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确地说他整个身体都在逐渐变透明。

珍珠娘慢慢收了笑,问:“你要走了?”

白石头摊开双手,了无牵挂,“执念两万年的心愿已尽,我这道孤魂也该离了这尘世。”

心事已了,即使魂飞魄散归于天地间,亦无憾。

倒也……未必完全无憾。

白石头留恋地望向珍珠娘,终于说出来:“自从我的魂魄从白玉石中出来,便筹谋改变历史之事。利用了你。抱歉。”

他欠她一句道歉。

那个时候他尚且不知道她就是阿滟,而当他知道的时候,亦没了回头路。

珍珠娘望着白石头几乎已经半透明的身体,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当全……人生一世游戏一场。因为你的利用,我也走过了很多世界,遇到了很多人。”

白石头轻舒了一口气,他朝珍珠娘伸出手,虽然已经变成光影点点的手再也握不住倪胭的手。

他俯下身来,吻上珍珠娘的唇。继续那天那个没有完成的深吻。

珍珠娘嘴角噙着笑,浅浅回应。

直到她唇上的温度消失,拥着她的白石头魂飞魄散,盈盈光点绕在珍珠娘身侧久久不曾歇。

神殿内,上神手中翻阅着一册书卷,将脚搭在长案上,向后倚靠着一团云,雪色的宽袍曳地,悠哉闲适,又有着三界上神世无其二的高贵尊荣。

珍珠娘走进殿内,立在门口不再往前走。

“利用完了为师连门都不入了?”上神抬眸看向门口的珍珠娘。

珍珠娘蹙着眉,说:“我这一路走一路忘,忘了很多人很多事,可想忘的却始终忘不了。”

上神长久凝望着珍珠娘的眼睛,说道:“日后不会每月十五饱受蛊虫折磨,许十日久了便也忘了。”

上神背后墙壁上的光影一阵浮动,浮现椒图由远及近的身影。

珍珠娘瞥了一眼,说:“他是来接我回家的。”

上神点点头,“是啊,如今的你有家人了。”

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滟珠了。

珍珠娘翘起嘴角,遥遥望着上神:“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珠珠会记得将来给神尊养老的。可惜……神尊活了几十万年,不老不死。徒儿真担心等不过给您养老的那一日。”

上神瞥着珍珠娘,挥了挥手:“走罢,少在这气我。”

珍珠娘笑着离开。

上神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托腮望着珍珠娘离去的背影。

啧,她走时的模样还是和两万年前一模一样。

珍珠娘的话倒是提醒了上神,他居然已经一个人走过了几十万年古井不波的日夜。哦,扣除其中有这株滟珠草相伴的一万年。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是九天之上唯一的上神。可陪在他身边的只有这九天之上万里的云天。

他挥手,神殿四壁之上浮现琉璃光幕,光幕之中渐次出现珍珠娘的身影。无论是幼时她跟在上神身边,还是借着不同身体穿梭于三界中。

·

椒图像献宝一样一路跟珍珠娘描述着他给她建造的海下宫殿是多么恢弘华丽,拍着胸脯保证珍珠娘一定会喜欢。

珍珠娘淡淡笑着,由着他说。

她竟也没了多少曾经的不耐烦。

刚刚到了海底,珍珠娘还没跟着椒图去见新宫殿,椒图忽然变得欲言又止起来。

珍珠娘无语地说:“有什么话直说,再这个样子我走了。”

“别别别!是、是丽姬……”椒图小心翼翼地看着珍珠娘的脸色。

珍珠娘的脸色果然一瞬间冷下去,不过没多久又恢复寻常。

珍珠娘被椒图带着去见了丽姬。

丽姬瘦骨嶙峋,整个人佝偻在角落里,几乎没了人形。更是看不出来一丝一毫当初蚌妖一族第一美人的模样。

见到珍珠娘进来,丽姬黯淡茫然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她爬起来去抓珍珠娘的手,把珍珠娘的手紧紧攥住。

“救我!你救救我!我是你母亲啊!”

珍珠娘低着头,看着烂泥一样的女人,嗤笑了一声:“母亲?”

“对……对!”

珍珠娘冷笑,“想方设法生下我就为了把我培养成一个狐狸精去勾引我的父兄?让所有人陷入痛苦?”

珍珠娘蹲下来,“你看看我的眼睛。可还记得你亲手在我眼里种下的媚蛊?”

丽姬僵了僵,木讷地望向珍珠娘的眼睛。

珍珠娘动作轻柔的抚过丽姬的脸颊,语气悠悠:“就连我的心都要抢去做药引。”

丽姬忽然惊醒,自动忽略珍珠娘前面说的话,捧着她的手说:“母亲不要你的心救命了。母亲找到了别的药方,可以换一道药引!这药引对于别人来说很难,可是你却能轻易得到!”

珍珠娘面无表情地睥着她。

“上神心头血。”

珍珠娘笑了,她笑起来,昏暗的房间里亦被她添了一抹亮色。

“上神心头血?”珍珠娘像是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笑个不停。

“就凭你这条烂命?”

“可我是你母……”

下一瞬,丽姬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见珍珠娘的手刺入她的胸膛,捏碎了她的心脏。

珍珠娘冷漠地瞧着她:“我是九天之上滟珠草,得上神和鬼帝之血获灵化体。母亲?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

珍珠娘的手猛地收紧,彻底捏碎丽姬的心脏,又以灵力寸寸捏碎丽姬的三魂七魄。让其魂飞魄散,再不得转世轮回。

她面无表情地起身,转身往外走。却在门口遇见皱着眉的青涯。

已多久未曾这样面对面相见?

青涯仍旧以白布覆眼,他侧身而立,说道:“人是我杀的。和你无关。”

“有必要吗?”珍珠娘笑了。

青涯又错开脸一些,解释了一句:“不管前世如何,这一世她毕竟是抚养你长大的母亲。”

弑母的名声总是不好的。

珍珠娘望着青涯眼上覆着的白布,悠悠道:“那就随你的便吧。”

她继续往外走,与青涯擦肩而过。而后停下脚步,也不曾回头,背对着青涯,轻声说:“你总是用你的方式保护我,可你却从来不知道你保护的那些东西我根本就不在乎。”

珍珠娘继续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她挥了挥手,手上的血迹消失于无形。

下一瞬,海底忽然一阵剧烈的震荡。海水像受了惊一样横冲直撞。

青涯几乎是下意识地挥手,在珍珠娘身体周围凝出一道护体屏障。

这些海水伤不了她,可她只喜欢温柔平静的海水,讨厌那些叫嚣着拍在身上的海水。

海天之间忽然出现一道异光,光芒凝成一道光影,逐渐朝珍珠娘而来。

青涯看不见,只能去听,去感受。

即使他看不见,可还是在那光影落在珍珠娘掌心的时候,知道了那是什么。

“珍珠心……”

珍珠娘指尖儿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珍珠心,又视若珍宝般低下头将轻吻落在其上。

“你、你根本就没有把你的心扔到无寂海?”

珍珠娘望着掌心之上这颗珍珠心时的目光变得越发痴迷,她说:“对于每一只蚌妖来说,这世间最重要的便是这颗珍珠心。我又怎么真的舍得将它扔了呢?”

“你!”青涯一时语塞。

他为了她,在无寂海中苦苦搜寻两万年。结果,她自己把这颗珍珠心藏了起来,根本就没有扔到无寂海!

“生气啦?”珍珠娘回眸嗔了青涯一眼。

在她轻快的声音里,青涯心里那一点郁闷也顿时烟消云散。

他叹了口气,说:“拿回来也好……”

珍珠娘笑笑,目光凝在这颗包含了上神十万年修行的珍珠心。她凝视了半晌,而后珍珠心上莹白的光芒映照在她的脸上。

珍珠心归位。

魂、身、心,这两万年来放置于三个地方的它们终于重新融为一体。珍珠娘终于变成了完整的她。

随着珍珠心的归位,如潮水般的记忆涌来。

那些被珍珠娘忘记的每一世,每一个人纷纷被她忆起。

酸甜苦辣咸,一时之间心里五味杂陈。

心中一阵阵绞痛。珍珠娘弯下腰来,眼泪便跟着滴落,融在海水之中。

她落了泪,三界便同时落了雨。

·

三界之内,无不以上神为尊。鬼界鬼帝一生痴迷修炼,立志打遍天下无敌手。

他一次次向上神挑战,一次次败北。

越战越勇。

在与上神的一次次切磋挑战中,他的灵力也在飞跃般进步。

修炼,挑战,再修炼,再挑战。

上神悬空立于虚空之中,含笑。

这三界第一人的位子,他已坐了几十万年,早已不知何为输。

一眨眼,鬼帝对上神的挑战已经超过十万年。在这十万年里,鬼帝的修炼速度惊人。上神虽然依旧不曾输过,却也不能像当初那样一招之内打败鬼帝。

在又一次的切磋中,鬼帝不知道修炼了一门什么邪门歪道的功法,不仅实力大增,使出的灵力亦是阴寒无比。

虽然上神仍旧轻易赢了他,却因为他的招式太过狠戾诡异,不小心被利刃划破了手臂。

披头散发的鬼帝疯疯癫癫:“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咱们来日再战!”

鬼帝撂下每次离开时都会说的话,一道黑烟后,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上神正打算离开,忽然转过身望向身侧草地上的一株滟珠草。

滟珠草的叶子蜷缩着,中间的卷在一起的模样看上去有几分像珍珠。又因为在阳光下会变幻颜色,如美人眸潋滟醉人。遂名滟珠草。

刚刚上神与鬼帝交手,竟是无意间将两人的血滴落在这株滟珠草之上。

上神立在一侧端详着。

滟珠草一阵晃动,竟真的借助上神与鬼帝之血得了魂识,化了人形。

上神看着这株滟珠草幻化而成的十三四岁少女茫然地坐在草地上,他略皱眉,解下身上的宽松白袍裹在她的身上遮羞。

少女眨眨眼,茫然地望着他。

上神清楚这个时候的她什么都不知道,虽然有着人类十三四少女的形态,却和刚出生的孩童无异。

上神朝着少女伸出手。少女想了想,才将手递给他。他将她拉起来,少女身子踉跄,根本不会迈出步子。

他稳稳扶住她,而后牵了她的手,转身迈出步子。少女眨眨眼,瞧着他的腿,学着他的样子迈出步子。

他牵着她一路走回神殿。等到了神殿,她便已经从踉踉跄跄需要上神暗中使力搀扶到学会了走路,只是仍旧走得慢些。

上神立在神殿门前,低头看着小女孩。小女孩别别扭扭走了一路,身上并不合体的宽袍子松松垮垮,掉下一侧的肩膀。他在她面前蹲下来,仔细将她身上的宽袍系好。

他教她吃饭,手把手教她用筷子。

他每日都牵着她散步,她走起路来越来越顺畅了。

十年一晃而过。

十年对于上神来说实在太过短暂。直到他看着小女孩抓了一只麻雀,学着麻雀叫。

上神恍然。

他一个人在九天之上住了几十万年,早已习惯了不开口。却忘了教她说话。

“阿滟。”

小女孩第一次听到上神说话,惊愕地收了手,站起来转过身呆呆望着上神。

从这一日起,上神开始教她说话。

他们有的是时间,便也不急。他也不知道怎么教养小孩子,只是每日随意和她说上几句话。

慢慢的,她会说的话也多了起来。

这九天之上的清寂悄悄被打破。

过了百年,他开始教她吸取天地灵力,导她入修炼之门。

上神一个人久了,闲着也是闲着,便随意教教她。却不想她天赋极高,对修炼的悟性远高于常人。

上神想了想也释然。这孩子毕竟得了神鬼两界尊者的血而化了形。

她学得快,上神教她的兴趣便更浓。

寻常时,他唤她“阿滟”,若是她学的快,他会在夸她的时候唤她“珠珠”,若这孩子又肆无忌惮地闯祸,上神必然拖长了腔调,沉声喊她“滟珠。”

起先她还有些惧怕他,时间久了,上神终于发现这孩子似乎只是表面装出来怕他,实际上天不怕地不怕。

又过百年,她连装都不装了。

拿了他的法器驱赶流云,惹得一只只云精哭着跑来向神尊告状。

对照些书册研究暗器,差点炸了他的神殿。

上神来了兴致想教她功法她却不想学的时候,肆无忌惮地发脾气,恼怒地摇头,摇头,就是摇头。

神尊摸了摸下巴,有些尴尬。

他受三界遵从,无人不尊无人不敬无人不惧。偏偏这孩子不仅没把他当上神,连对师父的敬惧都没多少。

罢了,反正这九天之上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以为这日子便也这般凑合过了,直到他一次闭关月余,再出关时发现阿滟变得鬼鬼祟祟。

他瞧见阿滟捧着他的九重镜,看得入迷。

那九重镜可以看见三界三千世界,他掌管三界时常要用,他做事不避讳阿滟,阿滟也跟着他通过九重镜看过凡世。

“阿滟。”上神走过去,却在看见九重镜中的画面时惊住。

那九重镜中的画面正是男女欢好之时。

上神拂袖,九重镜从阿滟手中脱手。

“谁让你看这个的?”极少发怒的上神声音里带着愠。

阿滟理直气壮:“好看。”

“你!”

阿滟眨眨眼:“尊上要一起看吗?好好玩的样子。他们很舒服。这是什么功法吗?”

“你……”

上神罚阿滟抄写试卷,怒而离开。留下一脸茫然的阿滟。

上神将九重镜收好,以为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直到他发现阿滟房中藏了一个少年。

三界之内没有他看不到的地方,偏偏忽视了他的九重天。

那少年被阿滟藏了半月才被上神知晓。

上神赶去时,便见那少年被捆绑在床上,阿滟衣衫半落跨坐他的身上,生气地说:“你的命是我救的,为什么不肯陪我玩!”

小少年气得脸色绯红:“你你你你……你知不知羞!”

上神进入房中,阿滟吓了一跳。

瞧着她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上神便觉得头疼。他脱了宽袍裹在她身上,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他再一挥手,断开捆绑着小少年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