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锦 作者:玖拾陆

文案:

谢筝死了。

一场大火,四条人命。

衙门盖棺定论,镇江知府之女谢筝不满婚约,与情郎殉情,亦害死了父母。

可谢筝还活着。

孤身入京,隐姓埋名,只为寻求真相。老天有眼!终于让她发现奸人的端倪!

只是…

偷摸盗抢陆毓衍,欺上瞒下陆毓衍,杀人放火陆毓衍。

未婚夫自带背锅侠属性,谢筝表示,人在做天在看,谁叫你玩儿我来着。

夫君,你不觉得你脸有点黑?

作者自定义标签:种田文

第一章 入京

七月过半,盛夏酷暑。

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官道上往来的客商百姓不多,只偶有一两辆马车经过,度并不快,能听见马儿哼哧哼哧的喘气声。

谢筝走得摇摇晃晃的,本该出一身大汗,但似乎是中暍了,不仅不出汗,还闷得慌。

这般下去,还没入京畿,就已经要倒在半途上了吧?

谢筝迷迷糊糊想着。

前头不远是一处茶摊,去讨一碗茶水吧…

她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了,也不知道店家肯不肯施舍。

谢筝努力抬手揉了揉脸,视线好不容易才聚起来,落在自个儿的手上。

那是一双与乞儿差不多的手了,划了好些口子,脏兮兮的,指甲缝里全是泥土。

岂止是手,她现在全身从头到下,又有哪儿不似乞儿?

又赃又破,穿着不合季节的少年儿郎衣衫,脚上的鞋子开了口,走路越艰难。

正经做生意的店家,指不定会把她轰走。

谢筝用力咬着干裂的下唇,痛感让她一瞬间清醒了些,她告诉自己,断不能倒在路途,就算是爬,也要爬进京城里去,父母死得不明不白的,她侥幸活下来,就不能把命废在了这里!

离茶摊还有几十步路,要是店家不肯,就给他跪下吧,只求一碗水。

她连乞儿都能当,还不能给不相识的人下跪吗?

谢筝提着一口气往前走。

茶摊外停了两辆马车,谢筝脚下软,一不小心撞在了车厢上,嘭的一声,痛得她一屁股就瘫坐在了地上。

“哪个不长眼的!”一个婆子粗着嗓子从茶摊里出来,见了谢筝,她眉头紧锁,啐道,“哪里来的叫花子,年纪倒小,算了,我们主子心善人,不与你计较,你快走开!”

谢筝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半点使不上劲儿。

绡纱帘窗掀开了一个角,露出半张脸儿,车里人带着帷帽,谢筝抬眸看去,偏偏迷糊得看不真切,只觉得那只挑着帘窗的手素白素白的。

“我不是故意…”见车里的人在望着她,谢筝出声解释,嗓音干涩,哑得厉害。

话没有说完,却见那人惊呼一声,一把掀了帷帽,顾不上备脚踏,直接从车上跳下来。

脚下踉跄两步,她半跪在谢筝跟前,丝毫不理会婆子的大呼小叫,青葱般的手指捏住了谢筝的下颚,深深望着她的眼睛。

比在车里看得更加真切。

五年不见,容貌已然变化,耳垂上有泥污,细看能现打过耳洞,这就是个姑娘。

而这双凤眼,与印象中格外相似。

“阿筝?”声音颤着,几乎是用劲了全力,才试探着问出了口,“可是阿筝?”

熟悉的称呼让谢筝怔住了,她眨了眨眼睛,面前的人的容颜慢慢和记忆中的一人重叠。

眼泪倏然落下,几乎是本能的,谢筝唤道:“救我!萧姐姐救我!”

许是突然有了依托,屏着的气泄了,谢筝一头扎在了萧娴怀里,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屋里点着昏黄的蜡烛,外头已经黑了。

谢筝猛得坐起来,视线迅扫了一周。

这是一间厢房,除了桌椅榻子,显得有些空荡,斜角上挂了竹帘,从外头传进来低低的说话声,而她正是躺在了榻子上。

没有精致的摆设装饰,简洁不似居家院落,大抵是在驿站之中了。

再低头一看,她换上了一身轻纱袄裙,双手擦拭过了,露出原本白皙的肤色,伤口涂了药膏,微微清凉,乌披在脑后,亦是梳洗打理干净。

有那么一瞬,谢筝有点儿分不清今夕何夕,仿佛她依旧是父母健在的官家闺中女子一般。

“萧姐姐?”谢筝抬声唤道。

听见动静,外间的萧娴快步进来,在榻子边坐下,柔声道:“醒了?医婆来瞧过了,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那副模样了?不对,我经过镇江的时候,城里都说你死了…还有你父母…我去府衙瞧过,我…”

萧娴有点儿急,越说越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谢筝听闻萧娴去镇江府衙看过,心里突突跳,鼻子一酸,眼泪又落下来。

她与萧娴闺中亲密,但仔细算起来,自从谢筝五年前随着父亲外放离京,就没有再见过萧娴了。

这些时日突遭巨变,又颠沛流离,谢筝对萧娴没有半点儿生疏,反倒是亲切和依赖。

她抱着萧娴大哭。

萧娴见她哭了,也忍不住掉眼泪,两人依着哭了一场,才让丫鬟打水进来。

浅朱放下水盆,绞了帕子替两人收缀,嘴上道:“筝姑娘您不知道,我们姑娘途经镇江,听闻噩耗,险些就背过气去了…”

萧娴冲浅朱摇了摇头,止住了她的话,又与谢筝道:“祖母身子骨不大好,我是随父亲回京探望她老人家的,原想着路过镇江就去看你,哪里知道…”

谢筝闻言,问道:“伯父也在?”

萧娴颔:“父亲就在隔壁厢房。”

于情于理,谢筝都要过去问了安,刚站起来,眼前又是一片白光,跌回到榻子上。

萧娴连连摇头:“你看我,一急起来什么都忘了,医婆说你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我给你备了粥。”

谢筝挤出个笑容来,她岂止是没有好好吃东西,她根本是没吃上什么东西,没有银子铜板,前两日,饥肠辘辘的,偷了个烙饼被追了整条街,饼没吃成,还差点挨了打。

可那些苦楚,与突然家破人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浅禾提了食盒来,谢筝饿得久了,不敢多吃,稍稍填了肚子,便让浅禾帮着梳头,随萧娴去见她的父亲萧柏。

萧柏过了而立之年,气质沉稳,目光炯炯,他背手而立,待谢筝行礼后,开门见山道:“阿筝,整个镇江城都说你死了,跟谢慕锦还有你娘一起死在府衙里,而你偏偏还活着,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谢筝长睫颤颤,深吸了一口气。

镇江城里的传言,她一清二楚。

差不多半个月前的七夕夜里,她的父亲镇江知府谢慕锦和妻子顾氏死在了府衙后院,一把火烧得面目皆非,一起烧死的还有一位少年、一位姑娘,衙门里说,那是谢筝与她的情郎。

真真是荒唐又可笑!更叫人毛骨悚然!

谢筝明明还活着,她还活着,却成了死人,害了父母的死人。

第二章 罪名

谢家原也是名门望族,三代往上时没落了,书香的底蕴依旧在,谢慕锦弱冠之年金榜题名,谋了缺,做了大理寺平事。

踏踏实实为官七八年,仗着一身断案的本事,升任正六品寺正,是个做实事的官职。

五年前,外放出京任镇江知府,旁人都说,这就是去镀一层金,再回京时,就能平调大理寺左右少卿,将来做大理寺卿

平步青云,光耀门楣。

只是,谢慕锦终是等不到回京之日了。

七夕那夜,谢筝偷溜出城去放花灯,错过了关城门的时间,就在赵家嫂子家里宿了一夜。

她难得睡得沉,醒来时已经正午,念着回家少不得挨骂,干脆破罐子破摔,贪吃了嫂子的一只母鸡。

正啃着鸡腿,赵捕头急匆匆回来,脸色难看。

那时候,谢筝才知道,她的父母都没了,她就算回去了,也没有人会骂她一通了,晴天霹雳一般。

更让谢筝诧异的是那不知何处冒出来的情郎,她几年前就定亲了,那人在京中,这镇江城里,哪儿来的情郎?

“赵捕头告诉我,四更天的时候,是从我的屋子先烧起来的,等衙役们现走水了,赶过来救火时已经来不及了,扑灭了之后,现里头烧死了四个人,赵捕头是天亮后进城当值的,刚到衙门里,就已经定了说法了。“谢筝说得冷静,唯有她自己知道,每一个字出口,心都在滴血。

那是她的父母,是她的亲人,他们不仅死了,还死得那般惨,连谢家的名声都被谢筝的罪名给污了。

“说我有个情郎,又受婚约所苦,因而在七夕夜里,与情郎两人在房内殉情,结果被父母现了,推挪之间打翻了火烛,自个儿死了不算,还连累了父母…”谢筝咬紧了后槽牙,凤眼里氤氲一片,“太可笑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萧娴站在一旁,静静听谢筝说着,下意识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她与谢筝虽多年未见,却一直没有断了书信往来,萧娴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谢筝绝不可能会有一个情郎,且不说谢筝早已定亲,本身也不是个不知轻重之人,怎么会做出那般自损名节之事?

可整个镇江城都传得有板有眼的,萧娴再不信,也无法证明谢筝的清白。

直到在官道遇见谢筝,萧娴就知道,她没有信错谢筝。

萧柏在屋里来回踱步,良久叹道:“你是个通透的,亏得是没有站出去。”

谢筝苦苦笑了笑。

她不是没有想过要站出去,只要露了面,殉情一说不攻自破,她的父母死于非命,定要查到底,为父母伸冤。

是赵捕头不让她冲动行事,拦住了她,反问她“不是殉情,那又是为何?”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谢筝霎时间醒悟过来,泪水簌簌落下,她也一眨不眨。

寻常鸡鸣狗盗之辈,断不敢入府衙后院为非作歹,那歹人分明就是冲着他们一家而来的,要置他们于死地。

谢慕锦是朝廷命官,若死于凶案,必要彻查,少不得费些时日,歹人才能把事情抹干净,而“殉情”害死父母,则是家中事情,人都死完了,简简单单就能结案。

这个法子是最好的。

眼下敌在暗,谢筝若站到明处去,还未弄明白其中关节,恐怕就会遭人暗算。

她只是一介女流,偷学了些拳脚,却都是花拳绣腿,真遇到了凶狠之徒,连自保都不成。

连自个儿的命都填进去了,还能有人能替他们一家报仇吗?

她必须活下去。

萧柏在大案边站定,指尖敲打案面,沉声道:“你一路从镇江来,是打算进京?打算去寻陆家?”

谢筝抿唇。

陆家是她定了亲的夫家,也是萧家的姻亲。

谢家早已败落,谢筝几乎是孑然一身,若说依靠仰仗,就唯有陆家了,萧柏如此猜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只是他猜得不对。

谢筝想入京,并非是为了寻求陆家庇护,而是为了弄清楚父母的死因。

无凭无据,没有线索,靠着直觉,谢筝唯一能入手的地方便是京城宁国寺。

两年前,谢慕锦曾回过一趟京城,带回来了一块温润玉佩,环状的,没有任何雕刻,顾氏串了绳子,给谢筝挂在了脖子上。

谢慕锦说过,这东西来自宁国寺,是他对一位故人的承诺,也是故人对他的托付,至死不能相忘。

父亲断案无数,见过多少生死,以至于他从不把“死”字挂在嘴上,那偶然提及的一句,深深刻在谢筝心底。

谢筝想,既然无从下手,不如就去往宁国寺,兴许会有收获,再往后的时候,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出之前,谢筝装扮成赵家嫂子的模样,去府衙后院看了一眼,她住的厢房烧空了,父母的正屋损害不大,只是被翻乱了。

当天夜里,她就离开了镇江,揣着赵捕头给她的银子,独自入京。

这一路并不好走,那点儿银钱不够雇车,即便换了少年装扮,也必须千万分小心。

小心贼盗,也小心隐在暗处的敌人。

死了的是她的丫鬟,若敌人缜密,早晚会现本该活着的小丫鬟不见了,再一想,大抵就想转过来了。

谢筝走了七八天,身心俱疲,再是谨慎,也还是遭了贼——钱袋子没了。

身无分文,亏得是遇见了萧娴。

谢筝感激地看了萧娴一眼,琢磨片刻,没有说出玉佩一事,而是道:“镇江城是不能待了,我没去过其他地方,打小在京城长大,就想着还是回京城吧,许是能有一条活路,再者,天子脚下,我站出来击鼓鸣冤,也不像在镇江,会被人彻底拿捏住。烦请伯父带我入京。”

“你不说,我和娴儿也不会扔下你,”萧柏宽慰谢筝,思索一番,道,“入京之后,你先在萧家住着,陆家那儿,我会去跟你公爹说,你父母的案子,少不得要你公爹出力。”

谢筝一怔,摇了摇头:“留在萧家?”

第三章 阿黛

“怎么?怕给我们添麻烦?”萧柏显然并不在乎,“女大十八变,娴儿与你相熟,才能认出你,其余谁能晓得?你既然德行无亏,陆家不会弃你于不顾,萧家与陆家是姻亲,我若不管你,又如何向陆家交代?阿筝,你一路来,没有路凭、没有信物,陆家又要怎么确定你的身份?”

谢筝沉默了,她知道萧柏是对的,即便她没有立刻向陆家求助的念头,但也没有天真到以为只靠着一张嘴就能在京城活下去,就能替父母报仇的地步。

虽然,谢筝不想那样“利用”陆家,她只遥遥见过那人一面而已,她也不想“利用”萧家,她在乎萧娴,怕萧家牵扯其中,带来灾祸。

不想牵连旁人,又不能只靠自己,如此无力,真真是左右都不是了。

萧娴看在眼里,上前握住了谢筝的手,劝道:“阿筝,世上没有那么多面面周到的事情,你就听父亲的吧。”

萧柏仔细想了想,摩挲着玉扳指,道:“在暗处总比在明处方便,你莫要露出本名,就以娴儿的丫鬟阿黛的身份入京吧。就算哪天真的叫人认出来了,那也不用怕,害人性命的不是你,有我们萧家老太太在,谁敢动你?”

这话不假。

萧家老太太傅氏是先皇后的嫡亲胞姐,颇受圣上看重,此番身体不适,外放的萧柏就被召回京城探望。

若不是傅老太太执拗,要让萧柏在外多多历练,只要开一个口,就能让萧柏回京任职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谢筝再做推诿就不合适了,她点了点头,向萧柏道谢,与萧娴一道退了出来。

庑廊下,虫声阵阵,吵得厉害,谢筝却觉得踏实了些。

这小半个月,她担惊受怕,不曾有过这般平静的时候,此刻回想起来,甚至有那么一丁点不真实。

可惜,那些都不是一场梦。

“萧姐姐,”谢筝出声唤萧娴,疑惑道,“我成了阿黛,那阿黛呢?”

谢筝幼年在京中时去过萧家小住,除了萧娴身边的丫鬟,长辈还拨了与她年纪相仿的阿黛过来伺候,谢筝印象里,那是个整日里乐呵呵的小丫鬟。

提起阿黛,萧娴有些低落,道:“我随父亲去明州时,母亲把阿黛拨给了我,这次回京,除了许妈妈和浅朱,也带了阿黛,没想到半途阿黛突染恶疾,没熬过去…”

谢筝闻言怔了怔,生死一事,总是刺耳的。

萧娴见她沉默,以为她介意,赶忙道:“以阿黛的身份妥当些,她的事儿,除了路上这几个随行的,其余各处都还不知道,便是有心人往明州去问,阿黛也是跟着我归京的,再者都过了五年,阿黛没有父母兄弟,京里也认不得她的模样。”

谢筝一听就知道萧娴想岔了,摇头道:“瞧姐姐说的,我怎么会介意呢,话说回来,我本身就是个‘死人’。”

“莫说那些,”萧娴抱了抱谢筝,轻轻拍着她的背,“我还有一事不明,就算是有心人急于结案,殉情一说怎会如此顺利?你行得正站得直…”

谢筝垂眸,避开了萧娴的视线。

那般急着结案,便是谢慕锦的上峰怕坏了自家名声,赶紧和稀泥抹平了,但也不至于在短短两三个时辰里就拍板定案,镇江衙门里的同知、通判,肯定有人牵扯在内。

这些人作为谢慕锦的下属,家中女眷亦与顾氏和谢筝往来,很清楚谢筝的状况,要定为殉情,必然要佐证。

如萧娴所说,谢筝行得正站得直,只凭空口白话的抹黑,未免站不住脚。

当时用作盖棺定论的是从谢慕锦和顾氏的屋里搜出来的一封信。

信是萧娴写给谢筝的,上头有一句话:相逢已晚,你又何必惦念。

也正是这句话,被解读为谢筝在定亲之后认识了放不下的情郎。

谢筝没有与萧娴提,是怕萧娴自责,可萧娴问起来了,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推托之词,干脆实话实说了。

果不其然,萧娴眼底全是后悔,她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阿筝,你说是我救了你,可分明是我害了你啊…”

“总是要给我安上这种罪名的,没有萧姐姐的信,也会有别的,”谢筝挤出笑容来,“但今日你若没有认出我来,我可能就真的要丢了性命了。”

理是这么个理,可萧娴依旧觉得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