起来,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吐出一句话,

“命是自己的,谁都不知道有没有来生,人活一世,还是要珍惜。”

不论是他还是林知意,好像都不怎么珍惜自己。

她是经历过饥荒的人,见过灾年间面黄肌瘦想活却活不了的万千百姓,对于他们这种想法,她从来都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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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星朝抬眸,视线落在东方的星空,漫不经心,

“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啊。”

.......

他好像突然来了聊天的兴致,倚着桃树,语调慢悠悠的,

“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杀了林知意吗?”

按照霍星朝的性格,不管对方是否对他有恩,也不管对方有什么苦衷,如果敢这么算计他,折腾来折腾去没个完,他最喜欢的做法就是直接杀了了事。

反正世人都说,魔教教主,冷心冷肺,嗜血又残忍,压根不在乎纲常伦理。

可是他对于林知意,确实就是很纵容。

要不然凭魔头的手段,哪里可能人家不要,就真的不让男大夫去医治。

“......为什么?”

“因为她那条腿,换的的不是我的命啊。”

男人仰头抿了一口酒,语气懒散,“是我父亲的。”

......

“我的父亲,想必你也知道,常年驻守边疆的诚王。皇帝很信任他,几十万的大军,兵权交给他几十年,从来没有收回去的意思。”

“我十五岁以前,是在边疆长大的,那里的美人和酒,都远比中原烈的多,马儿在黄沙里跑,扬起的尘土都带着炽烈的味道。”

“后来羌城大战,皇帝御驾亲征,赢了仗,把胡人彻底赶出塞外,朝堂一片庆贺,纷纷上奏称当今圣上是千古明君。可是他们大概都忘了,这场胜仗,跟他半分关系都没有,每一个俘虏,每一块疆土,都是我父王和兄长亲手打下来的。”

他偏了偏头,躲过月光,却任由桃花落在眼眸上,划出谈谈的阴影,

“他躲在后方,好酒照饮,美人照陪,一意孤行的一个决策,就让我的父兄战死疆场,然后踏着他们的骨血,享受万民敬仰。”

“那个时候,林知意用自己的腿,换了我父王的性命,但是就算命换回来了,他也已经身受重伤,勉力支持,最终还是只多活了半年。”

......

少女的目光静静落在他半闭的眼睛上,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算仇吗?

算的吧。

羌城那一战,她听说过,圣上判断失误,差点导致大败,是诚王力挽狂澜,才有了最后的胜仗。

但就算打胜了,依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诚王重伤,诚王府五位公子,最终只活下来了嫡幼子一个。

他的仇,比起林景见的来说,更深重,更难报。

因为那个仇人,是他的亲伯伯,也是当今天下最高的掌权者。

霍星朝又抿了一口酒,语气里带上漠然的讽刺,

“你知道吗,父王临死之前,对我说,他是明君,有他在位,是百姓之福。但凡我还有些理智,还是个人,就不会因为个人私怨,害了全天下的百姓。”

“他对我父王有愧,对我兄长有愧,诚王府唯一的血脉,他当然得保住,以免良心难安。”

男人勾唇,轻嘲,

“都说了,江湖对于朝廷来说,只不过是一群小打小闹的乌合之众。所以啊,除非我自己想不开自戕,否则我怎么都死不了。”

......

月光依旧清凉,桃花也依然在枝头灼然开放。

他倚着树干,轻闭着眼,眉下还躺着一朵绯红的花瓣。昳丽又风流。

世间再好的画师,都画不出这么一幅美人图。

上天赐予了他很多。

家世,容貌,伤痛,和孤寂。

说不出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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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间,没有十全十美,也没有一辈子的一帆风顺。不管是谁,都会被割几刀,那些伤治好了之后,疤痕永远都褪不了。”

少女站起身,目光如水,静静落在他身上,

“只是有些人会一直去揭开它,折磨它,然后越伤越深,渐渐腐烂,最后疼的受不了。有些人则选择淡忘,不去触碰,等它结痂,护好剩下的皮肉。”

“霍教主,我希望有一日,你会成为第二种人。”

他睁开眼,视线里还带着若有似无的淡漠,漫不经心地移过来。

就这么跟她对视了半天。

最后,轻轻勾唇一笑,没有对她的话发表什么意见,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只是举起手里的酒壶,语气慵懒,

“程姑娘,干个杯罢。”

......

“不了。”

她淡淡一笑,莫名其妙来了一句,

“不过霍教主,多谢。”

然后转身离开。

风扬起她的裙摆,携来清浅的酒香。

霍星朝拂下眼上的桃花,微嗤,

“谢我做什么。”

.......

半圆的月儿渐渐被云遮住,又露出来。

整个尘天门在月光下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只可惜。

身后堆金拄北斗,不如生前一樽酒。

第101章 你是醉骨毒

又过了半月。

上午阳光还浅,程知意从医箱里拿出了那个瓷瓶, 去找了林知意。

果然, 门口就站着那个青衫磊落的人。

程知意走了过去, 轻轻喊他,

“林景见。”

林景见一僵,回过身,望向她的目光里还有几分尴尬和无措。

不管如何,曾经竹林里的经历,对于他们两个来说,都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每次望见少女淡而清澈的目光,林景见都会情不自禁低头, 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知意。”

他的声音也很轻, 只有在单独面对她的时候, 他才会这么叫她。

而其他时候,都是生疏有礼的程姑娘。

程知意只觉得自己的心抽疼了一下。

而后敛眸,把手里的瓷瓶递给他。

“林景见,这个, 给你。”

“......这是什么?”

“解药。”

男人抬头, 目光里有些疑惑,而后在足够长的静默中,又慢慢变成惊惶不定的愕然。

“其实你出现在竹林的第一天,师父就看出了不对,他跟我提过好几次,只是那时候我太信你, 他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

“后来,他就给你下了毒。你不用想了,毒谱内没有,是他一位故人赠予他的一种苗疆蛊毒,只要按时服解药,就不会有丝毫影响。”

少女顿了一会儿,指了指他手上的瓷瓶,

“这是解药。”

“一颗解药可以压制蛊虫三年,里面还有二十九颗,想来,应该是够的。如若不够......我也没有法子。”

她望着男人怔怔然不知该如何反应的神情,淡淡笑了笑,

“你骗了我这么久,如果真的不够,就当你还我的吧。”

“知意......”

林景见有些震惊,又有些茫然,拿着瓷瓶,半天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只不知所措地喊了声她的名字。

“还是叫我程姑娘吧。”

她的表情很平静,“你的知意在里面呢。”

林景见只觉得自己的喉间有些干涩,好半晌,才开口,“程姑娘,谢谢你。”

“不用,你不过是骗了我一场,我却要你几十载的寿命,这样想来,其实也不公平。”

他沉默了一会儿,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再过两天,我大概就要离开这里了,从此之后,希望我们再也不会遇见。”

“......你要回鹊山吗?”

“不。”

她的笑容虽淡,却很轻松,就是跟一个平常的故人谈天,

“霍教主答应我,让我去太医院学医。学成之后,我想去游历山水,创立程式医派,完成师父的遗愿。也见一见那些从未见过的大好河山......或许,等我年老了,就会回鹊山罢。”

林景见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

“嗯,这样很好。”

......

清晨刚下过雨,枝头的桃花还带着雨水,一滴滴滴落下来,融入泥土。

而后顷刻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点润意。

从头至尾都带着曼妙的婉约感。

少女把目光从越过墙头的那桃枝上移回来,想了想,抬眸看他,眼睛很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