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所属的其实是她,她在明州遇见了名满江南的世家儿郎,那人已有婚约,萧娴便把心思都埋了,只在信里告诉了谢筝。

谢筝在镇江五年,不似京中拘得紧,性子也跳脱些,回信里连连为萧娴可惜,倒叫萧娴哭笑不得,在信里写了那么一句。

只是没想到,被断章取义,成了谢筝殉情的证据。

当真讽刺!

萧娴抬眸看向谢筝。

谢筝有一双好看的凤眼,眼尾挑起,透着几分俏丽,却不会给人轻佻之感,偏偏那双眸子似有水雾,如同浮着一湖面的晶莹星光,让注视着的人不禁心神平静。

萧娴也慢慢静了下来,道:“不说我了,还是说你,陆家那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其实父亲说得对,真要给伯父伯母翻案,少不得陆家伯父出力。”

敢向朝廷命官下手之人,又岂是没有半点儿背景的?只怕那买凶之人亦是官身。

翻案不仅要真凭实据,还要上下有人打点。

朝中有人好办事,半点儿不假。

谢筝苦笑,陆家也是“倒霉”,案子埋下了,要被人笑话没过门的媳妇宁死也不嫁,案子想要翻,又要费心费力动用关系去走门路。

“陆家伯父…”谢筝喃了喃,“我记得我那个‘公爹’升官了吧?”

“是,”萧娴答道,“前两年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正二品的大员,在京城里头还不够横着走,但到底是在都察院,各处都要卖个面子。

如萧柏和萧娴所言,谢家要翻案,得他相助,势必顺畅许多。

谢筝倚着庑廊柱子,垂着眸子沉默。

萧娴琢磨了一番,试探着又问了一句:“不说陆家伯父,衍表哥那儿…”

第四章 初遇

话才说了一半,谢筝猛得就抬起了头,对上萧娴关切目光,她又抿唇低下头去。

对于未婚夫陆毓衍,谢筝是相当陌生的。

五年前,谢慕锦还未外放,谢筝去萧家做客,恰逢陆毓衍跟着父母来看望傅老太太,两拨人隔着半个园子匆匆一眼。

陆毓衍的母亲讲究眼缘,向萧家打听了两句,陆毓衍的父亲陆培元听闻是谢慕锦家的姑娘,顿时生出了结亲的念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陆家和谢家兴高采烈要做亲家,这婚事在谢筝还稀里糊涂的时候就定下来了。

陆毓衍的事情,谢筝知道的不多。

他比她大两岁,生辰是十一月初七,两家合八字时,谢筝听顾氏念叨了一句,她记性好,听过的看过的轻易不忘,这才一直记住了。

要再说别的,都是萧娴半打趣半揭底似的说出来的。

等谢筝和萧娴先后离京,萧娴不知陆毓衍的状况了,也就不能与谢筝说了。

因而,谢筝对陆毓衍的印象还停留在五年前。

“遇上了再说吧…”谢筝叹道,“一切要看陆伯父决断,毕竟是大事,本就不由他做主。”

萧娴牵了谢筝的手,安慰道:“也是,先不说那些了,早些睡吧。”

谢筝颔应了。

这一夜,她睡得倒也平静。

有了马车,度远胜之前,入京的前一夜,许是“近乡情怯”,谢筝睡不着了,翻来覆去直到天蒙蒙亮才闭眼。

萧娴起来的时候,谢筝也不能再躺着,麻利起身梳洗,又去厨房里领吃食。

提着食盒回来,浅朱正好替萧娴梳完了头。

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取出了一碗绿豆羹,一碟米糕,谢筝道:“驿馆里没什么好吃的,姑娘将就将就,等回到府里,再让厨房里备些姑娘喜欢的。”

萧娴转着眸子笑了:“这一路都将就过来了,我又不似你,最贪口福之欢。”

谢筝爱吃,但那都是闺中事情了,不想过了五年,还叫萧娴记着,她苦笑道:“姑娘快别笑话奴婢了。”

一声奴婢,让萧娴脸上的笑意淡了,她起身走过来,扶住谢筝的手,语气里几分难过几分别扭:“阿筝,我还是习惯你唤我姐姐,姐姐顺耳多了。”

谢筝垂眸,道:“姑娘,奴婢是阿黛。”

萧娴叹了一口气,想着今日要进城了,不管她习惯不习惯,都要改过口来,便狠着心点了点头,在桌边落座,让谢筝伺候她用早饭。

从此处驿馆到京城门外,马车只需行半日。

离城门越近,车厢外的人声就越清晰,热热闹闹的,马车慢了下来。

一等就是两刻钟,还不见马车前行多少,许嬷嬷心说奇怪,探出头去问了车把式一声,才又退回车厢内。

“姑娘,”许嬷嬷禀道,“京里这些天不晓得出了个什么案子,衙门里正在查,不说出入城的百姓,连官家马车都要查验,所以要费些工夫,咱们且等等。”

浅朱瞪大了眼睛,奇道:“什么天大的案子?连官家马车都查验,冲撞了女眷,就守城的这些官兵,哪个担待得起?”

“就是说啊,”许嬷嬷咋舌,“也不知道是哪个衙门揽的事儿。”

谢筝并不担心,京里不管查什么案子都查不到她头上来,她又是在萧家的马车上,有合适的身份。

又等了一刻钟,才轮到了萧家。

前头马车上的萧柏使人来传话,隔着车帘子道:“姑娘,今儿个带人查验的是衍二爷,老爷说了,都是自家亲戚,只是在城门口多有不便,您带上帷帽,由衍二爷来查,合了衙门规矩,也免得冲撞。”

衍二爷?

陆毓衍?

萧娴扭头看向谢筝,谢筝亦是诧异不已,进京迟早会遇见陆毓衍,只是谢筝压根没料到,竟然在城门口就要遇上了。

这叫什么?冤家路窄?

萧娴戴上了帷帽,谢筝是丫鬟装扮,自然不能用帷帽遮挡,只好深吸了一口气,规矩坐在车上。

车帘子被撩开,七月正午的阳光刺目,霎时间撒了进来。

一人站在外头,颀长身影挡住了半侧光线,阴影斜落,正好盖在谢筝身上。

谢筝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迅挪开了目光,低眉顺目。

只一眼,饶是她看东西快,记得也快,亦看不清那背着光的人的模样,但谢筝晓得,那正是陆毓衍,是她五年多不曾见过的未婚夫。

比那年在萧家园子里瞥见的少年要高了许多。

许嬷嬷和浅朱给陆毓衍请安,谢筝也赶忙跟上,唤了声“衍二爷”。

陆毓衍撩着车帘子,静静看向车厢内,一双桃花眼细长,眸底平静,看着四人。

萧娴隔着帷帽看他,见他目光似是停在了谢筝身上,她赶紧清了清嗓子,道:“什么时候表哥也管起了城门协查的活了?”

陆毓衍的视线移到了萧娴面上:“公务在身,见谅。”

他的声音清冽,如春日化雪,丝丝凉意绕过心头,一扫酷夏炎热,谢筝本能地又要抬眸,亏的是捏着帕子,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车帘子被放下,隔绝了陆毓衍的目光,也隔绝了阳光,谢筝提着的心骤然落了地。

马车入城,不疾不徐前行。

萧娴掀了帷帽,附耳与谢筝道:“我觉得他看你的时候怪怪的,会不会认出来?”

谢筝摇头,就那么几眼的工夫,有什么怪不怪的,只是因为她们心虚,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半个多月了,消息早传到京里了,摊上个与情郎殉情的未婚妻,他定然颜面尽失。我猜他恨死我了,若是认出来了,可不会放过我,最少也要拿眼刀子狠狠扎我。”

萧娴摸了摸鼻尖:“未婚妻呢,便是从前只遥遥见过一面,他大抵也能记住。”

“他不似我,我过目不忘,他么,怕是记不住的。”谢筝道。

萧家的园子说小也不小,那时还不知道两家会定亲,陆毓衍即便看清楚了她,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何况那又是五年之前,她还是个九岁的小丫头片子…

萧娴歪着脑袋,嘀咕道:“谁知道呢,便是从前不记得,出了这等事情,他颜面扫地,日日咬牙切齿地想,说不定也想起来了。”

第五章 萧家

许嬷嬷在一旁重重咳嗽两声。

萧娴猛得醒过神来,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还不知真相,即便误会了,等过几日说明白了就好了。”

见萧娴紧张,谢筝反倒是笑了。

陆毓衍恼了就恼了吧。

这事儿换过来,陆毓衍在京中冒出个非卿不娶的心上人来,消息传到镇江,谢筝叫人看笑话,定然也会恼的。

马车入了萧家院落。

萧家是百年望族,祖宅在旧都,坐镇京中的是傅老太太,作为圣上器重的大姨子,几十年风光无限。

傅老太太生了一女一儿,幼子就是萧柏,而长女萧玟嫁给陆毓衍的大伯父陆培故。

陆家亦在旧都,萧玟常年在旧都生活,隔几年才入京小住数月,探望傅老太太。

为怕老太太孤寂,萧柏外放时只带了萧娴赴任,妻子沈氏与儿子萧临留京侍奉老太太。

而陆家那儿,除了入宫的婕妤娘娘陆培静,就只有陆毓衍与他父母在京中了,这些年,一家子逢年过节都会来萧家,也算是替陆培故和萧玟尽孝心。

陆毓衍与萧临同岁,两人一道长大,在傅老太太跟前,陆毓衍反倒是比萧玟生养的陆毓岚还像嫡亲外孙儿。

人口少,萧家宅院并不小。

沈氏等在二门上,见萧娴踩着脚踏下上,一把搂在怀里,仔仔细细地看,嘴里不住念着“心肝”。

谢筝看在眼里,想起母亲顾氏,心里酸溜溜的,忍不住偏过头去。

“安语轩里都收拾妥当了,备了热水,娴儿赶紧梳洗一番,老太太那儿也是翘盼着。”沈氏一面说,一面引着萧娴回屋里。

谢筝和浅朱紧紧跟上,留下许嬷嬷一人,指挥着人手抬箱笼。

傅老太太还等着回话,沈氏交代了一圈,便先走了。

待萧娴梳洗妥当,道:“阿碧随我去祖母那儿,阿黛和浅朱一路上也累了,回去擦洗擦洗。”

谢筝和浅朱福身应了,萧家上下人多,不如留在安语轩里清净。

两人住的东厢靠北的那一间,收缀好了,谢筝进正屋里整理箱笼,浅朱立在庑廊下,催着小丫鬟们做事。

窗户启着,露出里头谢筝身影,穿戴体面的婆子时不时往里头张望,想来想去,还是凑上前与浅朱道:“我怎么瞧着,阿黛与从前不同了呀,那眉眼…”

浅朱心里直跳。

萧家有不少老仆是见过真正的阿黛的,有人记性好,看出些端倪来,也是意料之中。

她照着之前设想好的答案,抬手抚了抚耳后的绢花,嘻嘻笑道:“都说女大十八变,赵妈妈,你看看我变了没有呀?”

赵妈妈哈哈大笑:“变了变了,变成大姑娘了!”

这一打岔,饶是赵妈妈觉得阿黛五官变化大,也没再往心里去了。

五年光景,正是姑娘们长身子的时候,与以前不同也不稀罕。

另一厢,萧娴入了傅老太太的延年堂。

萧柏已经在里头了,陪着老太太说了会子话,老太太本就在病中,数年不见幼子,情绪起伏,颇感疲惫,躺下歇了,让萧娴候在西次间里,等她睡醒了再说话。

萧娴左右无事,也就不急着走。

萧柏退出来,低声与萧娴交代:“老太太禁不起大喜大悲,谢家的事儿先不与她说了,等她身子骨舒坦些再提。”

“那陆家那儿…”萧娴问道。

萧柏神色一凝,沉声道:“我问了潜儿,培元兄一旬之前奉旨巡察西蜀,这一去少说两个月,毓衍倒是在京里,但官场里的事情,他也帮不上忙,你让阿黛莫要心急,先等一等。”

萧柏自有一番打算,谢家的案子无从入手,但案卷是清清楚楚的,就算是作假和稀泥,也能晓得哪些官员经手过。

陆培元不在,陆毓衍的身份和立场调案卷不方便,少不得另想办法。

时机不巧,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萧娴颔应了。

一整个下午,萧娴在延年堂没有回来,谢筝与浅朱一起,总算理好了几个大箱笼。

正坐下歇口气,就听见外头脚步声,浅朱当是萧娴回来了,起身迎出去。

来的是个眼生的小丫鬟。

她脆生生道:“阿黛姐姐在吗?老太太请姐姐过去说话。”

浅朱扭头去看落后几步的谢筝。

谢筝亦是诧异:“老太太唤我?”

那小丫鬟点头。

既是傅老太太有请,断没有推脱的道理,谢筝随着过去,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她不知道老太太为何寻她,是不是萧娴已经和老太太交了底…

她要在萧家生活,要靠萧家庇佑,事情就不能瞒着傅老太太,只是谢筝没想到会这般急。

入了延年堂,绕到内室里,傅老太太靠坐在床头,抬眼看谢筝。

谢筝恭谨行礼,目光往萧娴身上瞥,萧娴冲她打眼色,意思是还不到说的时候。

谢筝心里有数了。

傅老太太唤谢筝到近前,眯着眼睛端详她:“从前在我院子里做事的时候还是个没留头的小娃儿,几年不见,长开了,我记得你伺候过谢家阿筝的,老婆子瞧着,这眼睛倒是像阿筝,一个样的。”

谢筝和萧娴两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这个岁数的姑娘,脸盘子长开了会变化,只有眼睛不会变,偏偏谢筝与小时候最像的也就是眼睛。

萧娴当日就靠眼睛认出了谢筝,不晓得傅老太太…

边上伺候的李妈妈亦是一个头两个大,京里的传言她是听说了的,不说老太太挺喜欢谢筝,只说她是陆毓衍的未婚妻,出了那等事,李妈妈也不敢让病中的傅老太太知道,整个延年堂里都被她耳提面命了一番。

提起了谢筝,傅老太太偏头去问萧娴:“你与阿筝亲厚,这些时日有跟她写信吗?提起来我还怪想的。”

李妈妈背着老太太,一个劲儿冲萧娴摇头。

萧娴硬着头皮笑道:“她呀,她好着呢,我经过镇江的时候还去看过她。”

“那就好,”傅老太太笑道,“算起来她来年春天就要及笄了吧?早些办了喜事,我也好了却一桩心事。”

李妈妈赔笑着道:“这事儿您催大姑娘没用。老太太,时候不早了,该吃药了。”

傅老太太一听吃药就脑壳痛,又怕药味冲着萧娴,就让她回去了。

第六章 红玉

谢筝跟着萧娴出了正屋,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萧娴也是如释重负,示意谢筝跟上,趁着仆妇丫鬟们没有近前,附耳与谢筝说了萧柏的交代。

陆培元不在京中,这一点让谢筝意外,好在她原本入京就不是为了投奔陆家,趁着这一两个月去了宁国寺,若玉佩来历真的与父母的死有关,那请陆家施援手的时候,众人也不至于没有查询的方向。

而傅老太太的身体欠妥,谢筝亦不愿心急火燎地给她老人家添烦心事。

沿着庑廊,还未走出延年堂,一个婆子匆匆从外头进来,见了萧娴,略有些惊讶。

“哎呦大姑娘回京了,您看奴婢这还没去您院子里请安呢。”那婆子道。

萧娴一眼认出了她,道:“妈妈是大忙人,办事儿要紧。”

这牛婆子是沈氏跟前的红人,素来体面,胖乎乎的身子笑得一抖一抖的:“奴婢是来给老太太传信的,衍二爷过府来请安了。”

谢筝心里咯噔一声。

萧柏回京,陆毓衍是该过来请安,既然来了,少不得来内院里陪老太太说说话。

白日里已经冤家路窄了,这会儿莫不是又要撞上?

既然定下了由萧柏告知、引见陆培元,那她还是先不与陆毓衍说了。

原本,她也不晓得该怎么说…

名义上是未婚夫妻,两人却是一句话都没说话,一开口难道就是“我是你的未婚妻谢筝,我没死,我也没情郎,没跟别人殉情”,饶是谢筝胆子不小,这样的话还是很难说的。

萧娴亦想避开,可才刚出了院子们,就见陆毓衍迎面过来了,只好顿了脚步在一旁候着。

谢筝抬眸看了一眼来人,这一回光线合适,她看得一清二楚。

与城门口不同,陆毓衍换了身牙白袍子,腰间束带,显得身形修长,比之五年前,五官更显俊逸,一双桃花眼给清冷的气质添了几分温和。

谢筝想,这个人若是笑起来,只靠这双眼睛,都会给人春风拂面一般的感觉。

而真正让谢筝挪不开眼的是陆毓衍挂在束带上的一块艳如鸡冠的红玉。

红玉稀缺,素来是宫廷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