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大人,媚娘也知道您对我的偏见难以更改。”

“但媚娘也知道,您始终不同意媚娘为后,事事为敌,是因为您觉得,我武媚娘是妲己、褒姒之辈,不想看到妖魅祸国,混乱朝纲。”

“但你我争斗也有数年了,请长孙大人诚恳地说一句,我武媚娘真的是那种人吗?”

长孙无忌一愣,面上浮现深思。

“大人您一心想辅佐皇上开创大唐的太平盛世,不能容得我一个妖妃横行,但是今天我武媚娘斗胆在这里说一句,我比您更适合辅佐皇上,比这个世上任何人,都更加适合辅佐皇上。所以,请大人静待…”

“我武媚娘必能辅佐皇上,开创空前绝后的大唐盛世!”

她的声调清朗,充满了绚丽的自信,夕阳抹红了天幕,遥远的尽头,仿佛有一只火凤正浴火而生,如磅礴旭日,迎风展翅。

长孙无忌忽然觉得眼睛刺痛,隐隐有些难以形容的东西要溢出。

也许自己是真的老了。

沉默片刻,他终于笑道:“娘娘能有这番决心真不错,无论如何,能赢过老夫的女人,能给这个天下带来怎样的未来,老夫拭目以待!”

说罢,他转过身去。

武媚娘自信地一笑,冲着他的背影微微躬身,“舅舅,卸下了长孙大人的身份,本宫很想叫您一声舅舅,您放心,边关那边本宫都已经安排好了,一切的生活都会跟京城一样,只求舅舅下半生能够山高水远,无忧无虑,把以前的辛苦都弥补回来。”

长孙无忌脚步一顿,继而长笑一声,“李家能有你这么个媳妇儿,这大唐的江山不知道会稳固多少?走了,千斤重担给你了。”

这一笑之间,承载了这么多年的重担终于能够放下了。

长孙无忌潇洒地往前走去,越行越远。

遗憾吗?也许更多的是释然,属于他的时代终于结束,他的夕阳已经落下,而她的旭日刚刚升起。

武媚娘遥望着他的背影,风吹起她翻飞的衣袂,鲜亮而明媚,这世上最美的凤凰,正披沥风霜,伸展开羽翼…

对于她,这是一个结束,也是一个开始。

下部

第1章 我们,没有以后

林中郁郁苍苍,茂密的枝叶织成绵密的网,遮蔽了月光。

贺兰心儿站在水边,望着平静无波的水面。转眼之间回到宫里已经数月了。从寒冷的冬天,到万物萌发的春天,今年二月,武皇后终于在甘露殿里顺利诞下了万众期待的小公主。对于这个女儿,李治疼惜万分,恨不得将这个世上一切最好的都给予她。而心儿自己也在这段时间里顺利掌控了司膳房,获得了宫廷上下的承认。

时光荏苒,仿佛眼前潺潺流水,记忆中第一次站在这里凝望水面,是什么时候呢?

她依然在水流的这端,可那个人却再也不会出现在她身后,呼唤她的名字了。

从前,她匆匆走过这片树林,满心筹谋,一心为她;而现在,她静静伫立在这片水边,满心寂静,相思入骨。

一条道路,两种心情。

心儿低叹了一声,抬头遥望着天际,隔着浓郁的绿意,隐见上阳宫绚丽的鸯瓦鳞翠静静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中。

自己是和这个地方结了孽缘不成?牵挂的人,一个个都要留在这里。先是霓君姐姐,现在是他。

慢慢走到林子边上,遥望着上阳宫的大门,心儿停下了脚步。这些日子里,她无数次来到这里,可总是临阵胆怯,始终无法踏出一步。

仍记得那一晚,刚刚得到了掌司的任命,心儿急匆匆向丹凤门跑去。她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同时也要向他道歉,因为她又一次辜负了他的信任,选择了离开。

然而到了丹凤门口,却得到了那个让她震惊失神的消息。

“裴将军已经自请调任,去上阳宫做看守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后面的话语她已经听不见了,她飞快地跑向上阳宫。

然而到了上阳宫,迎接她的却是陌生的眼神,冷若死灰。

“为什么…为什么去上阳宫?”

“因为我已经不配留在丹凤门做看守了。”

“是我的缘故吗?”她急促地问道。

他却摇摇头,“不,是我自己…明知道有人要逃出去,却没有揭发;明知道有人要灌醉我,却还是喝了那坛酒;明知道被偷了令牌,却连一个字都不忍心说。”

“原来…你都知道了。”

他避开她的视线,“我知道,可是我不愿意去想。如果我不想的话,我会当这一切还是很美好的。有个人曾经爱过我,把我放在心底的最深处,可是想多了,一切都变了。”

她拉住他的手,急切地表白道:“没有变,没有变。你看,我还在这里,武皇后成全了我,我要救的人都走了,我留下来了,以后…”

他却无情地抽开手,冷冷地道:“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第2章 暴雨,宁静的前奏

她愣愣地望着他,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一颗心没法伤害第二次。”

他决然地转身离去,留下她一个人在渐冷的夜风中。

这就是你的报复吗?冷寂的上阳宫,在那里做看守,几乎彻底断绝了立功晋升的机会,一辈子的前途就毁了。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可你也不用这样,你在丹凤门还有大好的前途,一切都没有人知道…”

“我自己知道,我的心知道。错了就是错了,再也不能回头了。”

不仅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有变慢,他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原来,这一次,被抛弃的人是她。

这些日子,她无数次走过这片树林,站在溪水边静静遥望,她渴望着他会再一次出现在自己身后,渴望着听到他呼唤自己的名字…

心儿抬起手,擦了擦脸颊。你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怎么不肯过来了?

夜风微凉,又静立了片刻,她终于挪动脚步,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

回到甘露殿,武媚娘已经用膳完毕,正坐在灯下翻阅奏折。

烛火为她精致的容颜镀上淡淡的光芒,仿佛连岁月也不忍心在这张完美的脸庞上留下痕迹。生产过后的她很快恢复了婀娜多姿的体态,明媚之中更添了一分柔和的光辉。

听到心儿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眉梢微动,“你哭过了?”

心儿摇摇头,“奴婢被沙子迷了眼睛。”

武媚娘叹了口气,“本宫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也常常被沙子迷了眼睛,尤其在感业寺出家为尼的那段日子,更加难熬。那时候本宫有一个方法,可以忘掉一切…”

心儿好奇地望着她。

武媚娘一笑,招了招手。待心儿凑上去,她从桌上拿起一块糕点放在心儿手中。

心儿不解地看着她。

武媚娘沉声道:“只要想起有很多人还在为三餐奔波,而我们却能轻而易举地填饱肚子,还有什么不能忍受呢?看你这脸色,晚饭一定还没吃吧,来,吃了它…”

心儿回过神来,心中浮起奇妙的暖意,连忙道:“谢娘娘。”

香甜的点心咽下肚子,冰冷的身体似乎暖和了过来。

武媚娘问道:“宫中最近有什么动向?”

第3章 什么,才是值得?

说到正事,心儿打起精神,脑中梳理了一遍,细细回禀道:“听说皇上昨日宠幸了一位舞姬,叫做玄鱼,人生得极美,舞姿动人。”虽然明白皇上后宫众多,雨露均沾,但说到这里,心儿还是感觉有几分别扭。

武媚娘脸上却一派从容,只问道:“这玄鱼是什么来历,何处进宫,可知晓?”

“奴婢查过,是并州鸣翠坊出身的舞姬,两年前就进宫了,一直留在乐坊表演歌舞,有过几次御前献艺,但并不显眼。昨日听说与皇上在林中偶遇,不知为何,就合了皇上的眼缘。”

在宫里这么久,心儿也很明白,这宫里绝大多数女孩子都有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这种偶遇,身为皇帝的李治只怕隔三差五就能见到。只是李治一向不在女色之上用心,也不知这玄鱼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皇上一眼相中。

“还有什么消息?”

“再就是萧淑妃那边惩治了雍王殿下的一个嬷嬷,据说因为她妨碍了雍王的功课,引诱雍王玩耍。”

萧淑妃对儿子的功课要求得格外严格,诗词歌赋,武艺文章,排布得满满的,原因自然是为了太子之位。自从李忠被废去太子之位,贬斥梁州,那个位置就成了后宫所有有儿子的妃嫔的心病。萧淑妃、李才人,无不眼红耳热地盯着,只除了眼前的武媚娘。

“何必呢。”武媚娘摇摇头,“小孩子过得快乐最重要,天家贵胄,又不是要去考科举。雍王这个年龄,只要学好立身做人的道理就好,这么逼迫,反而失去了童心。”

“娘娘说得是,功课好将来为人未必正直。前朝隋炀帝幼年也是功课极好,才华卓绝,登基之后不还是昏君一个。”

武媚娘含笑看了她一眼,“难得你倒是看得通透。”正说着,殿外一个宫女匆匆走入,禀报道:“娘娘,代王殿下正闹脾气,说见不到您就不睡觉。”

武媚娘皱起眉头,“本宫还要为陛下批阅奏折,今晚没时间去看他。让教养嬷嬷仔细哄哄他,下去吧。”

宫女无奈,只得低头应是。

待宫女离开,心儿欲言又止,武媚娘问道:“怎么了?”

心儿略一躬身,“娘娘,这些奏折就这么紧急吗?代王殿下才五岁,依赖娘娘也是正常。”

武媚娘将奏折放下,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本宫不挂念着儿子吗,可是国家大事,刻不容缓,有时片刻之差,影响的就是成千上万百姓。心儿,当你手掌乾坤,紧握着所有人的幸福时,你就知道你已经没有自己了,你必须站在山顶上,托着太阳,让它把每一寸光和热都传递下去。”

心儿一愣,脱口问道:“值得吗?”

第4章 大事,这是什么预兆

武媚娘坦然一笑,“当然值得,世人都说站在这山顶上的人利欲熏心,不择手段,可是有谁知道站在这里需要背负多大的责任?站得越高,摔得越厉害。因而在本宫心里,能站在山顶的人,并不都是利欲熏心,而是肯牺牲自己的人,你…明白吗?”

心儿若有所思,细细品味着这番话,那是一种别有深意的理念,与众不同而又生机澎湃。终于,她抬起头,目光中满是坚定,“奴婢明白了,以后不会再为一点点小事而难过了,奴婢要协助娘娘,把每一分光和热都传递下去!”

积蓄多日的烦闷就这样消失殆尽了,因为她已经看到了另一种风景。

春去秋来,炎炎烈日的酷暑很快到了尽头。

这一晚月色正好,心儿端着食盒去了上阳宫,她给裴少卿送了一盒自己亲手做的点心。当掌司这些日子,若要说提升最多的,就是她的厨艺。

初秋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心儿加快了脚步。转眼就是中元节了,宫中多了很多忌讳,虽不准私下祭祀,但有些宫人还是偷偷烧些纸钱。这种气氛之下,连不信鬼神的心儿都觉得有些压抑。

到了上阳宫,裴少卿并不轮值。知道心儿和自家上司的关系,守在门口的侍卫要去叫人。心儿连忙阻止,她将点心留在了宫人那里,委托转交,一个人离开了上阳宫。

返回的路上,经过水渠,她不禁停下脚步。明明是个好机会,为什么反而胆怯起来了呢?难道自己与他之间,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正想得入神,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尖叫,声音里满是恐惧,那拔高的声线听着莫名熟悉。

心儿一颤,连忙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是甘露殿西侧御花园的假山。十几个宫人正围拢在周围,面色苍白,惊慌失措。

见到心儿,一个小宫女连忙迎上来,“贺兰掌司,不好了,代王殿下他…”

第5章 闹鬼,是人心的错

是李弘出事了?心儿大惊,连忙推开众人,躺在地上的男孩果然是年仅五岁的代王李弘,额头青肿,神志不清。

几个小太监匆忙将人抬起送往甘露殿,又有宫人跑去请太医,心儿拉住一个年级略长的太监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是代王殿下刚刚爬到假山上玩耍。”那太监身体颤抖,声音里带着哭腔。

“本来今日是中元节,鬼门关大开的日子,很多妖魔鬼怪都在这时候出来作怪,奴才们回禀了上面,正在这边烧些纸钱,祈求平安。结果代王殿下过来了,见我们在纸钱,就嘲笑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神,是我们胆子太小,自己吓自己。”

太监缩了缩脖子,继续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奴才吓了一跳,连忙劝说,‘代王殿下,可不兴这么说,小心鬼王听到会生气的,你看见那座假山了吗,二十年前太宗皇帝的一位小公主就在那上面被吓死的。’结果,结果…”

“结果怎么了?”心儿急道。

“结果殿下他不肯相信,坚持要上山去看看。奴才们本想拦阻,可殿下坚持爬了上去,等爬到了山顶,也不知怎么了,殿下忽然惊叫一声,摔了下来。”说完,太监又哀求道,“奴才等真不是故意撺掇殿下的,掌司明鉴啊。”

顾不上听他辩白,心儿来到假山前,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有四五人高,嶙峋突兀,一侧栽了植株,葱绿茂盛,一侧凿了水道,水流淙淙。心儿一直爬到顶端,俯瞰下去,中间果然有一处孔洞,勉强能容一人通过。

心儿沿着空洞跳下,慢慢下了假山,从后面洞口走出。视线落到地上,她却忽然怔住了:整齐的地面上连一个脚印也没有。今日黄昏下了一场雨,遍地都是湿土,如果真的有人从后洞爬上假山,在顶端扮鬼惊吓代王,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她重新回到孔洞顶端,从假山俯瞰四周,一片空荡荡,只除了山脚下一个秋千架外什么都没有。

这么长的距离,要跨出去除非有绝妙的轻功,可是即便有轻功,至少也会留下蛛丝马迹吧?怎么什么都没有呢?

沉吟片刻,她叫过一个宫女,命令宫人将这附近严加看管起来,便返回了甘露殿。

武媚娘饮了一口酒,忽觉心口一痛,手中的玉杯险些跌落。她捂住胸口,长吸一口气,慢慢恢复常态。中元节宫中也有祭祀,晚上是家宴,各宫妃嫔齐聚在甘露殿,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她不能在妃嫔面前失了仪态。可是这种无来由的心慌是怎么回事?窗外的月色清冷通透,仿佛在不知道的地方正发生着什么。

她面色有些不好,坐在下席的李才人眼尖看见了,连忙道:“娘娘,可是身体不适?”

“无妨,不过是有些烦闷。”武媚娘强压下不安,笑道。

“也难怪娘娘烦闷,要臣妾说,这玄美人也未免太不识抬举了,娘娘召集的宴席,她竟然胆敢缺席。不过是仗着皇上略宠爱几分,就如此不知轻重。”自以为了解武媚娘烦闷的根源,李才人连忙道。

“就是,不过是个舞姬出身,竟敢如此嚣张,娘娘可要出面好好管管她,让她明白这宫里的规矩。”

四周几个妃子也纷纷点头,恨之入骨地盯着末席空空的位置。

武媚娘嫣然一笑,只是略宠爱几分吗?这些日子,李治几乎日日宣召玄美人陪伴,连自己这个皇后也逊了一筹。

那个叫玄鱼的女子确实生得极美,但也仅此而已,他从来不是沉迷美色之人,为何会对这个女子如此迷恋呢?还有最近几次朝堂上的任免…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清他了,今晚一定要找机会问一问。

批斗完了千夫所指的玄美人,李才人又道:“别说玄美人,今日怎么连淑妃娘娘也未至呢?”

旁边的王美人笑道:“玄美人要忙着服侍皇上,淑妃娘娘吗?自然是忙着教导雍王殿下了。”

“听闻淑妃娘娘对雍王殿下的功课抓得很紧呢。”沈宝林插嘴道。

李才人嗤笑一声,望了台上的武媚娘一眼,恭声道:“太子之位自然归皇后娘娘所生的代王殿下,怎么轮得到她的儿子?”

武媚娘神色不动,笑道:“妹妹们说笑了,本宫对自己的孩子没有那么大的憧憬,只希望他每天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不要辜负了童年才好。至于太子之位,应该有德者居之,各位皇子都有机会,怎么就一定落在他身上呢?”

李才人一愣,连忙低下头,“娘娘教训的是。”

武媚娘又淡然道:“玄美人忙着服侍皇上,淑妃忙于教导皇子,都是为皇上尽心尽力。虽然今日推辞未至,本宫和众位姐妹也应该体谅她们的苦心,勿要以此为念。”

殿中诸妃都有些尴尬,连忙站起身来,齐齐应是。

宴席继续进行,话题重新换过,围绕着长安城最流行的衣服首饰,众人兴致勃勃。

忽闻殿外一阵喧哗,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娘娘,启禀娘娘,代王殿下他…”

“弘儿怎么了?”武媚娘刷地站起身来,长袖带翻了酒杯都不自觉。

“代王殿下刚刚在假山上被鬼神冲撞了!”小太监喘息着说出了这个让人惊惧的消息。

宣政殿内,李治正在桌案前作画,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亭亭玉立在他身边,手持墨条,不紧不慢地磨着,挽起的长袖下露出一对欺霜赛雪的藕臂,正是近来宠冠六宫的玄美人。她果然生得极美,腰肢纤细,双腿修长,一身金线菊纹的鹅黄色高腰长裙更衬得她身姿曼妙,秾纤合度。

李治画了片刻,玄鱼偏着头,好奇地问道:“皇上,这画真好看,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微微睁大的眼眸如明月般动人,天真懵懂的模样格外引人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