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儿抬头望着他,神情有些茫然,“可是我好怕我做不到。”

这个表情格外可爱,裴少卿心神微动,赶紧移开视线,“只要坚持就一定能做到,就像你的耳环,我每天都会找一遍,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心儿心神一颤,低头道:“你是个好人。”

“少卿!”身后传来清朗的呼喊声,是神策军副统领玉麒麟,正隔着栏杆望向这边,神色湮没在阴影里。

裴少卿无奈,只得道:“我得去巡逻了,改日再见。”

心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茫然的神情逐渐坚定,先做了再说吗?没错!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霓君姐姐死,哪怕她不愿意,她也要把她打晕了带出去。回望湮没在森森暗夜中的宫殿,她暗暗下了决心。

“少卿,那是个小宫女吧?”玉麒麟好奇地问道。

“嗯,见到她的时候正在伤心,就过去聊了几句。”

玉麒麟诧异,自己铁面无私的同僚什么时候这么怜香惜玉了。

“就算是一个宫女,也不是我们能接近的,最好还是保持些距离。”玉麒麟体贴地提醒道。侍卫私通宫婢,向来是宫廷大忌。虽然刚才同行的都是军中兄弟,了解裴少卿为人,不可能说什么闲话,但难保不被外人看见,平时还是谨慎些的好。

“我知道,但是若能立下功劳,请陛下赐婚也不是不可能的。”

“什么…”玉麒麟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裴少卿愉快地点点头,“当然是认真的。”他决定了,他一定会把她带出宫廷,带出这个不适合她的地方,让她重新展露笑颜。

前几天还在为逃跑的未婚妻黯然神伤,这么快就伤愈复出,恋上新入宫的小宫女了?是这世道变化太快,还是他反应太慢了?玉麒麟无奈地摇摇头,改天真要看一看了,什么小宫女有这么大的魅力。

“娘娘,那小宫女既然无礼,不如奴婢传令司刑房的人来…”腊梅回到殿内,望着王皇后的背影,询问道。

“不要!”王皇后连忙阻止道,“其实她也并没有太无礼,只是我心情不好而已。罢了,时间不早,你早些下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待着就好。”

腊梅暗暗叹了一口气,本以为遇见故乡之人,能让主子开心一些呢,想不到反而更添忧伤了。她低声告退,离开殿内。

自始至终,王皇后都没有回头,腊梅自然看不见,正有晶莹的眼泪顺着她脸颊慢慢滑落,沾湿了洁白的前襟。

寂静的房里,烛光幽幽,她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桌案上的那碗汤水上,“在水一方”吗?

一瞬间心神飘摇,朦胧中似乎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天真欢乐的日子。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霓君姐姐,我刚学会做一道菜,想叫你尝尝。”

“你也会做菜?”

“别小看我啊,虽然我有很多事不如你,不过我也可以慢慢学,后来居上嘛!”

她忍俊不禁,“是吗?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少女走到锅前打开盖子。

她探头一看,“这是什么东西?好像只是一碗水吧?你是不是忘了放佐料?小糊涂鬼。”

少女狡黠地一笑,“谁说的?这道点心本来就是这样的,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作‘在水一方’。姐姐你不是说过‘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吗?现在你还没有喝,怎么知道有没有伊人在水一方呢?还是姐姐心里早已被别的伊人占满了,看不见我的在水一方?”

“好啊,你这个死丫头,敢拿我教你的《诗经》来编派我的不是,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哈哈,姐姐是心虚了吧!”

过去的日子一幕幕浮上心头,越发让这个冷寂的夜晚难以忍受起来,王霓君伏倒在被褥中,倔犟的她不想让人听见哭泣声,只任凭眼泪静静流淌。

逃出去吗?她还能够去哪里?母亲在童年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又在三年前的赈灾途中惨遭盗贼劫杀,而她的那位“伊人”,时光荏苒,也早已不知归于何处了。

入宫十年,除了这里,她竟然再无一处可以归属的地方了。

第8章 手脚干净点

夜幕苍茫,冷月如霜。

甘露殿内一片晦暗,几缕月光透过镂空雕花窗户投入房内,夹着流光细尘飘浮空中。

小宫女在紫金香炉旁拿着扇子轻轻扇着熏香,淡色如无的清香在空气中飘摇逸散,萦绕鼻端,引得人昏昏欲睡。片刻,她悄悄换了个姿势,舒缓了蹲得发麻的腿脚,一边偷偷向后望去。

隔着十二扇镶金嵌玉的仕女彩绣屏风,那个坐在书案后的身影已经好久没动过了,案上的灯火摇曳欲灭,难不成已经睡着了?

正犹豫着是否应该悄悄退下,细碎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被声响惊动,屏风后的身影终于动了。

小宫女连忙低下头,认真扇起扇子。

云儿快步走入大殿,手中还握着一只白鸽,扫了一眼角落服侍的众宫女,低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几个宫女赶紧行礼退了出去,一边关上殿门。

待殿内只剩下主仆二人,云儿方走上前,“娘娘…风雨雷电那边来消息了。”

“还是没有查到?”

“是的。”

武媚娘叹了一声,头疼地按住额头,继续问道:“今天沈庭之又在宣政殿外跪了一天?”

“是的。”云儿低下头,复又抬头道,“奴婢这就去责令风雨雷电加紧行动,奴婢不相信他就没有丝毫把柄可循。不过是个小小的翰林院待诏,竟然胆敢不自量力…”

“不必了。”武媚娘却摇摇头,“这世上虽然大多都是俗人,但总有一些真正的君子。”

“可是…”

“对这种人来说,哪怕真的被抓住了把柄,也不会屈服的,在他们眼中,没有什么比国家公义、朝纲清明更重要的了。个人荣辱生死,反而是小事了。”武媚娘缓缓道。

云儿皱起眉头,“可是娘娘,若他一直求情,咱们岂不是…”

“要对付这种人,就只有…”武媚娘神色闪烁。

对于后面隐去的话语,云儿立时心领神会,“娘娘,奴婢这就传令风雨雷电展开行动。”

“且慢…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云儿诧异,“娘娘,您在犹豫什么?”

犹豫什么?武媚娘摇摇头,她实在是舍不得啊,一来国家有这种忠直之人,是大幸,她实在舍不得就此痛下杀手;二来,风雨雷电四人行事干脆利索,都算得上人才,此番追随她,也立下了功劳,真要行刺杀之举,必有折损,她同样舍不得。

“娘娘,您要痛下决断啊,机会稍纵即逝。”云儿急道。

犹豫片刻,武媚娘坚持道:“还是再等等吧。”

话音未落,珠帘作响,一个身影从寝宫内踉跄而出。

武媚娘和云儿吓了一跳,定神一看,赶紧迎了上去,“皇上,您怎么了?”

从殿内走出的人正是李治,他脚步跌跌撞撞,脸色苍白,发丝凌乱,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被两人扶住,片刻,李治眼神才恢复清明,定定落在武媚娘脸上,“媚娘,媚娘…”

“怎么了皇上?”武媚娘柔声问道,“可是做噩梦了?”

李治脸上浮起伤痛,“朕…梦见我们的女儿了,她哭得好惨,她说‘父皇,为我报仇,为我报仇…’可是朕做不到,朕什么都做不到啊…”

一边说着,他失声痛哭起来,这个执掌天下的九五至尊此时单纯无辜得像个孩子,一个承受不住伤痛和打击的孩子。

武媚娘怔怔望着他,眼泪也忍不住落下来。她弯下腰,伸手慢慢地抱住李治,“皇上,那只是个梦而已,我们的小女儿这么乖,这么疼父皇,怎么会给你带来困扰呢?一定是你最近太累了,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再去睡一会儿吧,一切都有臣妾在。”

李治茫然抬起头,“真的?”

武媚娘忍住伤痛,用力点点头,“真的。”

李治这才松懈下来,任武媚娘扶着她回到内殿。

片刻,正在云儿等得焦急万分的时候,珠帘微动,武媚娘走了出来。

她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疲惫,“云儿。”

“娘娘…”云儿连忙上前。

“去办吧。交代风雨雷电,手脚要干净一些,尽量不要有折损。”

云儿露出喜色,立即躬身领命。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武媚娘闭上眼睛。世事如棋局,要棋高一着,就不能缚手缚脚,弃子取势在所难免,虽然她会因此而失去一只手,但她一定会保有另一只手来报仇雪恨。

可是这种心痛的感觉,为什么大臣们就不明白,自己当了皇后,难道一定就是魅惑主君,祸乱朝纲之辈吗?若有一日自己能掌权,必要当一个空前绝后的皇后,让天下苍生永远铭记自己带来的盛世华章。只可惜,沈庭之这个人,却注定不能为自己所用了。

武媚娘望着遥远的天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心儿双手枕在头下,入神地看着面前的绣像。

烛火幽幽,将观音面容映衬得越发慈悲,一条条纹理纤毫毕现。

整个大明宫下方的暗道纵横交错,宛如蛛网,但若要最快地逃离这个宫廷…她的目光落在一个点上。王皇后不会武功,她不可能带着她避过宫中不停巡视的侍卫,那么就应该选择这条距离上阳宫最近的暗道才最保险。

事不宜迟,今晚就去探一探。

转头望去,离若睡得正香,小猪一般发出细微的呼噜声。心儿轻手轻脚地起身,将绣像取下,揣进怀里,出了门。

漆黑的夜幕下,她飞快地翻过长廊,落到花园中。

静静察看片刻,确定周围无人,心儿这才向东边奔去,直到一处水渠边,停下身形。

她取出绣像,对着月光仔细分辨,应该就是这里了。

可是出口在哪里呢?围着水渠岸边转了几圈,终于目光落在水边的玄龟雕像上,看似装饰用的两尊雕像正分布在虹桥两边,心儿凑上去,试着运起内功,扳动石像。

好重啊!费了全身力气,才将石像挪了个地方,石像下方果然露出一个黑洞,勉强容一人进入。借着月光探头望去,一节节阶梯直通向下。

心儿先捡来一堆树枝枯草,然后沿着阶梯走下地洞,同时将枯草堆到头顶,掩去树洞的形迹,以免被无意路过的人发现。

入了地洞,心儿点亮早就备好的火烛,果然有一条路通往前方。

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一边取出绣像对照,按照这个方向,出口应该就在上阳宫东边不远。

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尽头,在火折子照射下,心儿分辨出上方依稀是块青石板。

侧耳聆听片刻,上面没有声响传来,但也不排除有人睡着了。略一犹豫,心儿还是动手推了推石板。

轻手轻脚地将石板推开,慢慢探出头来。她已经做好出现在某个妃子寝殿,或者宫女睡房的心理准备了,毕竟秘道是为了便于权贵逃生,入口大多都设在寝室、书房这些便于第一时间行动的地方。

却不料外面只是一片清冷,空无一人。

心儿眨了眨眼睛,视线扫过金光璀璨的鎏金玉栋,上面绘着精美的图案,黑夜中难以分辨,却隐约能感受到庄重森严的气势。大殿两侧是两排巨大的金烛,虽未点燃,月光下烛身上的金粉也透着莹莹光芒。而大殿的正中,一尊金光灿灿的大佛正慈眉善目地俯视下方众生。

“什么啊,原来是佛堂啊。”心儿绷紧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喃喃道,“早知道就不用这么小心了。”

李唐皇室自命道祖之后,立国以来就尊崇道教,佛堂虽然仿照前朝一般兴建供奉,却并不热衷此道,所以大明宫的佛堂颇为冷寂。

地道的出口正好在佛像的西侧,心儿跳出地洞,顺脚把青石板恢复原状,凑到西侧窗口前。

果不其然,隔着葱葱绿树,隐见一道鸯瓦鳞翠的宫殿尖角,掩映在月色下,正是上阳宫。

根据目测的距离,心儿盘算起路径来。

带着王皇后离开上阳宫,来到这个小佛堂,然后顺着地道一直到达东边,从水渠那边出来。而水渠距离丹凤门的井口并不远,位置也偏僻,只要选择时机得当,完全可以避开巡逻的侍卫。从井口下去的那条秘道,就可以直通宫外了…

现在最头疼的就是井口的那些铁链子。唉,是谁那么夭寿,给出宫的秘道添上了那玩意儿,要是和这条道路一般畅通无阻就好了。

入神地计算了半天,心儿转过头来,视线落到入口处,正要动身回去,忽然动作一僵。

一个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孤寂而又清冷。

心儿心脏狂跳起来,她视线沿着向上,终于落到了佛堂的入口处,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窈窕的身影,笼罩在迷雾般的月光下,仿佛一片凝滞的烟雾,轻盈灵动,幽深难辨。一阵风吹过,轻纱飞扬,宛如烟雾弥散。

“鬼啊!”心儿再也压抑不住,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同时整个人一蹦三尺高。

似乎被这噪音吓了一跳,门前的诡异身影动了动,“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声音清丽而威严。

“你…你…你…”此时的心儿正以无尾熊的经典姿势,牢牢抱在佛像的大腿上,一边结结巴巴问道,“你…是人是鬼?”

门前的女子皱起眉头,没有回答心儿的问题,反而严厉地呵斥道:“立刻下来,你这算什么举动,简直亵渎神灵。”

见心儿不动,她上前一步,跨进了佛堂。

心儿的目光落在她脚上。咦?她有脚,不是鬼。对了,她还有影子。

总算稍稍放下心来,心儿松了一口气,还是问道:“你真的不是鬼怪?”

“什么鬼怪妖魔,宫廷之内,岂可胡言乱语。”女子行至佛像前,语气严厉,“你究竟是谁?还不快给本宫下来。”

心儿终于放下心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姿势实在很不雅观,赶紧跳下来,尴尬地笑了两声,“哈哈,不好意思,你那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又这么一身打扮…”

心儿的视线落到她身上,眼前的女子竟然一身黑色衣裙,连头上都戴了一顶黑纱斗篷。

要知道,宫廷之内,除非有国丧,否则很忌讳白色、黑色等不吉利颜色的,偶尔有穿戴的,也都饰有繁复鲜艳的花纹刺绣,像眼前女子这般纯粹的一身黑衣布裙还真是少见。

“请问你是…”心儿试探地问道。

“是本宫先问你的。”黑衣女子淡然打断了她的话。

“呃…”被她的气势压迫,心儿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等等,本宫?

心儿顿时醒悟过来,连忙行礼,“啊,奴婢参加娘娘。”

眼前女子这才点了点头,问道:“你是哪一宫的宫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心儿脑筋急转,从容回禀道:“奴婢是司膳房的新进宫女,过来这里是为了…偷偷拜佛,今天是家母的忌日,可惜奴婢入了宫廷,无法到母亲坟前进一炷香了,只能来到这里拜求佛祖保佑,母亲她在那个世界平安喜乐。”

她声音恳切,黑衣女子听得动容,“你倒是个孝女。”口气比刚才缓和了不少。

交代完自己的来历,心儿又小心试探道:“娘娘,不知您是…”

“我也只是个礼佛之人罢了。”黑衣女子却并不想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淡淡说了一句,之后就仰望着眼前的佛像,静默不语了。

殿内气氛诡异得沉滞,她没有摘下斗篷,心儿站在旁边,只能看到那一抹洁白精致的下颌。忍不住在心中描摹斗篷下的容颜,一定很美吧。只是,会在这么晚的时间孤身出来,想必也是个不得宠的妃子。

听说自从武昭仪得了宠爱,今上的后宫里其他妃子都冷寂了不少,连之前最受宠的萧淑妃如今都难得见到皇上一面,更勿论其他妃子了。想到这里,心儿心中浮起些许同情。

这异样的视线立刻被黑衣女子捕捉到了,她冷然道:“你在同情本宫?”

心儿吓了一跳,好敏锐的人啊!她支支吾吾,“娘娘,奴婢…”

“哈,本宫已经好久没有遇到会同情本宫的人了。”黑衣女子自嘲地一笑,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同情本宫?”

“这…是因为娘娘看起来很伤心的样子。”心儿小声说道。

黑衣女子一愣,“本宫看起来很伤心吗?”

“若不是伤心人,怎么会深夜来到这里祈祷呢?”心儿说道。像武媚娘那样春风得意的,一定是在忙着服侍皇帝,哪会在三更半夜孤身一人跑到这偏僻孤寂的地方。

“说得对,本宫确实是个伤心人。只是,本宫已经把伤心的滋味忘记很久了。”黑衣女子喃喃道。

她上前一步,跪倒在佛前的蒲团上,转头对心儿道:“你也一起来吧。”

心儿连忙摆摆手,“怎么能与娘娘…”

“佛祖面前,众生平等,哪里有什么奴婢主子。更何况——”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如水,“你失去了母亲,而我失去了孩子,都是一样伤心罢了。”

心儿无奈,只好也跟着在旁边蒲团上跪下来,双手合十。

黑衣女子低声祈祷起来,“望佛祖大慈大悲,宽恕信女今日之所为…也求佛祖保佑我儿,在地府平安喜乐…转世轮回…重为吾女…”她声音若有似无,任凭心儿竖起了耳朵也听不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