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祖上风光时,曾得宫中贵人赏赐,传到谢慕锦这儿,只有谢筝一个姑娘,没有儿子。

两家定亲之时,谢慕锦就把红玉做信物给了陆毓衍,即便大礼未成,他对这个女婿已经是一万个满意了。

这事儿京中官宦之中都有流传。

谢筝认得家中祖传之玉,自然看得出陆毓衍身上这块就是谢慕锦给他的。

心酸、感慨之余,更多的还是不解。

京中已知镇江事情,陆毓衍肯定受了不少风言风语,他为何还要挂着这块红玉?还要彰显他谢家女婿身份?

谢筝死了,死得那般丢人,陆家就算立刻与谢家划清界限也不突兀,可偏偏他…

还不急再细想,陆毓衍已经在几步外站住了。

萧娴唤了“表哥”,谢筝福身唤“衍二爷”。

陆毓衍道:“我去看看老太太。”

只这么一句话,就抬步进去了。

萧娴暗暗啐他,性子比几年前愈冷了,以后有哪个姑娘受得了…

哦,不是哪个姑娘,是阿筝,要是阿筝都受不了,就让他自个儿把自个儿冻死吧!

萧娴转头去看谢筝,却见谢筝依旧望着陆毓衍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模样。

左右还有人,萧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唤了谢筝一声,一道回安语轩去了。

陆毓衍入了傅老太太屋子。

傅老太太刚用了药,摇着头道:“别叫药味冲着,等里头透透风再进来。”

“不妨事的。”陆毓衍在一旁坐下,仔细问老太太身子。

“不是大病,却劳师动众的,不说把柏儿叫回来,前几日连圣上都来探望,老婆子心有不安!”傅老太太含着蜜煎,道,“娴儿刚走,遇见没有?”

陆毓衍点头。

傅老太太笑了起来:“她说经过镇江的时候去看了阿筝,说起来阿筝来年就及笄了,打算什么时候完婚?老婆子能吃酒了没有?你这孩子,成天就挂着这红玉,有给阿筝写过信、送过东西没有?”

陆毓衍清了清嗓子,延年堂里都瞒着傅老太太,他更是说不得,只能含糊应着。

“这事儿还是要你母亲出面,她去年就回旧都了,京里留下个姨娘能抵什么事情,你不好开口,我给玟儿去信,让她跟你母亲说去,”傅老太太越说越来了兴致,“老太婆保的媒,盼了这些年了,就盼着吃酒了。阿筝打小就水灵灵的,现在肯定越好看了,唉,我还说呢,娴儿身边那个阿黛,一双眼睛像极了阿筝。”

陆毓衍闻言,微微抿了抿唇:“说得是,还是您老人家眼神好。”

傅老太太抬手,指尖指着陆毓衍,大笑道:“就你会哄我!你就见过阿筝一回,还隔着老远,能看清她眼睛是圆是长吗?”

老太太开心,屋里人人都陪着笑。

陆毓衍并不反驳,也不解释,掌心托着红玉,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动作轻柔。

桃花眼似是蕴了水,浮着一层浅浅的光,眼底更是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只那么一瞬,笑意消逝,再也看不出来端倪。

陆毓衍坐了一刻钟,起身退了出来。

他有公务在身,此刻是抽空过来的,出了萧府,又往顺天府去。

夏日里天暗得迟,刚刚日薄西山,街上依旧热闹。

顺天府大堂里,或是站、或是坐,已然到了不少人了,不仅是顺天府的官员,还有刑部、大理寺的官员,各个都是神色凝重。

顺天府尹擦了额上汗水,苦着脸道,“这几日还是没有进展,我是夜不能寐啊!”

“本来就是你们顺天府的活,拖拖拉拉的,好嘛!叫圣上知道了,大雷霆,我们这些但凡沾得上一点儿边的,都来给你们擦屁股。”

“擦屁股也就算了,连乌纱帽都挂在腰上了,这案子办不好,大家都完蛋!”

抱怨的话一出,更是没完没了起来。

陆毓衍远远的就听见了,绷着脸迈进大堂,里头的人一见他来了,顿时歇了嘴。

第七章 倒霉

陆毓衍年轻,在一众官员老爷们之中,愈显得与众不同。

不卑不亢行了礼,有人不以官衔压人拱手回礼,有人依仗辈分慈爱言语,亦有人瞧不上他,嗤笑一声回应。

自从陆毓衍牵扯进了这案子里头,这也算是常态了。

他耳力不错,众位大人的声音都熟悉,也辨得出嗤笑之人的身份,是刑部左侍郎田大人。

说到底,田大人也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与他父亲陆培元政见不同,不是一路人罢了。

田大人的眼珠子在陆毓衍腰间的红玉上转了转:“流年不利,是不是啊贤侄?”

陆毓衍抬眸,桃花眼淡淡从那位面上略过,没有丝毫停留,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扫过,最终落在了大堂正中的大案上。

“我不曾步入官场,家父亦不在京中,原本这案子轮不到我置喙,与众位大人们相比,我是半点儿也沾不上边的,皇恩浩荡,我帮着殿下跑跑腿,来与大人们一道处置案子,是圣上和殿下器重,给我历练的机会,怎能说是流年不利呢?”

陆毓衍声音清朗,说出来的话却绝不动听,正如这夏日夜里迎面而来的风,吹散了沉闷,又裹着热气,自在又特别不自在。

堂中之人皆面面相窥,一时堵得慌。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流年不利”指的是陆毓衍的未婚妻殉情都不愿与他完婚的丑事,可叫陆毓衍四两拨千斤,倒说成了他牵扯进案子里头的事儿了。

五殿下挑的人,圣上点的头,在场的谁敢说这是“流年不利”?

传到那群整日里等着挑刺的言官耳朵里,大不敬的帽子就扣下来了。

陆毓衍这几句话是真真要人命,刚刚出言寻事的田大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里连连唾弃。

真不愧是陆培元教出来的儿子,嘴上功夫倒是厉害。

顺天府尹与陆培元熟悉,对陆毓衍很是关照,听他一番话,就晓得刚刚大堂里的那些推三推四的话语全叫陆毓衍听见了。

说什么“但凡沾着一点儿边的都来擦屁股了”,案子成了今日这局面,分明是那贼人太刁钻,怎么能说是他们顺天府上下不做事呢?

比起那一个个端着架子的老狐狸,陆毓衍的确是半点儿也沾不上边的,纯属“倒霉催的”搅和进来的。

两个月前,城外一座香火不兴的尼姑庵里,死了一个四十岁出头的村妇。

村妇是去拜佛的,就跪在菩萨跟前,叫人从背后用布条绞了脖子,当场毙命。

虽说是人命案子,但也不是惊天大案。

庵堂怕坏了名声,一直遮遮掩掩的,只配合着那村妇出身的村子的里正调查。

里正稀里糊涂的,没往衙门里头报,事情就耽搁了。

哪里想得到,两个月内,不同的庵堂寺院,陆陆续续死了几个妇人,都是拜菩萨的时候叫人勒了脖子。

其中有一个村子死了两个人,里正赶忙报到了顺天府,府尹往细里一查,又揪出来了几处瞒报的。

加在一块,竟然有七八个。

说多不多,说少,也足够人心惶惶的了。

尤其是人都死在菩萨前面,各种说法的都有,不仅仅是死过人的村子,京郊各处、甚至是皇城脚下,都有说道的。

隔了一两个月了,顺天府即便去查,也要费些心思。

前几日,萧家傅老太太卧病,圣上微服出宫,亲自前往探望,回宫途中,听了百姓传言,转头就往顺天府里来,正街上遇到五皇子李昀,也被圣上一并唤来。

顺天府尹抬头在自个儿地盘上瞧见两尊大佛,当时险些没五体投地。

看了案卷,圣上了通脾气,不说顺天府,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谁也没逃过,一溜儿骂了一通。

圣上日理万机,就让李昀主事,盯着这三个衙门,务必早日破案。

而陆毓衍,则是被李昀推出来办事儿的。

顺天府尹听说,那是淑妃娘娘的主意。

淑妃娘娘担心李昀没处置过衙门案子,不能让圣上满意,正头痛呢,转身在御花园遇见了陆婕妤。

陆婕妤是陆培元的嫡亲妹妹。

陆培元在调任都察院之前,曾在刑部任职多年,耳语目染之下,陆毓衍不说精通,皮毛总归是懂些的吧?

淑妃娘娘一拍脑袋,与李昀一块推举了陆毓衍。

皇子毕竟是皇子,没有跟衙役们一起追凶的道理,多个陆毓衍做先锋,正正好。

圣上听了在理,对陆毓衍的印象又素来不错,想给年轻人多一些机会,就允了这事儿。

思及此处,顺天府尹摸了摸下巴,深深看了陆毓衍一眼。

什么“机会”,莫名其妙牵扯进来,办好了是应该的,办不好损了陆家颜面,偏偏陆培元还不在京里,指点不了儿子,连顺天府尹都觉得,陆毓衍纯属倒霉。

腹诽归腹诽,这种话他是不敢说的,只好堆着笑,凑过来道:“五殿下那儿怎么说?我们底下人做事是应该的,叫殿下跟我们一块犯愁,啧啧,惶恐惶恐呐…”

陆毓衍勾了勾唇角。

李昀的意思么…

这几日衙门里办事儿的样子,李昀连看一眼都嫌烦,拉着陆毓衍连连说“瞎折腾”。

岂不就是瞎折腾嘛!

案子没有多少进展,去村里庙里查案的衙役亦没有带回能用的线索,连凶手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不晓得,一个个查出入城的百姓有什么用处?

凶手的脸上又没有写凶手二字。

可几个衙门也是没有办法,圣上要的结果暂时拿不出来,只能想方设法地弄些“过程”来撑场面。

城门巡查,好歹是在查。

反正做事的都是底下人,主事的官员们只要在衙门里坐着便好,不费半点力气。

别人省事儿,陆毓衍却不行。

他是被李昀挑出来做事的,李昀端坐书房,他就只好跑腿了。

即便知道城门巡查无用,也要去露个脸做点事儿。

也因此,正好遇见了回京的萧柏和萧娴。

指腹划过红玉,陆毓衍低声与顺天府尹道:“殿下不满,趁着城门还没关,我先去静心庵看看。大人,我先走一步了。”

静心庵是最新报上来的案之处。

顺天府尹心里透亮,点点头,道:“贤侄快些去吧,我陪他们在这里打嘴仗,你自做事去。”

第八章 上山

晚上是谢筝值夜。

白天说话不方便,从延年堂回来后,萧娴没急着开口。

此刻夜深人静,萧娴躺在千工拔步床上,枕着手臂歪着脑袋看谢筝:“才回来头一日,就遇见了两回。”

谢筝拿着剪子拨灯芯,闻言头也没抬,嘴上道:“正是回来头一日,才少不得过来请安。以后大抵要十天半个月才过来,奴婢又不往老太太跟前去,姑娘且放心,轻易遇不着。”

“不就是不放心嘛,”萧娴叹气,“我担心他认出你来,又担心他不认得你…”

谢筝一怔,琢磨着这话,没忍住笑了。

真真是瞎操心。

五年前远远的、那么匆忙的一眼,不认得也是寻常,等萧柏与陆培元说透了,陆毓衍也就知道她的身份了,不想认得她,也只能认。

思及此处,谢筝猛得又想起陆毓衍腰间的那块红玉来。

风口浪尖还戴着红玉,又是个什么意思…

萧娴良久没等到谢筝开口,抬起眼帘望去,见她出神去了,心中有些惴惴。

下午,她分明是瞧见了谢筝望着陆毓衍的背影若有所思的。

许妈妈说得对,她就是管不住她这张嘴。

在江南时,她也曾爱慕过俊朗少年人,品味过心情起起伏伏的滋味,谢筝与陆毓衍再是陌生,也是五年的未婚夫妻,成了今日这般局面,又怎会心如止水?

偏她就是喜欢说道…

萧娴一面自责,一面把话题带开了:“祖母的身子不好,我想着去寺中拜一拜,晚上与母亲提起,母亲却不大愿意。”

“毕竟人心惶惶的。”谢筝回过神来接了一句。

谢筝的目的地是城外山上的宁国寺,她如今出入要跟着萧娴,琢磨着寻个时机与萧娴说一说礼佛祈福的事儿,傍晚时听了几个婆子说道案子,立刻止了心思了。

萧家好心帮她,她怎么能为了私心,在这个当口上让萧娴去寺中?

“你听说了?”萧娴诧异,“我寻思着问题不大,我听哥哥说,几处事之地都是香火不盛的庵堂寺庙,我们就去香客不断的大寺,僧人多、香客多、大殿里也全是人,凶手不易下手。”

谢筝只晓得是菩萨跟前出了几宗人命案子,多的事情并不清楚,听萧娴一说,也觉得在理。

萧娴让她在床沿边坐下,仔仔细细说了从萧临那儿问来的状况。

说了两刻钟,连谢筝也认为去大寺里并无危险,便建言去宁国寺一趟。

宁国寺是皇家敕造,百余年间,经过几番修整扩建,俨然成了京畿一带最大的庙宇。

虽说菩萨跟前众生平等,但去宁国寺中礼佛的多是京中勋贵簪缨,不少人家还在寺里点了长明灯,一年到头,供奉不断。

案子里遇害的女人都是平民百姓,没有一个是官家女子。

一来,官家女眷出门前呼后拥,二来,她们不去小庙小庵。

像宁国寺这样的地方,想来是妥当的。

翌日一早,萧娴去了素芳苑给父母请安,又与沈氏说了上香祈福。

几年不见女儿,沈氏正是耳根子软的时候,拗不过萧娴,只好去看萧柏。

萧柏任明州知府,圣上让他回京探望傅老太太,他也放心不下那一城事务,最多留京两月,等秋天时就要往江南去。

去佛前拜一拜,求个心安也是好的。

再说了,那是宁国寺。

萧柏放下茶盏,道:“让临儿与你一道去。”

礼佛的日子定了三天后。

傅老太太病中,延年堂里的丫鬟婆子整日里只与她说些高兴事儿,因而不知案子。

晓得萧临与萧娴要去宁国寺,傅老太太笑了起来:“都是孝顺孩子,上山辛苦,宁国寺干净齐整,你们不如住上一夜再回来,也听师父们讲讲早课。先皇后还在的时候,我陪她一道听住持大师讲过佛理,颇有感悟,你们若能参悟一二,也是福报。”

沈氏在一旁听得心急,让萧娴去上香已经让她担忧了,再住一夜,她这几日是不能心安了。

可偏偏在老太太跟前,又什么都不能说破,只能顺着应了。

萧柏在外几年,好不容易回京,官场上要有一番打点,他又要悄悄了解谢慕锦的案子,这几日都在外头走动。

萧娴兄妹去宁国寺,沈氏就必须留在府里伺候傅老太太,脱不开身,她只能是叮嘱又叮嘱,耳提面命,又点了几个得力的婆子丫鬟。

萧娴带上了谢筝。

从北城门出去,马车上了山,行至半山腰,山路不易行车,又换了小轿。

山道上都是进香的人群,也有不少官家女眷,谢筝做丫鬟打扮,在其中并不打眼。

到了山门外,设了让女眷梳洗整理的帷幔,谢筝扶萧娴下轿,进去净手净面。

“今日人多,看着越安心。”萧娴笑着道。

谢筝点头,比起她提心吊胆离开镇江时的那几日,今天这段路走得极其心安,虽不着男装掩饰,也没有戴帷帽,但她只要规矩不出挑就好,毕竟,谁能想到,那个传言里已经死在大火中的镇江知府之女,摇身一变,会成了萧家姑娘身边的丫鬟呢。

进到幔帐里,迎面遇见一位妇人。

那妇人半百模样,头有些银白,一身素净,但料子却不差,手上戴着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看着模样,也是官家女眷。

萧娴和谢筝没料到里头有人,一时微微怔了。

“怪我,”那妇人先笑了起来,“我年纪大了,不爱身边围着一群人,带出来的人手少,外头就没让人守着,没想到惊了姑娘。”

萧娴赶忙摇头,福身道:“是我冲撞了夫人。”

妇人从衣着装扮看出萧娴绝非普通官家女,身份远在她之上,她没有套近乎的心思,便没有自报家门,又冲萧娴笑了笑,先一步出去了。

谢筝与萧娴收拾好,两人出了帷幔,随着萧临进了山门。

只他们兄妹出行,萧家没有大张旗鼓,只提前定好了宿夜的厢房。

萧娴不觉疲惫,便先去了大殿拜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