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双冷酷的眼眸,王霓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心儿,崇俨,对不起了。

昏暗的灯火下,长孙无忌死死盯住桌上那一张纸,几乎要把上面盯出个洞来。那是王皇后的自罪书,还带着她的亲笔画押。

究竟为什么?王皇后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一看就是被人诬陷的。可是她为什么又要承认呢?坐在灯下,长孙无忌百思不得其解,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只能用最后一招了…

一个身材高大,面目精干的中年男子走进书房,抱拳道:“大人,您找我?”

长孙无忌点点头,道:“窦安,你是我手下人中轻功最高的人,我命你立刻将这封信快马加鞭送往边关,给刘大将军。要快!不许有片刻耽误。”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亲信。

窦安接过信,什么都没有问,爽快地抱拳道:“属下遵命。”说罢便转身离开,准备起程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长孙无忌摸着胡子,忧心不已,“王皇后啊王皇后,老夫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但愿吉人天相…”

王霓君坐在堂上,凝望着殿前透进的阳光一动不动。随着光线斜移,已经整整一日了。

腊梅有心要劝几句,却觉鼻子发酸,不知从何说起。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透过敞开的殿门望去,是内监总管元修,手里捧着一件华丽的衣服走了进来。

进了内殿,他恭谨地跪倒在地,“参见皇后娘娘。”

王霓君终于提起精神,动了动唇,“日子定下来了吗?”

元修点点头,“皇上让钦天监看过了,明夜子时送娘娘升天。”

一行珠泪顺着脸颊滑过,王霓君讽刺地一笑,“难为皇上这么重视,还叫钦天监选了个好时辰。”

元修不敢应答,只把衣服递上去,“这是皇上赐给娘娘的寿衣,请娘娘…早些准备吧。”

王霓君没有动,腊梅上前接过,轻轻地走到她身边。

元修又问道:“娘娘,您有什么心愿未了?”

王霓君摸着锦绣织成的长裙,上面金线织成的凤凰翩然欲飞,鲜艳的色泽带着滚烫的温度,灼伤了她的眼睛。片刻,她低声道:“本宫要见太子。”

元修摇摇头,为难道:“这…皇上说了,太子年幼,容易受人蛊惑,娘娘任何心愿都可以完成,唯独不能见太子。”

王霓君慢慢地跌坐下来,冷然一笑,“那本宫还能有什么心愿呢?”

元修匍匐在地,“既然娘娘没有什么心愿,那…奴才就先告辞了。”这里的气氛实在太悲凉,饶是他心如铁石,也有些受不了了。

见他要离开,王霓君却忽然道:“等一下。”

“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本宫想看戏法。”

“啊?”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个要求,元修愣住了。

王霓君淡然道:“不是说皇上有一个叫明崇俨的戏法师吗?本宫很想看看戏法。”

元修眼珠一转,近来明崇俨在宫中名声大噪,王皇后能听说也不意外,而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他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待元修离开,王霓君又命腊梅退下,终于软倒在座上,泪水沿着脸颊慢慢地滑落下来。

夕阳西下,暮色沉沉,偏偏天边还有那一线火红的余光,挣扎着,闪烁着,不肯就这样放弃,可是再怎样挣扎,又怎能敌得过这势如破竹的黑暗呢。终于还是绝望地熄灭,湮没在这一片无尽的黑夜里。

心儿啊心儿,看来姐姐还是逃不过这一劫。只希望你和崇俨能平安出宫…

第20章 峰回路转

迎着清晨的阳光,心儿捧着食盒走过回廊,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拽到了柱子后面。心儿吓了一跳,正想反击,却闻来人一声低呼:“心儿,是我!”

定神一看,竟然是明崇俨,他脸色苍白,神情焦躁,不等心儿开口,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的地道怎么样了?”

“进展还算顺利。”心儿一愣,连忙回答道。

“现在要的不是进展,而是能不能用。”明崇俨急道。

“俨哥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刚刚得到的消息,霓君她今天晚上就要被赐死了。”

“什么?”心儿身体颤抖,食盒砰的一声跌在地上,她也顾不得捡了,急急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这几日她愁着地道的事情,没有去上阳宫送菜,想不到突然出现了这种变故。

“罪名是唆使太子殿下行使巫蛊之术,所以皇上下旨处决。”明崇俨恨恨地捶着身边的柱子,他很清楚霓君的性情,绝不会教唆什么巫蛊,难道是他上次调查甘露殿宫女的事情被察觉了,引动武媚娘提前下杀手?

“就在刚才,皇上身边的内监总管元修找到我,说霓君她今夜子时行刑,临终前想要见识一下名动京师的戏法,让我准备准备,今晚去表演。”将事情原委一一道出,明崇俨又问道,“你那边的地道怎么样了?今晚必须得行动了。”

地道…心儿一咬牙,只能赌一赌了,“好,咱们今晚就行动。”虽然还有生门死门没有弄清楚,不过此时也管不得了,到时候大不了凭着自己的武功硬闯。

“俨哥哥,到时候你带着霓君姐姐到小佛堂那边,小佛堂佛像左边有地道机关,从水渠出来,之后赶到丹凤门。丹凤门那边有一口井直达宫外,我现在立刻让苗凤娘在外面准备好快马和高手。”

“可是从丹凤门外面还有外城,我们没有令牌,也出不了城啊。”

“我能弄到令牌。”

“从哪里弄?”

“裴少卿。”

明崇俨一惊,“可靠吗?”

“没办法想可不可靠了,他是唯一的希望。”心儿摇摇头,“总之今晚你先去上阳宫变戏法,亥时三刻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要带姐姐到丹凤门门口等我,剩下的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明崇俨想了想,实在找不出更好的法子了,他点点头,“好,就拼这一次了,我们分头行动。”

捡起地上的食盒,心儿飞奔至司膳房门口。

苗凤娘正拿着一本账目,思考着什么。见到心儿急匆匆推门进来,她有些诧异,笑道:“还真是稀客。”这还是心儿第一次主动来找她。

心儿没有空闲与她闲话,直接开门见山道:“你马上帮我准备快马和高手。”

苗凤娘吃了一惊,“要得这么急?”

心儿急得团团转,“没办法,只能赌一把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心儿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也不怕告诉你,我是王皇后的妹妹,我进宫是为了救我的姐姐。”

苗凤娘一愣,“什么?”

心儿苦笑着摊牌道:“其实本来我挖了地道,准备从地下逃出去。可是皇上忽然提早下了处决令,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事到临头,苗凤娘却犹豫起来,“你们就这么冲出去,会不会太冒险了一点?”

心儿急道:“我别无选择。”

苗凤娘脸色变了数变,终于道:“不,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你想过没有,万一你被抓回来,我们整个司膳房都要为你陪葬的。”

见她有意反悔,心儿脸色一沉,“你如果不帮我,就永远找不到靳如冰。”

“你…”

心儿明白不能逼迫太甚,又软语求道:“苗姑姑,求你了,我保证,只要一上马车就把靳如冰的消息告诉你。”

苗凤娘想了想,无奈地点点头,“真是拿你没办法,好吧,我帮你安排。你先去柴房拿柴干活,别让任何人看出端倪来。”

心儿大喜,连忙点头应允,转身走进柴房。紧跟在她身后的苗凤娘却忽然抢上一步,一把将她推进房,同时将门关上。

心儿大惊,连忙回身用力拍门,却已经被紧紧锁住。

“苗凤娘,你干什么?干什么?”

隔着一道门板,苗凤娘低声道:“虽然靳如冰对我有威胁,可那个威胁还没到眼前,而你给我带来的威胁马上就要发生了。你给我乖乖地在里面待着吧,等王皇后处决之后,我自然会放你出来。”

心儿大怒,用力敲击,一边喊道:“不,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这么大的声响很快引起了周围的注意,一些宫女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这边。

苗凤娘暗暗恼火,却不好呵斥,只冷然吩咐道:“贺兰心儿犯了错,我要她在里面好好反省反省,你们谁也不许放她,谁要放她的话就是跟我过不去,听到了没有?”

宫女们缩了缩脑袋,点头应是。苗凤娘这才转身离开。

穿着李治御赐的长裙,王霓君一身大唐皇后的宫装打扮,端正地坐在殿上。明艳的服饰钗环映照着她苍白的容颜,流露出一种我见犹怜的哀伤。

明崇俨走入上阳宫大殿,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色,他痴痴望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眷恋,一如当年。

王霓君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在并州的欢乐时光,那时候的她经常这样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满含期待地等着他的到来。那段最甜美的时光里,他带给她多少的欢乐和依恋啊!

明崇俨手一挥,四周灯火骤然熄灭,一片低低的惊呼声中,昏暗的大殿内慢慢升起点点星光,围绕着王霓君盘旋流连,飘飘然如流风回雪,浮动徘徊在盛装丽服的姑射神人身侧。

这是满天萤火虫在飞舞。他还记得,这是自己最喜欢的戏法。王霓君满含眷恋地凝望着这一切,拍手笑道:“好精彩,本宫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么精彩的戏法了,即便马上要死了,这一幕也会永远留在本宫心里。”

你不会死!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会活着。明崇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环顾左右,元修带着十几个宫女太监都在殿内,等着一到时辰就立即行刑。以自己的武功,收拾这些宫人是不在话下,但势必引起很大动静,招来外面的侍卫就得不偿失了。这样只有一个法子了…

又表演了几个戏法,明崇俨忽然跪下来,“娘娘,小人还有一个更精彩的戏法,不知道娘娘愿不愿意看一下?”

王霓君笑道:“你且演来。”

“这个戏法动静比较大,还请娘娘让各位后退几步。”

王霓君神色一动,看了看左右,她挥手示意道:“你们都往后退,让他好好表演。”

宫女太监们低头应是,远远地退避到宫殿四角。

明崇俨从袖子里拉出一块绸子,往前一抛,一片昏暗的宫殿内,宽敞的绸布仿佛化作一团遮天蔽日的云朵,将他和王霓君裹在了里面。

“真没想到,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刻居然还能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王霓君站起身来,哽咽道。

明崇俨紧紧抱住她,“这不会是你在世上的最后一刻。”

王霓君略挣了一下,离开他的怀抱,仰头问道:“现在还有办法吗?”

明崇俨微微一笑,“心儿已经部署好了,你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好好地看戏法。”

王霓君急道:“你们要干什么?别为我冒险。”

明崇俨伸手掩住她的唇,语气轻柔却坚定固执,“你对我们都很重要,所以不要阻止,也不要说任何反对的话,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我们活在一起活,死在一起死。”

王霓君凝住了。

远处一道悠远绵长的钟声响起,敲击在心头,宛如催命的幽灵吟唱。

时辰到了!

“相信我,霓君。”明崇俨凝望着她,后退了一步,同时收起了绸子。

元修从角落走上前,躬身道:“娘娘,时辰差不多了,您准备好了吗?”

王霓君点点头,看向明崇俨。他衣袖之下,一抹铮亮隐隐闪现。

那是…匕首。

金丝织成的薄薄帷幕笼着一片狭小的天地,将外面一切掩得影影绰绰,金红的龙凤刺绣在帐幕上织出大片的暗影。

夜色已深,武媚娘却毫无睡意,睁大了眼睛望着帐顶精雕细刻的牡丹花纹。一线月光从缝隙透进来,给晦暗的寝殿平添几分清冷。淡青色的流苏悬在白玉钩上,一阵风过,吹动长长的影子扫过帷幕,她微微颤抖,一种凉意漫上心头。

忽然手上一暖,是他从旁边伸过手来,紧紧地覆在她的手上。

“媚娘,冷吗?”

武媚娘心神逐渐放松,转过头,对上那明亮关切的视线,她笑道:“臣妾没事。皇上,臣妾…只是在听这风声。”

李治脸色如常,低垂的睫毛掩去了眸中的神色,“快要子时了,想必王皇后也要上路了吧。”他低低叹道,言语中像是有些眷恋,又似乎只是单纯冷漠的感慨。

“皇上…”

“媚娘在担心吗?”

“没有,”武媚娘摇摇头,“也许只是感觉,这件事情不会这么轻易地结束。”

像是在回应这句话,殿外隐隐闪烁起一抹灯光,是有人持着火烛接近。

“看来真的没有这么简单就结束啊。”李治忽然低笑一声,“只是不知道,这次又是哪一招。”

“陛下,娘娘,长孙大人有急事求见,已到了前殿。”屏风外传来内监的声音,尖锐的嗓子被刻意压低,显出几分诡异的滑稽。

“命他在殿内等着。”短暂的沉默后,李治冷冷地吩咐道。

两人起了身,殿外值夜的宫人立刻上前,轻手轻脚地为两人披上衣服。

来到正殿,长孙无忌正跪在地上,见两人出来,恭敬地行礼道:“老臣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李治从容坐下,也不让他起身,只冷然道:“国舅大人,王皇后的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三更半夜还跑进宫来干什么?”

长孙无忌从容回禀道:“回皇上的话,大事不好了。昭陵中长孙皇后的坟墓裂开了一道大口子。民间议论纷纷,都说这是皇上逆天而行造成的,只怕宫中有冤情呢。”

李治顿时愣住了,“什么?昭陵怎么会…”

“昭陵之变,非人力所能成,只怕是上天示警。”

不等李治回答,武媚娘问道:“长孙大人,不知昭陵地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今日清晨。”

“不过短短一天的时间,昭陵地处荒僻,守卫重重,怎么会这么快就传遍京城呢?还是说长孙大人未卜先知,早知道这个消息会很快传开呢?”

长孙无忌似乎听不出话中的讽刺之意,肃然道:“有道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啊,老臣也只是在提醒皇上,此事只怕会越传越广,对皇上名声不利啊。”

李治眉宇间怒色一闪即逝,冷哼一声,“长孙大人过虑了,须知天地造化,时有异象,些许地貌变化只不过是自然之力,联系到什么上天示警,只怕荒谬了。”

长孙无忌不以为然,“皇上所言,只怕百姓未必肯相信啊。难道皇上能为此事专门下旨辩解不成?”

李治一时无言,民间百姓本就迷信怪力乱神,若再有有心人推动…他目光落在长孙无忌身上,眸中寒意凝聚。可若要因此放弃,却又不甘心。

似乎明白李治的犹豫,长孙无忌不紧不慢地从怀中取出最后的底牌,“老臣还有一本奏折,是边关的刘仁轨将军递上来的,今晚刚刚送到。”

此言一出,李治身形一颤,连武媚娘都变了脸色。

刘仁轨是镇守边关的大将,手中握着天下一半的兵权,而且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强将,难道连他也被长孙无忌拉拢过去了?

内监接过折子,递到御前。李治展开匆匆扫了一遍,果然是为王皇后鸣冤的。同样内容的折子,这些日子里李治已收到不下数十本了,都是长孙无忌一派官员所奏,对那些折子,他完全可以满不在乎地束之高阁,可是这一本却万万不能了。

他脸上还是一派平静,手却微微颤抖起来,倘若连刘仁轨也投靠了长孙无忌,那以后的朝政,岂不是他的一言堂了,迄今为止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武媚娘也看着,末尾的署名上隐见“刘仁轨”三字,字体刚硬,墨迹清新。

“废后巫蛊之事迄今不过数日,想不到竟能传到刘大将军耳中。”武媚娘冷笑一声,从京城到边关路途何其遥远,必定是有绝顶轻功高手一路飞驰,才能将消息传到,并送回这本奏折来。

胜券在握,对这些讽刺毫不在意,长孙无忌一本正经地道:“天意人心皆是在为王皇后鸣冤,请皇上明鉴。”

李治焦虑地来回徘徊着,不甘心地道:“那你让朕怎么办?旨意已经下了,难道要朕自己打自己耳光,把旨意收回来吗?”

长孙无忌低着头没有回答。武媚娘看了他一眼,扶李治坐下,安抚道:“皇上,请少安毋躁,臣妾想,长孙大人既然半夜进宫,一定已经想好了对策,咱们不如先听听长孙大人的意思吧?”

李治停下脚步,看向长孙无忌,终于从牙缝里挤出那两个字,“你说。”

李治肯低头,长孙无忌也没有推诿,“此事倘若硬碰硬,对谁都没有好处,继续坚持己见,皇上在万民之中的声誉也会一落千丈,依老臣之见,此事压下去比宣扬开来要有利得多。当然,皇上的名誉是一定要顾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