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点点头,心中却暗暗忧虑。吃了这个大亏,西突厥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战事连绵,而李治这些日子身体又不好,她少不得要继续出谋划策了。

其实无论她想出什么计谋,还不都是为了他,偏偏这种小孩子斗气一样的脾气…罢了,是得找个法子安抚他一下了。

这一日,李治批阅完一天的奏折,已是半夜时分,来到甘露殿,本以为武媚娘已经睡下了,却不料还亮着灯光。

他好奇地走入寝殿,见到武媚娘正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对着棋盘出神。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妩媚中透着意外的纯然可爱。

“这么晚还不睡?”

武媚娘恍然惊觉,“皇上,你怎么过来了。”

“看到你这里还亮着光,就进来看看。”

“臣妾被一个珍拢棋局所扰睡不着,想不到惊扰皇上了。”

同样是围棋高手的李治顿时来了兴趣,“哦?让朕看看。”

武媚娘让出棋局。李治拈着子,思忖片刻,终于落定。

武媚娘看得眼前一亮,“原来如此。皇上的棋艺果然精湛,臣妾真是自愧不如。”

李治面上却闪过一丝讽刺。正要说话,忽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

“怎么了?”两人望向外面。

不一会儿,太监领着一个侍卫匆匆走入。侍卫跪地回禀道:“皇上,方才存放军情密报的掖庭局被细作闯入,幸好发现及时,并未让贼人得手。只是两个细作溜走了一个,另一人被生擒。”

李治点点头,随着大唐与西突厥的战事日渐激烈,京城里也开始混入很多细作,至今已有数次机密被窃,甚至官员被杀的事情了。李治早已下旨责令严加追查,加强防护,不过胆敢闯入宫禁这还是第一次。能够闯过重重警戒的宫门,想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李治问道:“既然擒获了细作,可有拷问出什么来?溜走的另一人也要加紧搜查。”

“这个…末将尚不敢拷问。”

李治一怔,“什么叫不敢拷问?”

“因为那细作…好像是明崇俨大人。”

“什么?”李治和武媚娘对视一眼,惊诧不已。

进了天牢,武媚娘传来典狱长问道:“审问得如何了?”

典狱长连忙道:“娘娘,已经审问过了,细作并非明大人。只是,这人长得和明大人简直一模一样啊!”

武媚娘松了一口气,不是明崇俨就好。若真是明崇俨,她简直不知道还可以相信谁了。

典狱长在前面引路。进了牢房,一股血腥味迎面扑来,武媚娘顿了顿,抬脚跨入。

一个男子正被绑在木桩子上,满身都是血迹,脸色虽然憔悴,目光却依然明亮。

他的容貌真的和明崇俨一模一样!纵是早有心理准备,看到如此酷似的面容,武媚娘还是心里一震。

“你叫什么名字?”

囚犯瞥了她一眼,平淡地挪开视线,甚至懒得开口。

从他那纹丝不动的眼神中,武媚娘立刻明白,眼前之人心志极其坚毅,酷刑拷问和威逼利诱恐怕都难以达到效果。

她叹了一口气,“看来你是不会告诉我了,不过本宫听说是两个人一起潜入的,你不说那就让另一个人说吧。”

囚犯笑了起来,“不用诈我了,你们抓不住他的。”

武媚娘一愣,不仅容貌酷似,连声音竟然也一模一样。顿了顿,她笑道:“他确实已经逃走了,也许已经逃离了皇宫也说不定。但是本宫有一个法子能捉住他,你相信吗?”

囚犯没有说话,武媚娘继续道:“你说,倘若你的同伴看到你出现在街道上,会不会过来跟你会合呢?”

囚犯蹙起眉头,“你想放了我,以我为诱饵抓人吗?”

武媚娘摇摇头,“本宫才没有那么笨呢。你们既然能够闯到宫里来,本事一定不小。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那你…”

“找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可以了。”

囚犯哈哈一笑,讽刺地说道:“人皮面具这个东西在寻常人眼里可能很厉害,可是在懂行的人眼里就跟小孩子的把戏一样,一钱不值。”

“谁说要用人皮面具了?本宫说的是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武媚娘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长得那么像,或多或少会有点关系吧,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

囚犯忽然愣住了。

武媚娘又温声道:“看你的容貌,似乎也是中原人,为何要为西突厥出力呢?如果你肯招出一切,弃暗投明,本宫不仅能保你不死,更有荣华富贵在等着你。不然你们两个,本宫总有办法让一个人招的。”

囚犯没有回答。武媚娘也无需他立刻表态,只笑道:“本宫不逼你,你慢慢想吧。明日这个时候本宫再过来,希望你已经想通了。”

她转身离开。囚室内恢复了寂静。

一片阴暗中,满身伤痕的囚犯用力咬紧了牙关。

玉麒麟风风火火地赶到百戏班的时候,明崇俨正在收拾东西。看到玉麒麟,他动作一顿,“怎么了,这么着急?”

玉麒麟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说道:“昨天晚上,我们抓到了一个潜入皇宫偷盗机密的细作。结果,那个人…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什么?”明崇俨愣住了。

“娘娘刚刚召见我,要我来问问你,可有这个人的消息?”

明崇俨神态茫然,沉默良久才低声道:“难道是他?”

玉麒麟立刻问道:“他是谁?”

明崇俨语音发涩,“我的双胞胎哥哥。”

“你还有个哥哥?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明崇俨苦笑了一声,“别说你没听说过,就连我也快忘记他了。仔细算算,我们分开也快有十五年了。”

“分开?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崇俨叹了一口气,“这还得从小时候说起,我出身于海边的一个小渔村,父亲本来是一家戏班子的戏法师,一次表演时不小心,手受了伤,从此就回家归隐了。后来父亲娶了母亲,过起了普通的渔民生活。我的哥哥叫明义,因为他从小比较顽皮,而我从小比较乖巧,所以爹娘都待我比待他好。小时候家里穷困,任何好吃的,好玩的都是先给我。其实我能隐隐感觉出他身上的敌意,但小孩子总是有小孩子的狡猾,为了享受父母独有的宠溺,我继续装乖孩子,用自己的好来衬托他的恶劣。直到有一天…我看中了他的一个拨浪鼓,想要讨要,他却不肯给。已经被父母宠坏了的我竟然扑上去抢,结果打不过从小顽皮的他,被他一把推到了水里。”

玉麒麟“啊”了一声。

明崇俨苦笑道:“渔村之中的人基本都会水,很快有路过的人将我救了上来。等父母问起我落水的原因时候,我立刻怒指着哥哥…”

“是他,是他将我推了下去!”

“你这个孩子,怎么能推弟弟下河呢?这么心狠手辣,当初真不应该把你生下来!”

清脆的耳光声伴着孩子的哭泣声响起。

多年以后回想起那时的情景,明崇俨心里空落落的,至今仍记得父母抱着自己往回走的时候,回头看到的那一幕。

他的双胞胎哥哥正孤独地站在水边,没有人招呼他离开,也没有人牵起他稚嫩的手。而自己却窝在母亲的怀抱里,手里还拿着战利品——那个拨浪鼓。

“这…”玉麒麟掩住口,惊讶地看着明崇俨,“看不出你小时候…那你哥哥呢?”

“我不知道。”明崇俨眼中满是悔意,“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就那么失踪了,似乎是一个人走掉了。父母也很后悔,去找了好几趟,却始终没有找到,几年之后村里发生瘟疫,父母都病逝了,我才进了百戏班。”

玉麒麟感叹道:“原来是这样,他也太好强了。”

明崇俨摇摇头,“不怪他,怪我。要不是我当初恃强凌弱,他也不至于离开。这些年来我总有一个愿望,希望能找到他,当面跟他道歉。”

玉麒麟猛地想起来,“不知道牢里那个人是不是你哥哥,要是的话就糟糕了,他这次的罪很大,很可能会砍头。”

“让我见他一面吧。也不知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给突厥人效力。但他总是我大唐的子民,我会尽力劝说他弃暗投明的。”

“这样最好。”玉麒麟也赞成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过去吧。”

去宫里取得了武皇后的令牌,玉麒麟和明崇俨来到了天牢。

打开牢门,明崇俨迫不及待地跨步进入。

一个年轻男子被绑在的木桩上,低垂着头颅,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映出蝶翼般的阴影。

毫无二致的容貌,两人相对而立的时候宛如照镜子一般玄妙。同样的血液沸腾起来,明崇俨压抑不住的激动,苦涩的感觉溢满心头。他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碰触着他的脸颊,指尖儿传来微凉的肌肤触感,那人依然毫无动静。

想必是撑不过刑罚,昏迷了过去。

心里发疼,明崇俨不禁咬紧了牙关,“来人那,帮他把铁链解开。”

见狱卒犹豫,他冷静地说道:“我在这儿,你还怕他跑掉吗?而且他早已经晕过去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狱卒想了想,确实如此,便上前解开锁链。

明崇俨吩咐道:“你先下去,等我叫你,你再过来。”

确定犯人昏迷不醒,狱卒才放心地离开。

明崇俨抱着明义坐到地上,用颤抖的手撩起他的袖子,看到他手上的痣,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哥…”

玉麒麟在外面等得心急火燎,终于等到明崇俨出来,迫不及待地拉住他的衣袖,“怎么样了?”

明崇俨无奈地答道:“他昏迷过去了,怎么也醒不过来。”

“怎么会这样?是刑求太重了吗?”

明崇俨摇摇头,他心情似乎很不好,沉默不语。

玉麒麟建议道:“要不请太医过来看一看吧。这是重要的人犯,可不能怠慢。”

明崇俨终于开口,“狱卒已经请了,太医看了,说他是服毒了。人虽未死,却也难以保证何时醒来。”

玉麒麟掩口惊呼,难怪他情绪这么低落。她想要上前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那咱们先去见娘娘吧。”

来到甘露殿,武媚娘正等待着。见到两人回来,连忙问道:“怎么样,那个囚犯确实是你的兄长吗?”

明崇俨俯身跪倒,“确实是臣的兄长无误。”

武媚娘点点头,“很好。那你的劝说怎么样?”

明崇俨惭愧,“微臣无能,没有劝到他。因为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

武媚娘惊讶,“这是什么缘故?”她离开的时候明明说过今日会再去见他,天牢里的人也听到了,应该不会再对他用刑才对。

“太医检查之后,说他在牙齿里藏了毒性很强的毒药,虽然没有致死,但却会一直沉睡下去,不知道何时才能醒来。微臣办事不力,请娘娘责罚。”

武媚娘长叹了一声,摇摇头,“这也不是你的错,专门让你跑一趟也辛苦了,赶紧回去休息吧。皇上今日下旨说要去西山狩猎,少不得要你表演,你若精神不好,皇上又该怪本宫了。”

明崇俨遵旨离开。

武媚娘疲惫地靠回椅背,“看来线索又断了。另一个细作还不知道潜伏在何处。能潜入皇宫,不仅是顶尖的高手,只怕同时还是身怀奇才之人,真是防不胜防啊。”

心儿捧着茶盏进来,也说道:“西突厥民风彪悍,奇人异士和高手无数。如今两国交战,只怕他们会不择手段,皇上和娘娘身边的防卫都要加强了。”

“偏偏这种时候皇上还要出去狩猎,真害怕啊…”

“娘娘不必担心,皇上此番出行,不仅有神策营和神武营的高手保驾,还有三千禁军护卫,必能平安归来。对方若是不甘心,说不定还会自动露出马脚呢,咱们只要坐等就行。眼下娘娘最重要的是养好了精神陪皇上一起去狩猎,只要能把皇上的心挽回来,比什么都强。”

武媚娘无奈地笑道:“你这丫头…罢了,也只能这样了。”

北风呼啸,刮得厚重的帘帐哗哗作响,听得人心里直发慌。

“这天气真是冷,怎么偏偏来西山呢?”王美人望着颤动的帷幕说道。

武媚娘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西山比较近,万一有什么大事,也容易赶回宫去。”

这几日李治兴致上来,非要往西山大营猎狐。御驾出行,武媚娘带着几个平素得宠的妃嫔侍奉左右。虽然搭建在山上,皇帝所居的营帐也布置甚是华美,宽阔的大帐被金光璀璨的珠帘隔成内外数间,四面挂着锦绣垂帘,脚下铺着厚重的驼绒毯子,角落燃着加了香料的明烛,映得帐内一片光华灿烂。

一大早李治就带着侍卫入山猎狐了,武媚娘闲来无事,召集几个妃子和彩蝶郡主闲话品茶。

外面虽寒风刺骨,帐内却温暖如春,茶几上青瓷果盘盛着这个季节罕见的各色水果,脚下的火盆腾起的热度薰得人脸蛋儿红扑扑的。这样和煦的气氛下,几个人都懒洋洋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也不知皇上今次能猎几只狐狸回来?”彩蝶郡主睁大眼睛好奇地猜测着。

“皇上也有好几年没有进深山猎狐了吧?这一次自然要尽兴而归。”

“唉,今日这风真大,只是下午天色就这么阴沉,晚上只怕要下雪呢。可别遇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西山的狐狸可是邪门得很呢。”

“哎,你也相信狐大仙的说法?”

“不得不信哪。我记得以前高阳公主爱穿狐皮做的衣服,结果有个狐大仙诅咒她不得好死。结果才没几年,她就造反被杀了…”

“是啊是啊,要不是狐大仙作祟,她不过是一个公主,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造反呢?”

几个人小声议论着,西山狐狸通灵的故事,在大明宫已经流传很多年了。

武媚娘正倚在榻上似睡非睡,闻言不由得睁开了眼睛,“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当年高阳公主猎狐的时候本宫也在,怎么不见本宫有事?瞧你们把彩蝶都吓坏了,不许再说这些话。”

转头看去,果然彩蝶郡主脸色发白。几个妃嫔只得低头称是。

帐内沉寂了许多,几个妃嫔捧着茶盏,各自思量着心事。直到外面传来响亮的马嘶。

“皇上回来了!”李才人兴冲冲喊了一句。昏昏欲睡的众妃立刻来了精神,纷纷起身迎出帐外。

李治带着裴少卿、上官浩和一众官兵们浩浩荡荡地从山道上下来,马鞍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猎物。看到迎出的武媚娘,他大笑着道:“媚娘,朕今日可是满载而归,足足打了十五只狐狸。”

武媚娘笑道:“皇上神勇,箭法如神。”

李治跃下马,兴冲冲地从马鞍边拎起一只狐狸,“依朕看,这西山上的狐狸都快打没了。以后应该没有人再传说西山有狐大仙了吧。来人哪,将朕水壶里的狐狸血分给大家,喝了狐狸血就再也不怕狐大仙了。”

立刻有侍从取出玉碗,将水壶中的狐狸血倒出,恭送到诸位妃嫔面前。

看着犹在散发腥气的鲜血,众妃嫔身体僵硬,出迎的兴奋如同被浇上了一盆冷水。在皇上面前,人人都希望表现出众,但喝生血也未免太恶心了,尤其想到众人刚才的议论。

武媚娘上前一步,接过侍从手中的狐狸血,仰头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强压下胃里的不适,她笑道:“虽然这狐狸血不好喝,但皇上也是想破除谣言,大家应该支持才是。”

李治笑道:“媚娘所言甚得朕心。来,大家快分了。”

众妃嫔无奈,只得端起眼前的玉碗,捏着鼻子往下灌。只有最后面的彩蝶郡主皱起眉头,悄悄退了出去。

一口气跑到河边,她终于压抑不住胃里的翻腾,伏倒在地干呕不停。

难受了好一阵子,实在吐不出什么来,彩蝶郡主伏在地上,依然觉全身无力。这时,一阵悠扬的笛音传来,清雅婉转,动人心魄。

抬头望去,树木掩映下,隐见一个白色身影正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背对着她吹笛子。

听了片刻,心神慢慢安定下来。她惊讶地站起身,向那边走去。

走得近了,她立刻认出,这人正是李治身边宠信的戏法师明崇俨。

冬日昏暗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雪色的长衫浸染了暮光,衬得他脸容苍白,宛如坚玉。素日里温雅润泽的容颜浮现出难得的清冷孤傲,一如他的笛音,带着激昂的锐意,冲破了凛冽狂风的束缚,回荡在这寒冷阴暗的森林里。

一瞬间,彩蝶郡主失神地望着他,心里只想着,这个人生得真是好看,若不是自己心中已经有了那个人…

笛声一顿,明崇俨终于发觉身后有人,他站起身来,温声招呼道:“郡主。”

彩蝶郡主清醒过来,笑道:“那边那么热闹,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明崇俨放下笛子,微微一笑,“我只是个变戏法的,现在皇上不需要我变戏法,我留在那里也是多余。倒是郡主,既然那里热闹,又为何一个人跑来这里呢?”

“再热闹又如何,又不是属于我的热闹。”彩蝶郡主耸耸肩,“而且,喝狐狸血也太恶心了。”

“喝狐狸血?”

“是皇上刚刚猎来的狐狸,为了打破狐大仙的传言,要每个人都喝狐狸血,皇后娘娘已经第一个喝了,那么恶心的东西…”

明崇俨笑了笑,“皇后娘娘确实勇气可嘉,非凡俗女子可比。”

彩蝶郡主皱起眉头,“什么勇气可嘉。她那样的地位,只要死不了,有什么不敢做的?我要是她我也敢,只可惜我做了也没人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