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不为所动,李忠上前一步接过圣旨,冷冷瞪了武媚娘一眼,没有说话。

武媚娘也不计较,扫了五人一眼,武媚娘吩咐道:“天快亮了,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吧。”

玉麒麟上前扶起王霓君,低声道:“娘娘,请跟我来吧,明大人还在属下家中等着你们,我送你们过去。”

“心儿…”对她的话恍若未闻,王霓君紧紧握住心儿的手,纵然她逃出一命,却万万不想将心儿陷入其中。

心儿拉住她的手,安慰道:“姐姐,你不用担心,我留下来也好,这几个月的宫廷日子,仔细想想,还有几分舍不得呢。你平安回去,好好和梁王殿下过日子。而且俨哥哥也在等着你。”

纵然心中万般不舍,王霓君也只得松开手,恋恋不舍地望着心儿,一步三回头地跟着玉麒麟离开了。

心儿又拉过离若,将怀中的小包袱递给她,低声道:“离若,这是我在宫中攒下的一点儿银子,虽然不多,但反正我也用不上了,你拿着回去吧。”

离若紧紧握住她的手,泪眼朦胧,“心儿,我舍不得你。”

心儿抱住她,拍拍肩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缘自会相见。”

苗凤娘忍不住问道:“心儿,如冰她…”

心儿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我临入宫前,去找月娘要地图的时候,她托我带给你的,却要求,必须等你离宫的时候再给你。”

苗凤娘惊讶地接过,迫不及待地拆开。

心儿叹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两人的恩怨,但上次见面,她提起你的时候,却满是愧疚和忏悔,想必是早就后悔当年的事情了。”

信中满满的,果然都是忏悔。

月娘,或者说靳如冰她本来也是宫女,以一手出色的绣艺很得上面赏识,当年却财迷心窍,勾结叶紫萱,偷盗贩卖宫中物品多年,终于被人察觉,命悬一线,所幸遇到了大赦,及时出宫,才逃过一劫。出宫之后得到苗凤娘救助,却恩将仇报,破坏了她的家庭。其实她早已深深后悔,只是不知该如何赎罪。孤身一人在外地浪迹多年,重回京城,赫然发现苗凤娘入宫避祸后,当年利用她偷盗宫中物品的叶紫萱竟然又找上了苗凤娘,继续利用苗凤娘为她偷盗物品,谋取私利。

信中靳如冰不仅忏悔了自己的过去,更讲述了她决心颠覆叶紫萱众人的整个计划。

同时看着信笺,心儿不禁感叹,“这是灭族之罪,一旦揭发,连你的家人也要受影响,她暗中以自己的积蓄收购叶紫萱的‘货物’,同时搜集罪证,都是为了当年的错误赎罪。如今她已经向官府告发了叶紫萱,并将一应罪证上缴,却没有提及你,就是希望你能够平安隐退。”

看着那封充满了忏悔和泪水的厚厚信笺,苗凤娘一时间感慨万千,难以言表,多年的心结和仇怨似乎在这几张纸间消散殆尽了。

心儿安慰道:“好好跟女儿团聚吧,你会幸福的。”

苗凤娘终于点点头,握住她的手,“多谢你了,心儿。我也要走了,咱们有缘再见。”

终于所有人都离开了。心儿站在河边,遥望着那些人逐渐远离,在地平线的尽头化为跃动的黑点。

天边泛起白芒,明亮的阳光就要冲破了黑暗,那些跟她一起经历生生死死的人,已经向着崭新的起点走去。唯有自己,依然驻留在这个河边,孤独的一个人。

泪水从眼角闪烁滑落,心中有酸涩,有伤感,却还有一丝隐隐的希望在悄悄萌动。

终于,她转过身,向着武媚娘,向着这幽深的宫廷走去。

也许,她不是一个人,因为那个宫廷里还有他。

他还会在那里等着她吗?

钟声响起,十二扇雕花宫门敞开,一众女官带着宫女们鱼贯而入。

立身其中,心儿抬头望着上方横匾“尚宫局”三个熠熠生辉的金字,一时间感慨万千,当初入宫,就是从这里走出了自己宫廷生活的第一步,而如今重回这个宫廷,竟然还是从这里开始。

林尚宫依然端坐正中,两侧的座位上分别是金巧玉、杨女史等几位掌司女官。其中空着两个座位,那是原本属于苗凤娘和方灵素的位置。

待一众女官和宫女们按次序站好,林尚宫轻咳一声,扫过众人,在心儿身上格外停留片刻,方缓缓说道:“近日后宫频繁出事,本座心里也十分焦虑,继司苑房方掌司出事之后,司膳房的苗掌司也因为种种原因而被贬出了宫外,如今这两房都没有人执掌,非常不便。本座刚刚禀明了皇后娘娘,要在你们中选出两房的掌司。”

众女官眼前一亮,当上掌司,对宫女来说几乎是事业的顶峰了,众人纷纷竖起了耳朵。

“艾锦莲!”

艾锦莲眼中光芒一闪,连忙上前一步,“奴婢在。”

“听说你之前在老家的时候曾经帮助家人经营过花田,从今天起,你就是司苑房的掌司了。”

艾锦莲惊呼一声,脸上既有惊喜,也有迷茫,听闻苗掌司因为得罪皇后被逐出宫去,她虽有同情和不舍,却也明白这是自己的大好时机。可是为什么不是司膳房,而是司苑房呢?

不过无论如何,这总是一个好机会,她连忙跪下来,恭声道:“奴婢遵旨。”

众人屏气凝神,聆听下一个中选者,出乎众人意料,林尚宫扫了一眼,低呼道:“贺兰心儿。”

一个眉目精致的女孩从最末端走上前,平静地行礼道:“奴婢在。”

“娘娘一直夸你的饭菜做得好吃,从今天起你就是司膳房的掌司了。”林尚宫不紧不慢地宣布道。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艾锦莲也就罢了,本就是副掌司,而这个贺兰心儿,进宫不过数月,竟然从一个小宫女直接晋升到堂堂掌司,简直是一步登天了。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心儿从容弯下腰,恭敬地道:“奴婢遵旨。”

宣布了两司任免,林雪仪意味深长地叮嘱道:“今次你们的提拔,都是过问过娘娘的,你们定要好好当差,不要再出什么差池,否则严惩不贷,听到了没有?”

心儿和一众宫女们齐齐躬身,“是。”

林尚宫向身边杨女史微微颔首。杨女史起身,从身后侍女手中接过司膳房和司苑房掌司的服饰,亲手递给了心儿和艾锦莲。

几个月前,她还在这个殿堂里指责着心儿的不是,两人的身份天差地远,而现在,她们已经站在同样的高度上了。

接过服侍,两人拜谢过,便在众宫女羡慕的眼光中,走到了属于掌司的座位上。

坐上了这个位子,也就是选择了立场。心儿长吸了一口气,平静下心神。

脑海中回荡起那一夜回到宫中,武媚娘对她说过的话。

“心儿,你知道本宫为什么要把你安排在司膳房,而不留在本宫身边吗?”

“司膳房掌管各宫的膳食供应,是一个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地方,本宫要你做本宫在后宫里的眼睛。你明白吗?”

她的眼睛吗?

那对明亮清澈而又机敏聪慧的眼睛,这个宫廷里任何细微变化,都在她的眼中无所遁形,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啊。

不过…她有自信,自己会是最好的!

透过敞开的大门,遥望着深远的宫廷,心儿心中涌起一股豪情。

她本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其实才刚刚开始。

马车辚辚,驶过青石路面。玉麒麟神不守舍地驾着马车,心中纠结万分。

马车内传来一声低低的询问:“快到玉将军府上了吗?”

“是的,”玉麒麟回过神来,又说道,“明大人也在等着娘娘您…”

身后微动,是王霓君掀开车帘爬了出来,毫不避讳地坐到了玉麒麟身边。

玉麒麟向旁边挪了挪,问道:“娘娘,您怎么出来了?太子殿下呢?”

“忠儿已经睡着了。这孩子也好些天没有睡个安稳觉了。”王霓君笑道,眉目间满是母亲的光辉,一瞬间美得让玉麒麟不能逼视。

“玉将军,这次多谢你了。”

玉麒麟转过头,低声道:“哪里,娘娘您…”

王霓君忽然伸手掩住她的嘴,笑道:“我已经不是皇后了,叫我霓君姐姐就可以了。”

玉麒麟挣开来,摇摇头,“我不喜欢叫人姐姐哥哥的,太没意思了。”

王霓君扑哧一笑,“女孩子不可以这么粗鲁,这样粗鲁没人要的。”

玉麒麟一颤,惊讶地望着霓君,“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王霓君笑了笑,“你的确装得很像,可是从刚才起,你提起崇俨时候的眼神就不一样,我也是过来人,自然能认得出,那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女孩子,不可能有这样的眼神。”

玉麒麟一阵黯然,又挣扎道:“我…我是女孩子没错,可是我跟他没…”

王霓君却打断道:“我爱过的,我知道爱一个人的眼神是怎么样的。”

玉麒麟不动也不说话。

王霓君遥望着前路,低声道:“崇俨他是一个很潇洒的人,他不喜欢有很多束缚,他喜欢听别人夸奖他,喜欢吃好吃的食物,喜欢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所以你跟他相处,一定要顺着他,别跟他拧着来。如果他做得不对了,你就委屈一点忍一忍,等他知道自己不对的时候,就会过来哄你了。”

玉麒麟愣住了,“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他还在等着娘娘呢,这些事情,等娘娘见了面再说吧,反正以后有的是甜蜜的时候。”说到后来,她话中满是醋意,连自己都觉得口角发酸了。

王霓君低笑出声,却摇摇头,“你误会了,我跟他是不可能了。”

玉麒麟一颤,凝视着她。

王霓君目光投向远方,道路的尽头,已经隐隐能看见玉麒麟府邸的影子,她幽幽说道:“因为现在对我来说,我不仅是个女人,还是个母亲,我必须要为我的孩子考虑很多,所以我注定要辜负他。你好好待他,他是一个值得女人付出一生的男人。”她眼神清澈婉转如同最温柔的月光,被这样的眼神凝望,玉麒麟瞬间丢盔卸甲。

“不,我不行,他眼里只有你…”

王霓君紧紧握住她的手,“总有一天,他会忘记的,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们都从宫里逃出来了,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

玉麒麟呆呆地看着她,“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让马车转头吧,我们出城去。”

“可是你不去见他一面?”

“既然注定是分别,相见不如不见。”

她眼神温婉而坚定,玉麒麟低下头,马车静静停了下来。

终于,她狠下心,掉转马头,向着城门处驶去。

踏进自己的家门,玉麒麟脚步一顿,竟然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会不会恨她,带给他这个消息。

就在刚才,他们转道直接去了禁卫军营,派了一队护卫,护送着王皇后母子前往封地了。算算时间,如今已经出城了吧。

阳光破晓而出,分别的前一刻,王霓君曾拉住他的手说道:“我们后会有期吧,希望下次见到你们的时候,你们会很幸福地在一起。”

温柔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掌心,玉麒麟抚着手掌,望着自家大门,长长地叹了口气。

几十步距离竟然如同高不可攀的万丈悬崖,她一步步蹭着,还未跨过门槛,忽然一个身影扑了出来。

竟然是迫不及待的明崇俨,早早便在门前焦急地徘徊等候。

“霓君!你终于来了!”

踏出大门,却只见到玉麒麟孤零零的影子。

他笑容一僵,“你怎么…霓君呢?”

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玉麒麟低下头,“王皇后已经走了。”

“什么?!走了?!”明崇俨声音颤抖,他一把抓住玉麒麟,急促地道,眼神中满是恐惧。

那脆弱的恐惧深深刺痛了玉麒麟的心,肩膀传来要断掉一样的疼痛,她闭上眼睛,“她已经离开了,她路上要求的,直接出城,去封地梁州了。”

“不,我不相信,你骗我。”明崇俨一把将她推开。

踉跄退到一边,玉麒麟坚持道:“我没有骗你。她说过,她要为了太子…梁王殿下着想,她不能与你在一起。”

“不,不会的,我不相信!”明崇俨嘶喊着。

相交至今,玉麒麟从未发现温润君子如他,也会有这样狂野暴乱的一面,那种被深深伤害的痛苦的野兽般的眼神,他无助地徘徊着,终于惊醒,“她出城了,我要去追她。她一定会回头的,我不相信…”

“明崇俨,等等…”

不及阻拦,那个青色的身影已经扑出大门,消失在远方。

玉麒麟顿了顿脚,快步追了上去。

马车赶得很急,腾起阵阵烟尘,向着日出的方向驶去。一队禁卫军紧紧护卫在车驾旁边。

马车里,铅华洗尽的王霓君一身素衣,斜倚在窗前,静静地出神。

已经出城了吧?

他已经得到消息了吗?

会怎么样呢?是痛苦,还是怨恨?怨恨再一次无情地将他抛弃的自己?痛苦上天为何这样捉弄着两人。

情深缘浅,有缘无分。

记得在并州那些年轻甜美的日子里,他曾经握着她的手,耐心地教她画画。掌心的温度几乎要将她整个人融化。他与她的笔下,画中两条鱼朝着不同的方向游去。

她笑起来,“崇俨,这幅图有什么含义?”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那人温雅的笑容一如窗外明媚的阳光。

“相忘于江湖?”她歪着脑袋,年轻的她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明崇俨解释道:“是说,如果有一天迫不得已,与其共同受苦,不如放弃曾经的执著,迎接全新的生活。只要在脑海里留下彼此最美好的印象,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可是我不同意,我与崇俨,不仅要留下美好的印象,还得日日相濡以沫才行。”她任性地捂住他的唇,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笑了,紧紧地抱着她,“对我来说,你就是最美好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开。”

一声嘶哑的呻吟传来,温馨的回忆骤然被打断,是沉睡中的李忠忽然手舞足蹈起来,猛地睁开了眼睛。

孩童的眼神中充满了慌乱和无助,直到看清楚王霓君,他才安静下来,扑上去紧紧抱住她。

“母亲,我刚才做了个噩梦,梦见…梦见醒来之后你不见了。”他哽咽着说道。

“不会的,母亲会永远陪在你的身边。”王霓君抱住他,轻拍着他的肩膀,低声安慰道。

李忠紧紧抱住王霓君,点点头。

车夫驾着马车缓缓往前而去,松懈了心神,李忠靠在王霓君腿上慢慢地又睡着了。

身后似乎隐隐传来遥远的呼唤,“霓君,霓君…”遥远得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她恍如未闻,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泪水沿着脸颊慢慢滑落。

梁州吗?那会是怎样一个地方?

对于她,那是一个开始,也是一个结束。

夕阳在天边洒下点点金辉,浸染着广阔的宫殿。站在这条走过无数次的道路上,他转头看向四周。

一片静谧和孤寂…

这条耗费了他一生的道路,这条让他一辈子倾心付出的道路,到了最后,竟然只余他孤单一人的身影。

静默了片刻,他笑起来,“老夫在官场上苦心经营大半生,门客过千,弟子过万,如今落难了,居然连一个来送我的人都没有。哈哈哈…真是可笑啊,可笑。”

他的身形依然笔挺,气度依然高傲,笑声依然豪迈,可面容上却终于有了苍老憔悴的痕迹。此时翻涌在心头的滋味,是失望还是落寞?也许连他自己都难以形容。

纵然满身落魄,官兵也不敢有分毫轻慢,任老人叹息感怀完毕,才上前低声劝道:“长孙大人,时间不早,该起程了。”

“罢了,就算无一人送行,该走的道路,老夫也要走下去。”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低呼,“长孙大人。”

长孙无忌一愣,回头看着武媚娘丰丽的身影,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娘娘是来看笑话的,还是来打落水狗的?”

武媚娘摇摇头,正色道:“都不是。武媚娘只是觉得长孙大人是一个正直的好人,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欷歔。”

长孙无忌冷笑一声,“没想到娘娘倒成了老夫的知音了。”

武媚娘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