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白袍的短发女子走出来,十水迎上去:

【莱拉,我来接替防护工作。王子妃的情况如何?】

【挺乖的,不过还是不肯吃东西。】

【辛苦你了。】十水露出一个让人放松的微笑,然后一个手刀把医疗组长放到在地。

【抱歉,你先休息一下把。】

狄肯族战斗值列表上,十水的名次始终在十名左右徘徊。但实际上除了皇帝没有人知道,参加过无数暗杀斩首行动的十水?默?伯利恒,是仅次于皇族的帝国第一战士。

十水静静地出手,瞬间解决掉五名医护人员和三个后勤,没有人来得及呼唤警卫。他轻轻推开寝殿大门,走了进去。

墙壁上铺满了厚厚的绒毯,有棱角的器物被完全清除,连一个能摔碎的玻璃杯子都没有。

一个小小的身影躺在那张巨大的床上,单薄的让人几乎会将她忽视。额头上插了一根细细的管子,直接通到大脑额叶,只要情感区域过量分泌忧郁物质,就会自动注入抗抑郁药物。

悲伤是什么?是大脑分泌的抑郁化学物质。

痛苦是什么?是化学物质使神经产生的错觉。

悲伤和痛苦的感情,也不过是能够用药物来控制的东西。她躺在这张卡修曾经睡过的大床上,无论如何哀恸,如何悔恨,如何想流下悼念的泪水,也只能在沙子进入眼睛时才会泪流满面。

只有眼角那个冰冻造成的伤痕,形成了一颗小小的泪痣。

漫漫眼前支了个小电视,屏幕一闪一闪映在她毫无生气的眼睛里,所有有关王子的节目都被剔除屏蔽,只剩下无聊的烹饪节目。

十水走过去,伸手换了个政策新闻类频道。

“焦土政策的实施,意味着以下这些星系将被彻底化为死星……”

漫漫动了动眼睛,才终于发现有人进来。

十水小心翼翼地取下额头上的针管,掀开她身上的薄被,把束缚手脚的安全绳扯断。

“抱歉殿下,我来得晚了。”

“咳……”长久不说话,漫漫清清嗓子才发出细小的声音,“不疼,为了我,绳子软。”

昏沉沉,淡漠,逻辑混乱,都是药物的作用。

“请继续休息吧。我是来跟您道别的。”

“?”

“我有新的任务,不能再保护您了。有什么为难的事,您可以找陛下商量。”

“陛下……讨厌……”

“不是这样,他只是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试着了解一下吧,陛下其实是个温柔体贴的人。”

“……”漫漫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一个熟悉的人也要离她远去。不能归去,不能留下,她成了一个最尴尬的存在。

十水默默地陪了漫漫一会儿,估算着时间差不多到了,拿出一个东西放在她床头:

“如果有事,拿着这个去找陛下吧。”

那是个小小的水晶摆设,里面有一条斯内克的小小模型,红色晶石镶嵌的眼睛闪闪发光。

十水把他打晕的人藏起,离开寝殿,朝宗宫偏殿的池塘走去。

忠诚与选择

在这条千百次走过的路上,十水的军靴在落叶上踩出沙沙声响。每一棵高耸入云的古木,每一块花纹斑驳的石基,每一处隐蔽在林深处的拐角,都和百年前一模一样。这是历史厚重的记忆,还是时间停滞的陈腐?

走过一株刃松时,十水顿了一顿。合抱粗的树背阴那一侧,有些几乎已经看不出的印记。二十年前的某天,他在这里帮卡修王子刻下身高的标记。更早更早,百年前的某天,还未成年的陛下、尤兰达和他在这里刻下身高。

十水在帝都核心区也有一处房产,但几乎没有住过。物品的放置还不如在这座宫殿中熟悉。

这座庭院,他的一生,就像行星围绕恒星公转一样,围绕着这个伟大的家族度过。

十水听到偏殿的淙淙水声,慢慢走过去,那个银发的男人果然在池塘边坐着。

每当有什么事情难以决定,难以接受的事,他总是在这里盯着流水沉默。就像那时,必须放弃寻找回到这座牢笼中即位一样。

他从出生起就是最强大、最高贵、最荣耀、最骄傲、最无懈可击的存在,他的头颅必须永远高昂,他的背脊必须永远挺直,他的步伐必须永远坚定,他的决定也必须正确。但这也意味着他任何时候都绝不能软弱、绝不能放弃、绝不能任性、绝不能放纵,也绝没有选择。

只有你真正理解他们为帝国牺牲了什么,才会真正服从并效忠于他们。

一切为了帝国。

【她还好么?】银发男人背对着他问。

【您应该自己去看看,不要把一切都交给医疗组。】

【十水,你从很久前起,就不再用‘你’来称呼我。】

【陛下,那时候属下还很目无尊长。】

那个没有上下,没有尊卑,没有顾忌,互相你我称呼的年代已经远去,每当看着年轻的王子和布特,十水就想起……啊,果然老了,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总会缅怀过去。

【也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恨我吗?】索伦站起身来,【布特,那个牺牲了的孩子,最后用‘毁灭空间’带回了卡修的一点遗体。】

这是使尽全身的能量开启异维空间,用同归于尽的方式将敌人送入黑洞的能力,同时也可以将想留下的信息传送出去。

【科派本是想确认病毒不会再传播而进行了研究……但……】索伦转过身来,他银光闪动的竖瞳布满血红的蛛丝,发丝在愤怒的斗气中狂乱的飘动,震怒的威压将空气撕裂。

【你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这点东西包含的基因和我的完全一样!?】

【从他出生起,所有的训练由你一手接管,每一个医疗组长都由你亲自挑选,每一次的医疗纪录你都是亲手销毁,从来没有泄露给元老院。我本以为……你是为了那孩子……你和尤兰达,究竟做了什么!?】

十水没有使用防护罩,脸上被刮起的刃松叶带出丝丝血痕。

【您都知道了,陛下,我和尤兰达复制了您,克隆出卡修。】

他表情镇定如常,声音也那样平静。

【当年您必须放弃寻找时,尤兰达就这样决定了。她不能忍受您唯一的失败,希望您的复制体能够找到注定之人,成就您完美的大业。】

【所以您和王子的选择是同一个。】

复制体,在所有宇宙智慧生物中有个共识,那就是‘不应该出生的存在’。个人身份、财产所有、遗产分割……为了保障生物本体的安全和权益,复制体不被承认有独立的灵魂和生存权利。联盟法这样写道:除非本体出现机能疾病或者事故损伤,需要内脏移植等医疗手术,才能制造复制体,并不能赋予其自由和权利。

【她是个遗传生物学的天才,借着科派庞大的知识积累和无数次大胆试验,终于找到了能够存活的完美个体。比起第二基因复制的艰难,发色,瞳孔,这些外表特征简直太容易操作改变。卡修王子从她体内出生了,他真的很完美,和您一样强壮聪慧,和尤兰达一样黑发黑眼。最难以置信的是,从各种基因信息的保存到横向传播,每一项能力都尽善尽美。尤兰达甚至做过成熟细胞交 配试验,复制的第二基因能够成功进行繁殖。】

十水继续说,不断说,这些秘密他已经埋藏在脑中那么久,久得让他以为会和自己一起进入坟墓。

【X理论被破解,这是狄肯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发现,但尤兰达不打算发表。她最终的愿望只是希望您能够成为最完美的帝王。但这项工作的压力实在太大,当年塞缪尔阁下已经警惕到她在第二基因复制上投入的精力异乎寻常,让她接受检查。为了将秘密掩盖,她炸毁了实验室,将所有资料和自己都化成了灰烬。】

讲起这段往事,十水已非常平静。为了掩盖秘密,还是从深重的罪孽中解脱?他不知道,尤兰达把卡修留了下来,所以他只能接替她掩盖。

【做得真是完美。完美的试验,完美的研究,完美的计谋。】帝王从来没有被宇宙间的任何敌人击溃,这时他挺直的背脊却在愤怒中不停战颤抖,【为了该死的‘完美大业’,你们就这样不负责任的把他带到人世。那么你知不知道,卡修根本不会有孩子?】

十水的盯着眼前的空气,表情一片死寂。

【是啊……没有人能提前找到注定之人,所以尤兰达当年的成熟细胞□试验只能建立在同族之间。我们太天真,不可解的XY理论,几十万年的研究,怎能这么轻易就破解第二基因不可复制的魔咒?】

同种生物之间的繁殖和异种繁殖从难易程度到融合过程完全不同。所谓的生殖隔离,就是相异类群之间在自然条件下不能交 配,即使能交 配也不能产生后代或不能产生可育性后代的隔离机制,比如狮虎兽。

每一代注定之人基因都不相同,因此每一次第二基因打破异种繁殖隔离的模式也完全不同。卡修可以和同族女性生育,但却不能让漫漫孕育孩子。尤兰达没能等到这一试验条件成熟时就去世,她永远都不知道,这个‘完美’的孩子存在致命缺陷。

尼迪虚数基因看到的片段,就是这个被掩盖了的过去。

十水:【尤兰达,你疯了吗?!克隆皇族,这是不仅仅是欺骗,是叛国!】

尤兰达:【呵呵,或许……卡修已经来到世上,不能挽回了。十水,我只告诉你一人,你要向老师举报,将‘我’唯一的孩子送进坟墓吗?】

十水:……

尤兰达:【那么,从此我们就是共犯。】

当时间渐渐过去,王子妃却始终没有怀孕时,尼迪发现暗中焦灼的十水队长不停研究生殖隔离的专业书籍。这个出身自传统科派家族的战士已经猜到了所有。

说还是不说?为了帝国如实报告,那么卡修王子是复制体被元老院知道,结果只能是被抹杀。忠诚于王子,保持沉默,那么他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继承人的诞生。

尼迪的忠诚不能统一与帝国和皇族。

【战斗英雄,狄肯之光,卡修他本可以带着最高荣誉上路……】

索伦闭上眼睛,一切都不可能了。

最后的样本落入元老院手中,研究和审判同时进行,他这个父亲却是最后被告知结论。当王子是复制体的丑闻被大白于天下时,他又怎能带着荣誉埋葬于祖先长眠之地?

【十水,我本以为你将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我本以为你们两个是我最好的朋友。

【忠诚和个人选择……】十水想起了尼迪问的那句话。

那个科派出身的孩子坚持了自己的忠诚,而他和尤兰达这样最纯正的军派,却无情地背叛了这个为帝国牺牲最多的男人。

‘她唯一的孩子’。

他终于为了这句话,放弃了忠诚。

陛下,我从来没有恨过您。将那孩子培养的坦率亲切,也是希望他能代替您得到幸福。

但当尤兰达的黑眼睛只注视着您一个人时,我再也不能用‘你’来相称。或许完成她此生最大的心愿,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一切都是尤兰达做的,你最后得知时已经不能挽回,所以只能被迫掩盖是吗?】长久的沉默过后,索伦突然提出了这样一句暗示。

十水笑了:【陛下,您还是和以前一样为人着想。把一切都归到她身上,也不能拯救我的罪孽。】

厄尔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陛下,元老院直属执法队在皇宫外,他们携带正式拘捕令……】

时间到了。如同那千万次的跟朋友告别,十水向索伦行了军礼:【对不起,还有,祝‘你’幸福。】

尼迪·本·孚来迪,以‘怠误战机’之罪名,终身流放。无异议,无上诉。

十水·默·伯利恒,以‘叛国罪’之罪名,秘密处决。无异议,无上诉,终年126岁。

《帝国史》对这位皇族护卫队队长一直语焉不详,只说他爱好研究异族文化风俗,终身未婚,死后所有财产献给帝国。

蚁巢中是否有追寻自己理想的工蚁,蜂巢中是否存在选择个人道路的蜜蜂?

十水什么也没说,他就这样干脆的去了,不知是保守秘密实在太疲累,还是想紧紧追上某人离去的脚步。

两个交易

帝国历DN4569年,以四十万牺牲震撼整个宇宙的‘奈尔迦尔诅咒’硝烟尚未落地,帝国内部又发生了一次不为世人所知的严重政治事件——克隆皇族。

高级院士尤兰达与护卫队长十水以自身职务为便,复制第二基因、克隆皇帝,将王子是复制体的秘密隐瞒了二十多年,期间督察组、机密档案馆、医疗组竟然都未发现这一足以动摇皇族纯正血统的要案,涉嫌玩忽职守、处置不当、徇私舞弊的高级渎职人员多达上千人,且多数是与尤兰达和十水有私人交情的军派成员。

元老院此时正值科派掌权,又遇此动摇军派内部的大案,两派平衡对峙的情势登时大变。

独裁乃是毁灭征兆,皇族虽站在帝国权利顶峰,但皇帝之位却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任性角色。元老院不能干涉皇帝的最高行政权及军事指挥权,却在‘血脉延续’这个事关帝国存亡的问题上拥有最高裁决权。如此大案,怎能够姑息?

当年索伦尚是王子时,为了注定之人坚持寻找了一百年,拒不接受回国传宗接代。那时索伦没有弱点,帝国最强,战场杀神,国内支持者甚众。且阿尔皇帝全力支持儿子的行为,因此才能在皇族数量只剩下两名的情况下,长期无视元老院强硬的‘劝函’。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这件大案完全由与皇帝关系极其密切的两名帝党成员操纵,祸起萧墙,皇帝必须为了下属的行为负责。且阿尔太上皇已经逊位,为了躲避新型病毒被隐藏起来,不能再为儿子提供庇护。新的敌人,未知的病毒,帝国需要真正的继承人来扭转局势。

即使大战当前,为了民心稳定暂时按下这件事,也终究隐瞒不了多久。

复制体,不被承认灵魂的生命,一切存在必须埋葬于虚无。

这一威胁帝国存续的严重事故被元老院公布后,卡修所有牺牲会被重视血统的国民视作无物。剥夺姓氏,清出族谱,为帝国牺牲了一切的王子,竟无法在埋葬历代祖先的墓园中安眠。

怎样才能保住他最后的尊严,以英雄为名下葬?索伦必须付出足以交换的牺牲。

科派首领,元老院党首塞缪尔做出了一个私人决定,他愿意陪葬身为科学家的尊严和政治家的职业生涯,为王子伪造可以入档的基因图谱,元老院不对外公布克隆皇族事件,不追究千人渎职罪责。

而他对皇帝的要求只有一句:请给我们一位继承人,立刻。

一个交易,没有选择,只有妥协。

这件改变帝国历史的重大事件,就在短短两个小时内决定了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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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宫殿的那一端,也有一个人面临生死抉择。

在宣布焦土政策的新闻节目中,漫漫听到了地球的名字。

电视开着,解释战时宪法的主持人毫无感情地的,把那长达一英里、即将化为死星的的名单念出来。

银河系左旋臂,太阳系,地球。

漫漫挣扎着爬起来,拨打十水的通讯器,但对方却一直停机状态。手忙脚乱带上翻译机,拨通了问讯处的电话。狄肯的政务如此通畅透明,漫漫马上被转接到议会接待处热线,短暂查询等待后,答案非常明确。

不错,是地球,那颗资源丰富的蓝星正巧位于某个战场的隔离带上。那一端,资料处理器不容置疑的声音传来:

【殖民地保护条例?不,宪法是帝国的根本任务和根本制度,所有条例和法案必须服从于宪法,殖民地不在战时保护之列。】

【不,您误会了,卡修王子阵亡后,没有后嗣的王子妃只享有个人尊荣……您拥有财产继承权,但作为注定之人的法外保障即刻取消,您没有权利为地球提供庇护。】

联盟生物权利保护委员会:

【65亿地球人类?不不,实际上,地球上没有任何一种生物在宇宙智慧生物列表中,因此也不受联盟法保护,我们不能干涉主权国维护国土安全的任何行为。】

军务处:

【目标确定,昨日零时已向地球生物下达正式通知,三个工作日后施行毁灭。】

铁与血的种族,只有全灭没有妥协的帝国,狄肯没有政治缓冲,没有谈判余地。

漫漫打完了所有可以咨询的电话,每一个回答都是如此确定:不可挽回。

一个外线留言好不容易挤了进来,是小呆。

“漫漫你怎么了?抱歉这个时候来打搅你,可是我们……快接电话!焦土政策的名单出来,根本不能交涉,数不清的人自杀,……全球暴乱开始了!军队无法控制,城市食品和净水供应已经跟不上……”

死党放开麦克,背景音传来砸抢之声,伴随着火星窜起的噼啪爆响,枪炮,女人和孩子的哭喊,一片末日来临的混乱。

留言结束了,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

漫漫跪倒在地板上。命运那无形的大手,无情地扼住了她的脖子。就算立刻去接了父母朋友,可那颗生长着土豆的蓝色星星,就要和他一起化作宇宙中漂浮的尘埃了!

无论怎么努力,挣扎,哀求,那些重要的,她什么都没能保护。

脆弱,无力,令人痛苦的弱小,这就是连自己的生存之地也没有发言权的生物。

绝望的黑夜,床头放着的那颗水晶球发出微微光芒。

不,还有一线希望。

漫漫爬起来,紧紧抓住了十水留下的信物。没有找到鞋子,她光着脚从寝殿中跑进了无边的黑夜。

水晶球放出了红色的导航光线,笔直地指向宗宫的寝殿。

她跑得这样急,没有发现那重达几吨的寝殿大门为何为她留下了缝隙,没有注意到全天候监视的医护人员为何消失了踪影。更没注意到,是谁把电视频道转到新闻,谁把那颗植入了导航系统的水晶球在了她的床头。

跑,拼命跑,碎石和刃松的落叶划破了柔嫩的脚掌,狄肯零下十几度的寒风浸透单薄的睡裙,森林里攒动的黑影也不再带来恐惧的想象。漫漫什么都不管,不顾,曾经因迟钝留下一生遗憾,这一次,这一次一定要抓住命运之神远去的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