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时光,恍然一梦,隔着幽幽烛火,武媚娘静静地凝望着,一如身在梦中。

满地寂静,李治终于惊觉,他抬起头,看到武媚娘,愣了愣,“媚娘,你来了?”

“臣妾参见皇上。”

“你我之间,何必弄这些虚礼。”李治快步走下御座,扶起她。

“媚娘,听宫人说你今天有些着凉,可有召御医?现在感觉如何?”

武媚娘脚下一顿,随即神色恢复如常,笑道:“臣妾无事,只是有些累,休息一日,已经好了。”

“那就好,朕这大好河山,还等着与媚娘携手共赏呢。”年轻的帝王握紧了皇后的手,郑重说道。

武媚娘不动声色地挣脱出来,走到御案前,笑道:“皇上看上去好像很高兴,刚才写奏章那么入神。”

李治笑道:“当然高兴,刚才朕在写长孙无忌的罪状,你来看,朕刚刚列了十大罪状,足以把他抄家灭族了。”

武媚娘上前拿起状纸看了一眼,轻轻地放下来,“皇上还是宽容些吧,如果真要诛九族,皇上也是他的九族之一啊。”

李治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瞧朕都忘了这个了。这样吧,朕就不杀他了,把他流放到边关去,也算朕的一个恩典了。”

武媚娘淡然道:“皇上处理得很好。”

李治再一次拉住她的手,兴奋地问道:“媚娘,我们俩受了那么久的气,过了那么多窝囊日子,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你高不高兴?”

武媚娘避开他明亮的视线,低声道:“扬眉吐气当然高兴,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

李治声音一颤,“什么代价?”

武媚笑了笑,“没什么,只觉得好像心头被挖走了一块肉。”

李治动作轻缓地揽住她,“朕知道,媚娘,朕跟你想的一样,这些年确实太憋屈了,让我们错过了很多。”

武媚娘反手紧紧抱住他,“皇上,我好害怕。”

李治拍着她的肩膀,“怕什么?”

“我怕在这个权力的世界里,感情会慢慢地淡漠,我怕皇上不再爱我了,怕皇上握着我的手没有以前那么温暖了,还怕…”

李治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急促道:“你不用怕,凡事有朕呢。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还有咱们的未来。”他扳开武媚娘,让她也深深地凝视着他,语音颤抖,“相信我,媚娘。为了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

灯光下年轻的容颜热切而执著,武媚娘凝望着他,似乎有薄薄的雾气弥散在视线里。终于,她点点头,不自觉地将手抚到了腹部,“臣妾觉得她会是个女儿,皇上一定要好好待她,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给她,因为怎么宠她都是不够的。”

李治缓缓地蹲下了身,把手放在武媚娘的肚子上。用近乎跪伏一般的姿势,大唐年轻的统治者虔诚地贴近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

“你放心,朕发誓,朕一定会让他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公主,最荣耀的女儿。”

“谢皇上…”武媚娘紧紧搂住他,闭上眼睛,一滴泪慢慢地蜿蜒而下。

第29章 咫尺天涯

夕阳沉落,暮色蔓延。星星点点的灯火点缀在亭台楼阁间,映照着这片华美而深沉的宫殿。

几个侍卫在灌木丛边搜索着什么,裴少卿站在旁边皱眉沉思,清冷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扯得绵长。

远远望见这一幕,心儿心里咯噔一下子。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查看,难道是方灵素的死引起怀疑了?自己接下来的计划还能继续吗?也许应该回去再想想。

可没等她挪动脚步,远处的裴少卿已经看到了她。

“心儿,你怎么来这里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回廊,招呼道。

心儿勉强笑了笑,“有些空闲,就过来看看你,想不到这么晚了,你们还这么忙碌。”

“是司苑房的掌司方灵素,前几天死在了这里,我们正在调查。”

心儿竭力保持镇静,“这件事我也听说了,似乎是发了癫狂之症,她随身的宫女也说过,她闭门养病好些日子。怎么,有什么可疑的吗?”在这个封闭的宫廷里,宫女癫狂发疯虽然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虽然这一次身份有些不同寻常。

“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她既然闭门养病那么久,怎么会突然跑出来了呢?那天大清早的,侍卫并没有看见方灵素从走廊中过来,反而是从这边树丛里跑了出来。而且她被射杀之后,尸身上衣衫冰冷,发上还结着露水,必是整夜都在户外游荡,偏偏当晚巡守的侍卫并未发现她的踪迹。”一边讲述着疑点,裴少卿凝望着她。

心儿心神忐忑,依然笑道:“你真是细心。”

“宫中当值,职责所在,自然应该谨慎一些。”

他还是这么一板一眼,心儿调整情绪,提起手里的酒坛子,问道:“晚饭吃了没?今天有些烦心事情,本来想找你喝酒来着,想不到你们这么忙碌。”

“也已经忙得差不多了。”裴少卿笑道,转头招呼属下,“天暗了,大家先休息吧,明日再查。”

众侍卫领命,很快离开了。

裴少卿陪着心儿,漫步向前走去。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口井边,两人停下脚步。

心儿转过身,正迎上裴少卿明亮的目光。她有几分不自然,脸颊泛红,“怎么啦?不认识我了?”

裴少卿摇摇头,忽然笑了,“不是,我只是没想到你还肯来,上次我以为你生我的气了…”

心儿一笑,“虽然你这个人很可恶,有时候喜欢怀疑人,可是我还要拜托你找我的耳环,所以只好拿酒来贿赂你。”

“耳环”两字入耳,裴少卿猛地一颤,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也许你的耳环再也找不到了。”

心儿无所谓地笑了笑,“没关系,有借口来找你就好了。”

裴少卿也笑了,“今晚有什么烦心事吗?”

“有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心儿随手提起一坛酒坛,递给他,“先喝口酒吧。”

裴少卿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接过她的酒猛地灌了一口,“说吧,让我听一听。”

“我在烦恼,很多时候,为什么人总是身不由己呢,心里渴望的,和现实所能容许的,永远无法两全其美…”仰望着天空,心儿感叹道。她拍开另一坛酒,也喝了一口。

“其实在这个宫里,就算是皇后娘娘,只怕也会有很多的烦恼吧。更不用说我一个小宫女了。可是就是忍不住烦恼,觉得想找个人说一说。”

“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会在这里等着你,听你细说。”

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他的眼神明亮得迫人,心儿心中一阵酸楚,随即笑起来,“不说这些烦心事了,一醉解千愁啊,我们继续喝。”说着提起自己的酒坛。

裴少卿笑道:“好,今晚就放纵一下。”

两人你来我往,两坛酒很快到了头。

也许是喝得多了,他眼神也逐渐迷茫起来,“上次我曾经说起过,我从小就没有父母,是被军中的一个老军官养大的,他看我不顺眼,总是打我骂我,我每天醒来告诉自己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过上好日子。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把我自己整个人冰封起来,不让任何人接近,因为我觉得感情会阻碍所有的事情。我以为我控制得很好,可是结果我才发现,很多东西是控制不了的。”

手里的酒坛忽然沉重起来。心儿低声道:“既然控制不了就不要控制。有时候放纵一下也会让自己更加开心。来,我们多喝一点。喝醉了,就好好地睡一觉,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心儿,其实我总是害怕,明天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他忽然转过头来,望着她。视线灼热,让她无处可避,“这几天,我总是做一个梦,梦见第二天醒来,你不见了,从这个宫里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这个梦却让我惊惧不已…”

心儿怔怔地望着他。他却转过身,拿起酒坛。

“希望喝了这坛酒,今晚能做一个好梦。”说完,他仰起头,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也许是这酒太甘醇,太醉人,他晃了晃身子,终于不胜酒力,软软倒下。

心儿猛地抱住他,“少卿,我…”

怀里传来平稳的呼吸声,他睡着的模样单纯而干净,只是眉头微微蹙起,仿佛还在烦恼着什么。

是那个噩梦还在困扰你吗?

“不会了,以后都不会再烦恼了,原谅我…”她喃喃说道,眼泪夺眶而出。

悠远的更鼓声传来,在冷酷的现实之前,一切温情的薄雾都被迫退散消去。

心儿用袖子擦了擦脸颊,站起身来,扶着裴少卿穿过回廊,冲远处招呼道:“你们快过来。裴将军喝醉了。”

两个路过的侍卫连忙过来,惊讶自律极强的统领为何这么放纵,却还是立刻将裴少卿从心儿肩头接过,点头道:“多谢姑娘了。”

最后深深望了他一眼,心儿咬了咬牙,转身飞快地跑了。

“跑得这么急干什么?”两个侍卫纳闷地看着,转身扶着裴少卿往后面寝舍走去。

“将军今晚怎么会喝得这么多?”

“谁知道呢?也许是高兴吧。”

小声议论了几句,忽然身后一轻,是裴少卿动了动身体。

“裴将军,您没事吧?”

裴少卿挣脱了手下的扶持,按住额头低声道:“我没事。你们先去忙吧,我自己回去就好。”

两个侍卫一愣,裴少卿已经扶着墙壁慢慢向前走了。

拐过一道弯,他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无力地依靠在墙壁上。冰冷苍凉的触感紧贴着后背,一如绝望的内心。

“贺兰心儿…”紧闭的眼角隐隐闪过一丝水光。

一口气跑过长廊,来到水渠边,心儿停下脚步。

她抱着膝盖坐在树影后,夜晚的风带着丝丝凉意。

抬起手,痴痴看着掌心的玉佩腰牌,眼泪不受控制地流过脸颊。

她本不想再去见他,那只会动摇自己的内心,奈何因为方灵素一事,丹凤门附近巡逻的侍卫大大增加,几乎片刻不停,只能冒险来取此物。

紧紧握住,任凭掌心被尖锐棱角硌得生疼。

明明她喝下的只是一坛清水,为什么比喝下一坛加料的酒更加痛苦,更加迷茫呢?

是你在其中加了什么吧,你这个狡猾的家伙,是从什么时候起?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心儿痴痴地望着清冷无波的水面。

“心儿,心儿…”

低低的呼声传来,是离若和苗凤娘,已经换上了太监的服饰,蹑手蹑脚地向这边走来,一边左顾右盼。

心儿擦干眼泪,站起身来,“我在这里。约定的时间到了吗?”

苗凤娘连连点头,“到时间了,腰牌可是有了?”

心儿提起腰牌晃了晃,收进怀里,叮嘱道:“我这就去接霓君姐姐,你们先在这里等着。”

她搬开石像,跃下地道。小佛堂内,王霓君和李忠早已经准备好了。听到心儿敲击石板,立刻围上来。

三人在一片寂静中走过阴暗的地道,在出口与苗凤娘和离若会合,五个人一同快步向丹凤门走去。

这一次,只能成功,绝不能失败。

心儿领着王霓君四人,穿着太监服饰,快步向丹凤门走去。

附近巡视的侍卫明显增多,穿过回廊,一队人迎上来,领头的喝问一声:“什么人?”

心儿上前应道:“我们是甘露殿的人,奉娘娘旨意出宫办事。”一边说着,她拿出令牌递过去。

领头的侍卫接过,也拿出随身令牌,两个令牌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条鱼,天衣无缝。

验看完毕,侍卫点头道:“是令牌没错,公公们请吧。”

心儿五人立刻离开,一直走到井口前,都没有再遇到第二队人。

查看四周无人,心儿连忙拉断井上的铁链,指引着王霓君四人一个个跳入井中。

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片宫苑,凝望着远处巍峨高耸的丹凤门,心儿闭上眼睛,低低念道:“少卿,对不起…”

言毕,她纵身跳入井中。

在阴暗的地道里一路急行,没有任何人开口,沉甸甸的气氛压迫在每个人心头,通过生死门,一路向前,终于来到尽头。

心儿推开头顶的石板,拨开枯草,拉着霓君几个人出来。正是宫外朱雀大街东侧御河边的小树林里。

心儿看了看左右,却不见一人,不禁急道:“苗姑姑,马车和人呢?”

苗凤娘也惊讶,“我明明跟他们说了,今晚三更在此地接应,怎么都没来呢?”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远处灯火闪烁,车马声由远及近。苗凤娘大喜,“是我们的人来了。”

正要上前,却被心儿一把拉住,“等等,不对。”

马车声和脚步声意外的规律整齐,很快,漆黑的夜幕下,一排排宫灯亮起,竟是一队侍卫护着一辆马车姗姗来迟。

侍卫快步上前,将他们团团包围。马车上盈盈走下一个人来。

云髻华服,倾世容颜,正是大唐皇后武媚娘!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一片苍白,想不到费尽心机逃出宫,尚未来得及振翅高飞,就落回了陷阱中。

王霓君身体颤抖着,紧紧握住了心儿的手,而李忠也紧张地抱住了母亲的胳膊。

武媚娘缓步上前,身后跟着禁卫军统领玉麒麟。

“果然跑出来了,真是够厉害。”她叹了一声,语音中似有笑意。

怎么办?跳河遁走?可是霓君姐姐她们根本不会水;将武媚娘擒拿为人质?可是玉麒麟紧跟在后面,自己只怕不是对手…一瞬间心中百转千回,万般计较,竟然无一能够施展,心儿心中一片冰冷。

王霓君忽然上前一步,跪了下来,“武媚娘,都是我的错,你要杀就杀我,不要动他们。”

李忠大惊,跟着扑上去,一把抱住她,喊道:“母后,我会跟你死在一起的!”

武媚娘看看王霓君,又看看心儿,笑道:“本宫什么时候说过要你们死?”

心儿一愣,立刻问道:“娘娘想怎么样?”

武媚娘冷静地道:“本宫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一切按国法办理,你们全都要死。第二,本宫当今天晚上的事没发生过,你们该走的人都可以走。不过有一个人必须留下。”

王霓君立时了悟,斩钉截铁地道:“好,我留下。”

武媚娘却笑了,摇头道:“姐姐多虑了。你并不是媚娘想留的人。媚娘要是留了姐姐,姐姐明日还是一死,又有什么意思呢?”

心儿上前一步,直接问道:“娘娘想留谁?”

武媚娘素手一点,“你。”

心儿一愣,她万万料不到武媚娘要留的人竟然是自己,她本以为她要留下的必定是李忠呢,毕竟太子无端失踪,武媚娘身为他名义上的嫡母,要担很大的责任。

似乎明白她的困惑,武媚娘解释道:“云儿死了,本宫身边怎么也得有个可靠的人,而本宫看中你了。”

心儿望着她,问道:“为什么?娘娘根本不了解心儿。”

武媚娘笑了,坦白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无端出现在小佛堂,虽然你当时解释是祭拜家人,但宫中守备森严,你一个初入宫的小宫女,是怎样趁夜从东部的宫女寝所跑到西侧的小佛堂里的?而第二次你又从天而降,救了王皇后,本宫更觉得奇怪,怎么会有一个宫女有这样的勇气呢?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呢?所以本宫暗中调查了你入宫后的所作所为,你入宫不久就承接了为上阳宫王皇后送饭菜的任务,又时常屏退宫人,两人单独相处。这些足以让本宫怀疑你的目的了。”

心儿苦笑一声,“奴婢还以为自己这一招很高明,真没想到一早就被娘娘看穿了。”

武媚娘诚恳地道:“心儿,这个世上能了解本宫的人不多,敢跟本宫说真话的人也不多。从第一次见面起,本宫就已经很欣赏你了。本宫的耐性是有限的,你想好了吗?是一起留下呢?还是你留下?”

心儿果断地跪下,磕了个头,心悦诚服地道:“奴婢愿为皇后娘娘效犬马之劳。”

武媚娘眼神一亮,颔首道:“好,从今日起王皇后已经处死了,太子李忠贬为梁王,即日起赴梁州上任。司膳房苗凤娘、司药房离若对本宫不敬,已经逐出宫外。”

回头示意,玉麒麟上前一步,递上一卷圣旨。

武媚娘将圣旨递给王霓君,“姐姐,这是册封梁王的旨意,你们跟着玉将军走吧,他会安排人马护送你们去封地的。”

王霓君身形一颤,连圣旨都准备好了!她果然是有备而来,自己还能有得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