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狡辩吗?若非你威胁朕,要把朕的身世公之于众,朕怎会替你安排那么多官员?”

面对这无端的指控,陆明珠只觉得心如刀绞,“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皇上请想,你是我亲生的,我当年就是想让你登上高位,才把你和元修换了,我又怎么会支持别人来反对自己的儿子呢?更何况,我怎么知道皇上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世了?”

望着她茫然无措的脸色,李治心里一松,无论这颗心已经在宫廷沉浮中锻炼得多么冷酷坚硬,他依然不希望那些事情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在背后筹谋的。

“算你说的有道理,那鸣翠坊和元修又是怎么回事?”

陆明珠低声道:“换了儿子之后,我一直很后悔,我想见皇上,可是又没有办法。正巧朝廷颁布法令,允许民间女子入驻宫中乐馆,于是我便悉心培养了一个又一个的舞姬,希望能从她们口中得知皇上的点滴。我知道皇上五岁的时候摔了一跤,之后刮风下雨脚就会疼;我知道皇上小的时候很喜欢一个宫女,可是那个宫女却因为大赦而出宫了,皇上表面上很冷淡,实际上却偷偷哭了一夜;还有后来,皇上又爱上了先帝的才人武媚娘,听着你每次冒着性命威胁与她私会,我的心都吊起来了…”

李治眼眶发热,他转过身去,强行压抑住眼角的泪光,“够了,朕不是来听这些的。”

陆明珠擦着眼泪,“至于元修,他也一样,我每天都教他怎么伺候人,然后送进来给你,我想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在你身边,比较放心…”

“可是他却暗中背叛了朕,利用你给他的翠玉令,调动鸣翠坊的势力收为己用,甚至反过来威胁朕。”李治自嘲地一笑,也许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心有不甘吧。若换成是他,明白了自己是真正的皇后嫡子,却沦落为一个只能服侍别人的内监,只怕也要心有不甘了。

“元修…他现在怎么样了?”陆明珠抬头问道。

“他…自然死了。”李治笑了笑,哪怕元修心中没有任何不甘,没有任何野心,但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李治也绝不会放过他。

“他…死了?”陆明珠神情一片茫然,在她的意识里,元修一直是她仇人的儿子,所以她费尽心思,让他过得无比凄惨。可是,想到从小抚养他长大,他偎依在自己怀里叫着娘亲的样子,她捂住胸口,心脏好像骤然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块。为什么会这样?

“不要恨他,原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她喃喃地说着。

“朕不恨他,因为朕本来就掠夺了属于他的一切。朕也不恨你,因为朕根本没有资格来恨你。”李治低声叹息着,“这凤藻宫是母后生前的住所,也是你期盼了一辈子的地方,以后你就好好地在这儿颐养天年吧。”

他决然地转身离开。

寂静的宫殿里,几个宫女太监走了进来,手脚麻利而悄无声息地摆设起各色日常用品。

陆明珠望着他们恭谨而沉默的身影,忽然笑了。

这大明宫的日子,她期盼了一辈子,可是真的得到了,却只余下一片茫然。

望着窗外的天空,陆明珠眼眶发涩,热泪慢慢流下。她明白,有一些东西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地牢深处,心儿飞速地奔跑着。

狱卒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贺兰掌司,你别跑这么快。人就在里面,丢不了。”

终于见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她迫不及待地让狱卒打开牢门冲了进去。

“少卿!”她扑倒在他怀里,“这一次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几日的牢狱之灾并没有消磨他的锐气和镇静,见到心爱的人,却让他一阵颤抖,他紧紧抱住她,“心儿。”

无需任何言语,一切的隔阂和误解都在这一刻消失不见了。

两人并肩走出牢门,裴少卿替心儿擦了擦脸颊,“都哭成花猫脸了。”

心儿笑了,“经历了这么惊心动魄的事,还不许哭一场吗?我在并州没吓到,被关在山洞里的时候也没担心,但昨晚的那个架势,可真把我吓了一跳。”

裴少卿低头看着心儿,她秀丽依旧的脸颊上有掩不住憔悴和疲惫,他一阵心疼,“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你还不是一样,听说你陪着皇后娘娘去了一趟洛阳行宫,车马劳顿不说,一回来还被投进了大牢。”心儿拉住他的衣襟,担忧地问道,“元修那些人没有为难你吧?”

“放心吧,若真的刀斧加身,我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的。见不到你我可不肯死。”

“不许你说这个‘死’字!”心儿连忙跳起来堵住他的嘴,“你还要活好久,把欠我的事情一件件都办完了才行。”

他握住她的手,在她诧异的视线中,低下头印上她微微张开的樱唇。

刹那间,四野一片寂静,这深秋的风萧瑟冰冷,两人间却是一片温暖。

良久,抬起头,他认真地说道:“心儿,我终于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只要确定这一点,就算要我死,我也没有遗憾了。”

心儿红着脸低下头。

“对不起,其实早在发现你留下那封信去了并州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一想到你此行的危险,想到这些日子的冷战,想到那些明明想要说出的话,却因为我可笑的自尊和面子而来不及告诉你,我就后悔莫及。”

心儿紧紧拉着他的手,一刻也不愿放开,“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那时候我不该隐瞒你、利用你。不过我可以发誓,再也不会欺骗利用你了。”

裴少卿从怀中掏出一物,“这个还给你。”

心儿一愣,“这不是…”

眼前正是她那副从小带在身边的异国风情的耳环。记得初入宫中,在井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了掩饰,裴少卿将一只耳环摘下,随手扔进了井里。之后这对耳环就只剩下一只了。

“是我用钩子钩上来的。”裴少卿笑道。他并没有说出,之后他走遍了大街小巷的首饰店,却始终没有找到相似的款式,也买了几对,总是觉得不合心意。终于有一天灵机一动,他找了个长钩从铁链缝隙伸了下去,折腾了好久才成功地将耳环弄上来。

“之后我就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可惜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给你。”

心儿大笑起来,怪不得她第一次用化铁水下井时,还专门看了看四周,都没有发现耳环的影子,当时还纳闷了好一阵子呢。

裴少卿伸出手,替她将耳环戴上。

心儿抚摸着耳环,笑道,“另一只被我收在司膳房居所的柜子里了。反正现在也无事,不如去找回来,一起戴上看看。”

“好,我和你一起去。”

裴少卿拉住她的手,两人一起向前走去,无限甜蜜。

河道的另一边,有一个身影掩在树丛中,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直到那两个甜蜜的恋人远去了,那身影依然独立风中。

一个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近,远远跪下回禀道:“皇上,已经处理好了,淑妃娘娘失足落水而死,天牢里的人也已经赐下毒酒…”

正是刚刚从凤藻宫出来的李治。听到这个消息,他无所谓地“嗯”了一声,抬起手,那是从元修手中缴获的翠玉令。这几年来,他就凭借着这个东西,在陆明珠看不见的地方,调动着鸣翠坊的势力,将那个母亲苦心为见儿子而筹备的势力化作了对付她儿子的利剑。

陆明珠并不知晓,这几年在元修的苦心经营下,这块令牌所代表的势力已经膨胀到了何等地步,而现在,这一切都属于他了!

低笑了一声,该解决的都解决干净了,该收获的也都收拢在掌心,这一局他可谓大获全胜,可是这种挥之不去的寂寥是怎么回事?

望着河面那头,那对甜蜜的恋人已经不见了,想必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诉说相思之苦了吧。

这深秋的风,真是凉得透心。

他缓缓转过身,“摆驾,朕要去皇后那里。”

“什么?萧淑妃死了?”

武媚娘梳头的手一顿,转身望着前来回禀的宫女。

芽儿低下头,“刚刚司刑房的人送来的消息。萧淑妃是在去冷宫的路上不慎掉进了河里,等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断气了。”

“不慎…”武媚娘低低地笑起来。

这笑声让芽儿感觉有些发毛,抬头望去,武媚娘惨白的脸色更让她心惊胆战,“娘娘?”

笑声停歇,武媚娘没有回答。静默了片刻,她摆摆手,“没事,只是觉得有些冷。这天气真是冷啊。”她转过身,隐隐透着一种落寞。

芽儿张嘴欲说,却不知说什么好。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媚娘觉得冷吗?”

芽儿转头望去,李治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他抬步跨入,来到武媚娘身后,“朕也觉得这天气有些冷。马上就是冬天了,又是猎狐狸的季节,等入了冬,咱们一起去西山好不好?到时候朕替你猎几只狐狸制个披风。”年轻的帝王紧紧抱住他的皇后,温声讲述着未来的日子。

芽儿带着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武媚娘鼻子发酸,她挣开李治的拥抱,转过身来,盯着他,“皇上,萧淑妃刚刚死了,你知道吗?”

“朕自然知道。”李治毫不闪避地迎着她的视线,点头道。

“皇上,这样冷的天气,跌入水里可真是不幸。”

“媚娘,朕是皇帝,绾绾入宫多年,朕不是没有顾怜,但她的所作所为实在太出格,无论从国法还是家法,朕都不能罔顾纵容。朕已经下令将她厚葬了,算是顾惜往日情分。”

“皇上,她这么疯狂,正因为她是真的爱着您。”武媚娘闭上眼睛。

李治紧紧抱住她,“媚娘,朕的心很小,只能容下一个人而已。”

“可是我害怕,若是有一天,皇上…”

“不会有那样的一天。”李治急促地打断了她的话。

殿内有片刻的寂静,他缓缓开了口,“媚娘,你知道吗?朕的生母其实不是长孙皇后,而是鸣翠坊的坊主陆明珠。”

武媚娘身体一颤,虽然心儿已经将这个秘密告诉过她了,但是真的从李治口中听到,还是震惊不已。

“这是朕最大的秘密。朕能够压过众多皇子,登基称帝,不过是仗着嫡出的身份,若失去了这个,吴王李恪、纪王李慎,哪个不比我受宠,比我尊贵?皇位凭什么落到我身上?”

“这是朕内心压了很多年的秘密,媚娘,若是有一日朕真的负了你,你可以用这个为把柄,狠狠地报复朕。”

“皇上…”武媚娘声音颤抖不已。

“媚娘,朕是真的感觉很冷。今晚去见了母亲,这几十年里,她痛苦而绝望。这个世上,爱上一个人,一定不能错过,错过了就是一生的伤痛,她错过了父皇,错过了十年,而当她再一次走近父皇身边,父皇的心里已经有了长孙皇后。”

“所以朕不想重蹈覆辙,朕不想,也不能错过你!”

泪水夺眶而出,落在她的手背上,如火星一般滚烫炽热。

她颤抖着握住他的手,有了今日这番话,一切都足够了。

逝水东流,物换星移,哪怕将来真的有一日,他这颗心移情他处,她也不会后悔。

她反手紧紧抱住他,低声说着锁定一生的承诺,“皇上,我会永远站在你的身边。无论皇上做什么,媚娘都会支持,永不离弃。”

随着一切尘埃落定,拥有了翠玉令的李治行事更加凌厉,朝中很快开始了一次清洗,元修短时间培养起的势力被连根拔起。

朝纲恢复了清明,新年来临之际,众臣接到了令人震惊的消息,李治正式下旨,要求皇后武媚娘与其共同执政,分别称为天皇、天后。

众臣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纷纷上表支持。这些年来,武媚娘所展现的政治手腕和才华,早已让所有臣子无不心悦诚服,从而忽视了男女之别。

裴少卿重新回到了神策营统领的职位上,驻守丹凤门,并加封世袭。而玉麒麟女儿身的事情终究遮掩不下去了,禁卫军统领转由李治提拔的新秀上官浩接任。武媚娘特求皇上恩准,仍保留玉麒麟的官位,不过只能在内廷行走。

“本宫一直觉得,既然男人能做将军,女人也可以。”她赞赏的目光落在玉麒麟身上,“本宫期待你将来干得更好。”

玉麒麟欣然行礼,“臣定不负娘娘所托。”如今的她愈发意气风发,自信满满。

武媚娘又看向明崇俨。

明崇俨立刻上前一步,笑道:“娘娘,崇俨乃乡野村夫,自由惯了,实在无法在朝为官,倘若皇上娘娘日理万机,想看看戏法,解解乏,崇俨随时待命。”

武媚娘点点头,“人生在世,各有所愿,你既然志在江湖,本宫也不便勉强。皇上喜欢你的戏法,以后多来宫里便是。”

玉麒麟插嘴笑道:“娘娘放心,他会常来的。”

“为什么?”

“因为…”玉麒麟看了明崇俨一眼,含羞低下了头。

明崇俨笑道:“回娘娘话,玉将军还欠在下不少钱,在下会进宫跟她讨债的。”

武媚娘顿时笑起来,一语双关道:“那本宫就期待你们的好消息了。”

最后她转头望向心儿,“心儿,你就暂时调至甘露殿升任甘露殿掌司,本宫身边还离不开你,只好暂时多留你几年了。”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心儿,目光却望向裴少卿。

两人一阵脸红,心中满是甜蜜。

武媚娘微笑着看向众人,道,“皇上体贴本宫这些日子辛劳,特许本宫召家人入宫陪伴。心儿,本宫的表妹应彩蝶刚刚被加封为郡主,心儿,就由你去迎接一趟吧。”

“遵旨。”明媚的冬日阳光下,心儿盈盈下拜。

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未来的日子都充满了喜悦和希望。

第11章 豪迈,无限江山

一夜飘雪,房檐下,树枝上挂满了白绒绒的雪花,整个大明宫都变得洁白柔美起来。

冬日的阳光难得的明媚,御花园一座宽敞的凉亭中,四面用遮风的透明纱帐围着,碧玉香炉浮起袅袅白雾,热气带着幽香飘逸四散。

两个宫女一左一右将洁白的宣纸拉开,一个清俊温润的年轻男子正持着画笔,入神地描绘着什么,墨色在洁白的纸上迅速渲染开来。

武媚娘捧着一盏茶,站在年轻男子的身后不远处聚精会神地看着。片刻后忍不住赞道:“明大人果然多才多艺,不仅戏法神通,更是曲艺书画无一不精。”

笔走龙蛇、泼墨挥毫的画者正是明崇俨。聚精会神地勾勒完最后一笔,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笑道:“娘娘过誉了,不过雕虫小技而已。”

武媚娘正要说话,“姐姐!”伴着脆生生的呼唤,一个身穿宝蓝色绣百蝶穿花宫裙的女孩正在向这边跑来。她的头上挽着圆圆的蝴蝶髻,斜插几支镶宝金钗,奔跑在洁白素净的大地上,整个人如同一只翩然飞舞的蝴蝶,明媚至极。

进了凉亭,她一头扑进武媚娘的怀里。

武媚娘笑着拉住她,“怎么跑得这么急,看你额头上都出汗了。”

这女孩正是武媚娘的表妹应彩蝶,李治御笔钦封的彩蝶郡主。

“想着过来见姐姐,我能不着急吗?”彩蝶笑眯眯地答道,一边抱住武媚娘的手臂摇晃着。因为急促的奔跑,她的一缕青丝垂在额前,晕红的双颊如花瓣般娇俏可爱,浮着甜甜的酒窝。

武媚娘点了点她娇俏的小鼻子,“你这张小嘴呀…哎呀,手怎么这么冰?出来也不知道多穿点衣服?”

彩蝶笑道:“刚刚听说皇上的寿辰快到了,姐姐正在给他准备礼物,我心下好奇,忘了添衣服就跑来了,不知道姐姐准备的是什么礼物?”

武媚娘抬了抬下巴,“你看,明大人刚刚完成呢。”

彩蝶上前看画,轻轻一笑,“就一幅画呀,会不会太随便了?”

武媚娘笑道:“那你又给皇上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彩蝶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打开,顿时满室生辉。定神看去,盒内锦帕上托着一磕鸡蛋大小的珠子,流光异彩,美不胜收。

饶是见惯了天下奇珍,武媚娘还是忍不住赞叹道:“好漂亮…”

“这是东海的夜明珠,皇上日理万机,在烛火下看奏折一定很累,有了这个就什么都不用愁了。”彩蝶得意洋洋地说着,“这么大颗的夜明珠很少见,我可是费了好些心思才弄到手的。”

武媚娘笑道:“彩蝶真是有心。”

彩蝶又走到画前,仔细看了看,“山河水月,气象万千,画功自然是极好的,但不觉得有什么特殊。姐姐就这么应付皇上,不怕他生气吗?”她确实好奇,明崇俨的画虽好,但距离大唐最顶尖的几位名家还是有所不如,若是想要送一幅画,为何不请名家出手呢?

武媚娘一笑,转头道:“明大人,你给郡主展示一下这画中的奥秘吧。”

明崇俨微笑着上前,将画倒转过来,忽然,画上的墨汁四处游动,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最终拼成了一个“寿”字。

彩蝶和一众宫人都看得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

武媚娘笑着揭开谜底,“你看看后面。”

彩蝶走到持画的宫女们身后,这才发现画的背面支撑着好多黑色的石块。武媚娘也走上前来,笑道:“这墨汁是用生铁磨成的粉末,而你看到的黑色石块是明大人从关外带来的磁石。”

彩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姐姐的寿礼果然新奇!”

正谈笑着,心儿快步走入了凉亭。

武媚娘问道:“皇上吃了本宫亲手做的糕点吗?”

心儿摇摇头,上前对着武媚娘一阵耳语。

武媚娘脸色变了,“什么?西突厥使者竟然如此放肆?本宫这就过去。”她站起身来,又转头叮嘱道,“彩蝶,你先自己玩耍吧。”

她快步走出凉亭。望着逐渐远去的背影,彩蝶眼中满是欣羡。

踏进宣政殿的时候,殿上正争执得厉害,远远便能听见李治愤怒的声音,“你们国主要朕将豫州一带全部交付西突厥?”

那西突厥使者更是天生的大嗓门,“不是交付,是还给西突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