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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青烨拧了眉,稍微冷静了些。甚至因为珍珠娘学他失态的样子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珍珠娘抬手去揉了揉他的头的时候,胥青烨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条件反射一般。

珍珠娘不由想到刚刚亲眼所见的那一幕。

她亲眼见到陈妃将细针刺入胥青烨的指甲已经如此残忍,在她没看见的以前,也不知道胥青烨遭了多少虐待。

似乎,胥青烨自一出生就被陈妃抱走养在身边。

珍珠娘温柔地笑着,将胥青烨小小的身子抱紧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

“小青烨,不怕了,不怕了……”

胥青烨小小的身子僵在那里。他硬着脖子,十分硬气地说:“我才不怕!”

珍珠娘笑了,松开怀里的胥青烨,望着他的眼睛,点了点他的笔尖儿,说:“对呢,我的小青烨天不怕地不怕,可厉害了呢!”

她说了什么,胥青烨没怎么在意。他只注意到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被她抱在怀里的感觉真温暖。

原来被人抱着是这样的感觉。

他曾经远远看见皇兄被他的母妃抱在怀里哄着的模样。那时他懵懂地站在远处瞧着。陈妃在前面喊他,他急忙收回视线不敢多看,小跑着跟上陈妃。

他自出生,就从来没有被人抱过。

·

珍珠娘留在这个世界近一年,每一次陪着胥青烨。她施了法术,整个皇宫中只有胥青烨一个人能看见她。

她也对胥青烨使了法术,屏蔽了他的痛觉。面对陈妃的毒打,他再也感觉不到疼痛。

当然,他特别会演戏。在陈妃面前的时候,他还和以前发抖、呜咽。只是呜咽间歇,他会抬起头来,在别人都没注意的时候,对不远处的珍珠娘翘起嘴角。

这个时候珍珠娘会朝他竖起拇指来,用口型无声夸他演技真好。

胥青烨曾问珍珠娘为何不直接杀掉陈妃。

珍珠娘把他抱在膝上,说:“我当然可以轻易帮你杀了她。可是我不会这样帮你。自己的仇自己报,等我的小青烨变得更强大,自然就能亲手报仇。给你自己报仇,也给你母妃报仇。”

“那怎么才能变得强大?”胥青烨急忙追问。

珍珠娘晃了晃手里的书。

胥青烨顿时垮了脸。

也只有在珍珠娘面前的时候,胥青烨才会露出小孩子的神情来。偏偏有时候又强撑着装出成熟的样子来,频频惹得珍珠娘一阵欢愉的轻笑。

见自己的小伎俩被珍珠娘识破,胥青烨会红了耳朵尖儿,也会因为见到珍珠娘的笑脸而傻傻地笑起来。

这一年,珍珠娘教胥青烨识字读书,教他兵法、阵法,教他为君之道,教他光明磊落,善恶分明。直到最后珍珠娘用暗示的口吻去询问胥青烨除了陈妃,可还恨陈妃的母族。

胥青烨诧异地眨了眨干净的眼睛,问:“心思歹毒害我的人是陈妃,我为什么要恨她的族人?”

珍珠娘终于放下心来。

安静的月夜,珍珠娘和胥青烨挨着坐在荷花池旁,就着放在一侧的宫灯,珍珠娘温声念书给胥青烨听。

念着念着,珍珠娘打了个哈欠。

胥青烨偏过头来,仰起脸望向珍珠娘,说:“我回去一趟!”

“去做什么?”珍珠娘放下手里的书册,诧异问道。

胥青烨没回答,爬起来一路小跑着往回去。

珍珠娘笑笑,也没怎么在意。她望着眼前的荷花池,回忆起那些胥青烨长大后拉着她来到这里,为她洗脚,为她画了一幅又一幅画的日子。

珍珠娘也说不清楚,她在胥青烨小时候停留了这么久,是不是也怀了几分愧意。

愧意?

珍珠娘怅然地摇摇头,她没有心,怎么会有愧意这种东西?

大抵,是她闲的吧。

胥青烨跑回寝殿之后抱了一件薄毯回来。刚入秋,夜里已经有些冷了。他瞧着珍珠娘双足垂于荷花池中,怕她冷。

他小跑着回来,远远望着珍珠娘坐在荷花池旁的背影,不由停下了脚步。他长久地望着珍珠娘的背影,干净的眼睛里盛放着他小小年纪中所有的光芒。

当珍珠娘试探胥青烨问他会不会恨陈妃族人,得到否定答案时,珍珠娘便放了心,她已经成功把这个日后的小魔头暴君养成知善恶的好孩子了。觉得也是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了。

嗯,毕竟那个世界里,她还等着一块气死人的石头“汪”给她听呢……

是时候回去了。

偏巧这个时候,宫中诸位皇子的争权如火如荼。陈妃自然全力支持自己的儿子,恨不得杀光宫中所有其他皇子。

即使是毫无威胁的胥青烨。

当陈妃的毒酒送过来的时候,珍珠娘告诉胥青烨这酒中有毒。又笑着说:“我在世界停留了这么久,也该走了。倒是想尝尝这毒酒的味道。”

“傻孩子,我可是天上的神女怎么会死呢?我来这个世界很久啦,是该回去啦。”

胥青烨紧抿着唇,安安静静地站在珍珠娘身侧。

珍珠娘原以为胥青烨会像很多小孩子那样哭鼻子,却没有想到他这么平静。

珍珠娘揉了揉他的头,将他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着轻哄:“小青烨要好好长大,日后做个好皇帝才成。”

许久之后,胥青烨才张了张嘴,闷声问:“你真的要走了?”

“是啊。毒酒毁了这具身子也好。正好可以回天上去啦。”珍珠娘随意哄着他。

胥青烨扁了下嘴,闷声问:“真的不回来了?”

珍珠娘细细瞧着这个冷静的孩子,想起他日后的模样来,笑了笑,随意说:“谁知道呢,也许二十年后会回来瞧瞧。”

胥青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珍珠娘,没说话。

珍珠娘便借着这个机会,离开了这个世界,回到了主世界中。她从九重镜中走出来,周围一片雪白。和她来时一样。

她轻松愉悦地离开这里,踩着一朵朵白云离开九天玄境。却在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神殿的方向。

其实他应该知道她回来过。

这样挺好的,他不来见她,她也不去见他。

这是他们两万年的默契了。

珍珠娘没心没肺地笑笑,转身离开九重天。

神殿内,上神坐在玉案之后,望着长案上流动的光影,光影之中是珍珠娘逐渐走远的背影。

一晃,两万年。

他还记得领她回来的情景,懵懂无知,连路都不会走,只能拉着他的衣角亦步亦趋的她。

·

“白石头,是不是该用你的汪汪汪来谢我?”

珍珠娘回来之后,立刻笑着去逗白石头。

白石头低着头望着桌子上的白玉石。那白玉石早就布满了裂纹。如今上面的光幕也十分黯淡。光幕上的画面,几乎是破碎的。

珍珠娘好奇地走向白石头的身边,笑着问:“你在瞧什么呢?喂,可不能耍赖皮哦。”

“不,你也没有改变历史。”白石头轻声说。

“什么?这怎么可能,我明明改变了小青烨……”珍珠娘望着破碎白玉石中的画面,接下来的话便没有说出口了。

白玉石之上浮现的画面正是珍珠娘离开之后。

珍珠娘离开的时候,胥青烨明明十分冷静的模样,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可是当珍珠娘离开之后,胥青烨抱着珍珠娘的尸体,干净的眼中只剩下仇恨阴翳。

“她教我善,你却害她!陈妃,我要你死。我要这世间和你有关的所有人都去死!我胥青烨发誓,有朝一日必杀尽夷国人!”

珍珠娘没有心,她不懂,她不懂她的存在对于胥青烨代表了什么,也不懂她的离开对于胥青烨来说代表了什么。

“不!”

珍珠娘变了脸色转身就走。

“你去哪里?”白石头在后面追问。他想了想,不放她,仍旧跟着珍珠娘再一次去了九重天。

“你还想再回去一次?”白石头问。

珍珠娘没说话,冷着脸冲进神殿。

隔了两万年,她终于再次见到了神殿里的男人。

“为什么?”珍珠娘质问。没头没尾的质问。

上神没抬头,开口:“你这边这位凡人说的没错。你还是你,即使没有记忆,让你重来一次,你所言所行永远和之前一样。”

上神终于抬头,望向珍珠娘:“阿滟,两万年前,你也曾想回到过去改变些什么。”

珍珠娘摇头。

上神神色默然,道:“这便是所谓命数。”

第218章珍珠娘〖下〗

第218章

“不, 我从不信所谓命数。”珍珠娘直视上神, 眼中的那股韧劲儿,一如多年前。

上神探手随意拨弄了两下案头的贝壳风铃, 说:“你不信命数, 从来都没信过。”

珍珠娘朝上神走去, 立在长案前, 说道:“所谓命数不过是神尊一念之间罢了。这天下所有人都可以信命数。我在你身边待了一万年, 看着你操作三界,让我如何信所谓命数?”

上神审视着回来的孩子, 怅然道:“跑出去野了两万年, 一回来就这样跟为师说话?”

珍珠娘明显愣了一下, 揪起眉轻哼了一声,念叨:“不许拿身份压人!”

上神盯着珍珠娘的眉眼轮廓,吐出:“劣徒。”

白石头远远看着这一幕,不由苦笑。他担心她,却不想竟是这样的场面。他的担心, 有些可笑了。

珍珠娘瞪了上神一眼,忽然一道冰刃从手中射出, 将上神拨弄的那串风铃化成了灰烬。

上神扶了扶衣袖, 化成灰烬的风铃逆时空重组, 晃在案头,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来。

然后,白石头眼睁睁看着珍珠娘砸了上神面前的长案,和神殿内的一应摆设。就连供奉的尊像也一并给砸了。

上神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挥了挥手。她砸一个,他复原一个。

白石头望着珍珠娘,心头忽然一阵苦涩蔓延。这样的珍珠娘像一个任性的小孩子。

必是在全心信任的人面前才能这般任性如孩童。

上神将被珍珠娘毁掉的玉椅复原,重新坐下,略无奈地轻笑了一声,道:“你这孩子,不就是失败了一次。至于气成这样?”

珍珠娘忽然停下动作,而后转头望向远处的白石头。她眉心轻蹙,眼里也带着恼意。

白石头愣了愣,才明白原来珍珠娘是因为信誓旦旦回去改变历史结果失败而发脾气……

珍珠娘稍微消了气,回头瞪着上神。

上神嘴角不由染上了三分笑意。这孩子从小跟他修炼时便是这样,性子别扭,又傲得很。有时候吃了亏,也不肯说,想询问什么,也不直说,只是眼巴巴望着他。

“你把他当成五岁的小孩子,却忽略了他所表现出来的孩子气不过是装出来为讨你欢心。”

珍珠娘回忆和胥青烨相处的朝夕,陷入沉思。

“他恨的不是陈妃,不是夷国人。他是恨你抛弃他。可是他不敢恨你,不承认恨你,于是不惜入了魔。”

“这样吗?”珍珠娘轻轻咬了下唇。

原以为的帮助,却无形中以另外一种方式害了他。

珍珠娘朝上神伸出手。

四目相对。

半晌,上神随意挥了挥手,九重镜出现在他的面前。

珍珠娘立刻拿了起来,先是当成普通的镜子照了照。九重镜发出一阵呜呜声抗议。

它可是可以通往三千界的三界第一镜,竟然又被她抓来当普通镜子臭美!

珍珠娘刚要开启九重镜,忽抬眼古怪地看向上神,问:“我在小世界里发生的事情尊上很是清楚。”

不是疑问,而是拖长了腔调陈述。

“三界之内,莫有一处逃得过本尊的眼睛。”

珍珠娘当然知道。

她想说的又不是这个。她想了想,倒也没再说什么,立刻开启九重镜,回到胥青烨幼年时。

这一次,她选择回到当初那个自己决定离开之前。抹去了她的离开,在胥青烨的身边长久停留下来。

陪着他杀掉陈妃,陪着他夺位,陪着他登基,陪着他安安稳稳度过灭族策之年。

她也见到了幼年的扶阙。

珍珠娘坐在马车里,瞧着幼年的扶阙一袭白衣的干净模样,笑了笑,隔着车帘,赠了他一曲《倚九重》。

扶阙偏过头,望向马车的方向,不由听得入了迷。

珍珠娘是在胥青烨二十多岁的时候选择离开。面对胥青烨的挽留,珍珠娘瞧着如今被称为明君的年少帝王,带出几分诚意地说:“我必然是要走的。兴许日后还会相见,兴许来世再续前缘也说不准。”

胥青烨紧紧握住珍珠娘的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珍珠娘的身体逐渐变透明。

她当着他的面灰飞烟灭,连一个给他迁怒别人的借口都没有。

珍珠娘“死”后,并没有立刻回到主世界,而是以魂魄形态停留在胥青烨身边又观察了一年多。

她知道他相思成疾,亦知道他没有再迁怒夷国。

临回去之前,珍珠娘去了一趟夷国。

远远看了一眼已经继位登基的夷潜。

他穿着九五之尊的华服,一身气派,迈着步子一步步踏上祭祀高塔。

珍珠娘笑了笑,他终于不用因为跛足永远把自己困在轮椅里。

珍珠娘转身离开。

高台之上的夷潜忽然皱了下眉,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朝着珍珠娘的方向望去,目光绵长深邃。

珍珠娘就这样离开了,自然也永远都不会知道身为帝王的夷潜终生未娶,后宫空荡。

他似乎一直在找一个人,却不记得那个人是谁,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皇帝哥哥,你到底在找谁?”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蹦蹦跳跳地跑到夷潜身边来。

夷潜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抬头望向天际飘忽的云朵,说道:“哥哥也不知道。许是……前世见过的人。”

小公主苦恼地握起小拳头敲了敲自己的头,慢吞吞地说:“可是皇帝哥哥要为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的人,苦等一辈子吗?二哥哥和三哥哥都立了妃,二哥哥还做了父亲。皇帝哥哥不会觉得孤单吗?”

夷潜笑笑,没说话。

有些话,并不方便对尚且年幼的妹妹说。

他只是觉得,倘若他真的刻骨铭心爱过一个女人,又怎么能任由她躺在心里的同时,迎娶另外一个女人?

倘若他没有真的刻骨铭心爱过一个女人,又怎么会连她的姓名、模样都不记得了,却仍旧把他放在心里最深处?

头几年的时候,太后和朝中大臣不停劝说后宫不可无主,尽数被夷潜打了回去。当时虽劝说不断,众人还是觉得夷潜年轻气盛,过几年就会熬不住。

然而一年、三年,十年……

朝中的大臣这下是真的急了,苦口婆心劝夷潜以江山社稷为重。

夷潜面不改色,大手一挥,将小公主的长子继到名下,立为太子。

夷潜成为夷国一世明君,开疆扩土。古稀之年寿终正寝时,后宫仍旧空置。

他临终前曾下旨国丧可免,葬礼一切从简。他的殉葬物件只是让太子摘了一枝海棠放入棺中。

·

珍珠娘回到主世界,问:“这次我可成功了?”

“是。”白石头脸上挂着释然的笑。

他一袭白衣,身后是满天的九重天上的白云,越发将他的面容衬得出尘。

当然,若是能忽略掉他脸上烙下的“淫”字更好。

而他脸上的烙字在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