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完,也不管谢筝肯不肯,萧娴一把夺了谢筝手里的帕子,一手托着她的下颚,一手只用食指裹着帕子,让许嬷嬷拿蜡烛来照着,细细致致替她擦拭。

因着是白绫勒的,谢筝的脖子上红的青的,甚至有些紫,还擦破了皮肤,饶是萧娴再小心,还是会碰到伤口。

萧娴眼下红,垂着嘴角,让谢筝忍着些。

等擦好了,萧娴把帕子扔回水盆里,与许嬷嬷道:“妈妈去找找,我们有没有带药膏来?”

“只一盒跌打擦伤的药膏,”许嬷嬷一面说着,一面翻了出来,没让萧娴动手,自己替谢筝抹了,“不是什么上等货色,姑娘将就将就,等明日回去,府里有宫里赐下来的,涂抹些时日,不会留疤留印子。”

许嬷嬷知道谢筝来历,萧娴也没避讳,拉着谢筝坐下,低声道:“虽说案子闹得厉害,可我们来时就琢磨过,歹人下手的都是小寺小庵,从未在香火繁盛的大寺里动手,遇害的亦都是些妇人,你这样的姑娘家,按说不该…”

萧娴的话说了半截,谢筝已经晓得了她的意思。

歹人行凶,尤其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犯案,他的行为、想法应当是有迹可循的。

真遇到那种一拍脑袋、遇见谁就害谁的歹人,那作案的地方、遇害人的身份,都应当是凌乱的。

而这一次的案子,歹人的思想分明是清晰的,他就寻那些在小寺之中跪在佛前的妇人下手。

除了同样是在诵经,谢筝与那些妇人根本不同,宁国寺也绝不是香火不盛、连和尚尼姑都没几个的小寺小庵。

也正因此,最初她们才选择来宁国寺上香。

谢筝捏着手指尖,她思考的时候总喜欢捏着些什么:“兴许是生了什么事儿,以至于歹人开始出入这等大寺了。”

萧娴皱眉。

谢筝看在眼里,叹道:“姑娘是怕奴婢叫人认出来了,凶手借着这作案的手段来谋奴婢性命,奴婢真被勒死了,也会被记在元凶的头上…”

“是,”萧娴握住了谢筝的手,“就像父亲说过的,就算你被认出身份,祖母在一日,萧家就能护住你一日,可若是你已被人看穿了身份,对方潜在暗处谋你性命,我真的怕。往后我再不许你一个人走动了,最少也要跟着个人。”

知道萧娴是一片好心,谢筝也不与她争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她歪着脑袋琢磨着,道:“那歹人有机会杀了奴婢的,奴婢当时差不多力竭了,他再使几分力气,奴婢不死也要晕过去了,小师父即便寻来,五六岁的孩子哪是一个大人的对手?他即便仿照案子来,杀了我,再杀了小师父,也会被算作是行凶时叫人撞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灭口了。”

萧娴垂眸,犹豫了一番,还是道:“你当真没看到凶手模样?我晓得不该让你去回忆,但明日报了案,表兄来问话,肯定会让你回想的。你既然眼下想躲着他走,不如先想好说辞,一股脑儿丢给他,免得大眼瞪小眼,你坐着想,他逼你想。”

谢筝点了点头。

事突然,她正静心诵经,根本没有顾忌其他事儿,等留意到脚步声的时候,白绫已经横在眼前了。

脖子被勒住,连求生的挣扎都是本能反应,哪里顾得上去观察去思考?

这会儿回过头去想,亦是一片空白。

萧娴见她一时想不起来什么,便道:“算了,夜也深了,早些睡下,明日天亮时还有工夫想的,现在睡个好觉最要紧,怪我,心急火燎的,一着急的时候就顾前不顾后。”

厢房里只一张床,一把榻子。

萧娴与谢筝歇床上,许嬷嬷就在榻子上打盹守夜。

香炉里点上香料,许嬷嬷道:“姑娘们安心,大爷安排了人手在前后守着,你们只管睡吧。”

说完,便吹了蜡烛。

室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临近晦日,没有月光,隐约星光照不进屋里,就算是窗边都是黑漆漆的。

谢筝依着萧娴,两人的手握在一块,彼此添一份心安。

听着萧娴平缓的呼吸声,谢筝亦有些迷迷糊糊,眼看着要睡着了,猛一激灵,身子不禁微微一抽,瞪大着眼睛望着这一片黑暗。

再是把恐惧压在心里,毕竟是离死不远,这身子骨、内心深处,都还是怕的。

徐徐吸气又吐气,谢筝闭上眼,逼着自己入睡。

这一觉歇得并不好,似是一直在做梦,又不晓得到底梦见了什么,在黑暗之中起起伏伏,最终重重砸落下来,谢筝也就彻底醒了。

浑身大汗。

萧娴还睡着,谢筝轻手轻脚爬起来,冲许嬷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拿昨夜留下来的水绞了帕子抹了抹汗,整个人清明了许多。

梦境虽缠人,但在沉浮之中,遇袭时的一些细节也回到了谢筝的脑海里。

她看东西快,记得也牢,即便只是一眼,也会存在心里。

虽然谢筝想去寻正恩大师,但这个节骨眼上,她也不好贸贸然再孤身出去了,尤其是上塔院来回还要半个多时辰。

本以为用过了早膳之后就收拾东西下山,可他们一行人还是没走成。

一声尖锐惊叫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萧娴被惊醒过来,诧异地看着谢筝和许嬷嬷。

谢筝亦是一脸意外,她听得出来,那声音是个女子的,带着浓浓的恐惧,离她们不近也不远。

许嬷嬷推开门出去,萧临也从隔壁屋里出来,唤了一个守在外头庑廊下的小厮,催他去打听事情。

没一会儿,小厮跑回来隔着窗给主子们回话:“大爷、大姑娘,前头厢房里出事了,半夜里死了个妇人,她的丫鬟现后叫了起来。”

第十二章 细节

前头厢房里死了个妇人?

谢筝下意识回头去看萧娴,耳边听见许嬷嬷连连在念佛号。

萧娴惊讶极了,心中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好的不灵坏的灵,等萧娴梳洗整理妥当,谢筝也从小厮那儿问明白了,出事的厢房正是郑夫人的那一间。

“昨儿个还一道说话…”萧娴垂着眼帘叹了一口气。

萧临提着食盒进来,交到许嬷嬷手里,一面吩咐她摆桌,一面道:“寺里有师父去报案了,我已经使人回去请毓衍了,听说那妇人也是被勒死的,让他也一并看看。”

这一顿早饭,几个人都食不知味。

等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萧临才见到了匆匆赶来的陆毓衍。

陆毓衍的身边还有一个锦衣少年人,萧临认得他,那是李昀的伴读、已经告老的太傅苏大人的孙儿苏润卿。

三人见了礼,陆毓衍先带着衙役们去前头厢房里看了状况。

屋里头不见凌乱,妇人倚靠在佛龛边上,衣衫整齐,只脖颈上显露出勒痕,仵作验了,估摸着是昨夜三更时断气的。

地上歪倒了一把椅子,听那小丫鬟讲,是她惊恐之下撞翻的,也没顾上扶起来。

桌上摆了茶盏水壶,另有一个食盒,陆毓衍瞧着有些眼熟。

萧临便道:“是我们家的食盒,昨日娴儿与这位夫人相谈甚欢,就让阿黛送了些点心来,阿黛又去舍利殿里拜了拜,不想遇见了歹人。”

陆毓衍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复又松开:“这儿不是问话的地方,去你们那儿说话吧。”

萧临引路。

哭哭啼啼的小丫鬟跟在后头,怯怯问道:“我们老爷怎么还不来?”

苏润卿头也没回,嘴上道:“郑博士不会骑马,马车还在路上。”

几人进了萧临的厢房,因着苏润卿在,原是让许嬷嬷陪着谢筝过去,萧娴不肯,只说苏润卿也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公子,她又是兄长、表兄都在座,哪里就那般讲究了。

萧临说不过她,只好随她去了。

谢筝跟着萧娴过去,刚一进门,抬头就对上了陆毓衍的目光。

陆毓衍坐在桌边,腰间依旧挂着红玉,谢筝抿了抿唇,错开了视线。

几人落座。

“伤到脖子了?”陆毓衍开口问道。

毕竟是萧家的丫鬟,又没有闹出人命,也就不叫仵作过来验伤了。

案情询问就是如此,谢筝低低应了一声,抬起头来,让陆毓衍看清楚她的伤情。

谢筝肤色白皙如玉,愈显得脖子上的伤势骇人。

青的紫的,甚至破了皮,落在陆毓衍眼里,竟是比郑夫人脖子上的印子更让人烦闷焦心。

看伤情,视线自然直白、毫不回避,谢筝叫他看得如坐针毡,眼瞅着陆毓衍抬起了手,手指似乎往她脖子探来,慌得谢筝往后仰了仰身子,这才看清陆毓衍只是把手作拳抵在了自个儿唇角,清了清嗓子。

谢筝立刻坐直了,亏得她躲避一般的动作无人在意,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陆毓衍添了一盏茶,把茶盏推到了谢筝面前:“仔细说说经过,你看到凶手的样子了吗?”

谢筝端起茶盏,热气氤氲,入喉温暖,让人心神平静许多,她小口小口抿了,理着思路说了从郑夫人的厢房去舍利殿参拜,到小和尚出声吓跑了歹人的经过。

陆毓衍眸色沉沉,深邃幽深,似是见不到底。

苏润卿问了一句:“你是说,那凶手一直在你背后,你并未看到人?”

谢筝颔,复又道:“但奴婢知道,勒住奴婢脖子的是一个女人,做过粗活的女人。”

几人具是一怔。

萧临奇道:“昨晚上问你的时候,你不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为何这么说?”陆毓衍顺着问道。

“那时候慌张,等夜里静下来了慢慢想,就想起来了些细节,”谢筝语调不疾不徐,道,“奴婢为了挣脱,身子又往后仰,整个后背都贴在了她身上,她有胸的。白绫横到面前的时候,奴婢有看到她的手,能确定不是男人的手。而且指关节粗大,皮肤黄,是做过力气活的。”

谢筝说得一本正经,又是谈论人命官司,谁也顾不上尴尬。

苏润卿打量谢筝,摇了摇头:“你险些丢了性命,匆匆忙忙看那么一眼,你有把握吗?”

“有,奴婢确定看到的。”谢筝丝毫没有迟疑,语调笃定。

陆毓衍深深看了谢筝一眼,不置可否,而是转头去看停下哭泣的小丫鬟,道:“你现在能说明白了吗?”

刚才过来的时候,这小丫鬟只顾着哭,除了说屋里椅子是她碰倒的,她的名字叫岁儿,旁的什么都说不清楚。

岁儿哆哆嗦嗦点头,道:“能。昨天夫人诵经一直诵到二更天,然后用了两块点心,说还要再拜一拜,让我别再守着了,早些去睡,我就回了隔壁。天亮去敲门,里头一直没动静,我就推门进去了,夫人就倒在佛龛边上,我扑过去一摸,都凉透了,我吓得叫起来,跑出来的时候撞倒了椅子。几个师父过来,就让我守在房门口,他们去报案…”

谢筝睨她:“郑夫人夜里一个人歇的?”

“我们夫人素来不喜欢有人守夜。”

陆毓衍问:“你就在隔壁,夜里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岁儿直摇头:“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

“今早上屋里的状况,跟你昨夜离开的时候,有什么差异?”陆毓衍又问,见那岁儿还是摇头,他略一沉吟,桃花眼瞥向谢筝,“你昨夜进过厢房,记得清里头状况吗?”

谢筝抬眸看去,她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样子,再往深处去,是幽深而无法看穿的眼底。

她想说不记得,免得再多打交道,余光正好瞧见那块红玉,她的嗓子眼紧了紧,再开口时,道:“奴婢去看看吧,许是能想起来。”

“好。”陆毓衍应了一声,站了起来。

谢筝也要起身,叫萧娴扣住了手腕。

安抚一般笑了笑,谢筝道:“姑娘莫急,这么多人都在,奴婢不怕的,倒是姑娘您,与许妈妈一道在这儿等一等,就别过去前头了。”

这个时候说不让去也不行,萧娴叹息着嗔了谢筝一眼,缓缓松开了手,压着声儿道:“说得你不怕那些似的。”

第十三章 无力

谢筝眨了眨眼睛。

她怕,她岂会不怕。

谢慕锦是大理寺出身,在镇江也破了不少案子,谢筝求着央着翻了一些卷宗,可亲眼去看枉死之人,这还是头一回。

谢筝出了屋子,随着陆毓衍与苏润卿往郑夫人的厢房去。

云层散开了,露出被遮挡的日光。

落在宁国寺几处大殿的琉璃瓦上,闪闪泛金光。

谢筝走在阳光里,不觉炎热,反倒是扫去了丝丝紧张和不安。

厢房的大门开着,庑廊下,两个衙役在向几位师父问话,谢筝瞧见了昨日里救她的小师父,她弯着唇冲他笑了笑。

谢筝迈进厢房。

佛龛在落地罩后头,碍着角度,她一眼没有瞧见郑夫人。

“你仔细看看。”陆毓衍退到门边,示意谢筝随意。

谢筝左右看了看,思忖一番,挪了两步,站定了:“奴婢昨日过来,应当就是站在这个位置。

过来的时候,郑夫人正跪在那儿诵经,从奴婢这里看过去,只能瞧见她的背影,从衣着身形看,的确是郑夫人。

奴婢没打搅夫人念经,就把食盒给了岁儿。”

岁儿跟在谢筝身边,猛一阵点头附和:“是的是的。”

“屋里其他的东西,”谢筝捏着指尖,拧眉想了想,问岁儿,“夫人念经的时候,你守在哪个位置?”

岁儿道:“一直坐着,就那把被我撞翻了的椅子。”

“我离开后,你碰过木炕没有?”

临窗是个木炕,因着是夏日,也没有摆坐褥,香客来歇息的时候,都会自个儿带上引枕靠垫,图一个舒服。

谢筝记得,昨儿傍晚她过来时,木炕上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而现在,上头摆了个引枕。

听谢筝问起,岁儿小巧鼻尖皱了皱,疑惑道:“这个引枕怎么在这儿?”

“不是你拿出来的?”谢筝说完,又走到桌边,打开了她送过来的食盒。

食盒里的点心都已经空了。

沈氏做事周全又大方,出府的时候,光各式点心就给萧家两兄妹备了整整四大盒子。

萧娴不是小气的人,况且也就这么些点心,因而谢筝给郑夫人装盒时放了很多,依她自个儿说,那些都够她、萧娴和许嬷嬷三人吃个饱了,倒是没想到,郑夫人这里竟然用完了。

“看来这些点心,郑夫人还是挺喜欢的。”谢筝叹了一声,又诵了句佛号,黄泉路上,吃饱总比挨饿好。

谢筝往里头走,看到了靠在佛龛旁的郑夫人。

衙役并没有收殓,大抵是在等郑博士到了之后看一眼。

一时之间,翻滚着冲进谢筝脑海里的并非惧意,而是无力和落寞。

昨日还在碑廊里与萧娴侃侃而谈,说到兴起处,甚至眉飞色舞的郑夫人,今日再见,已然是这幅模样了。

生命何等脆弱。

谢筝运气好,侥幸活下来,而郑夫人,还有她的父母,就那么一夜之间遇害了…

桌边,岁儿盯着食盒,柳叶眉皱得更紧了:“怎么都吃光了呢?不可能呀!我们夫人不吃绿豆的,别的点心不去说,那几块绿豆糕肯定是不碰的。”

此言一出,陆毓衍和苏润卿交换了一个眼神。

“莫不是凶手吃的?”苏润卿哼笑一声,挑眉道,“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儿,翻天掘地找她,她倒是厉害了,作了案,还有心思留在这儿吃点心。”

谢筝又仔细回忆了,现再无其他遗漏之处,便梳理一番与陆毓衍道:“除了食盒、引枕,还有这两把椅子挪过位置。”

椅子并不是岁儿撞翻的那一把,挪动不多,正好让人能够入座,谢筝估摸着一把是郑夫人坐的,另一把许是郑夫人拉开的,许是凶手。

引枕也一样,可能是郑夫人摆的,也可能是凶手。

她来这儿只是为了确定屋里状况,谢筝晓得自己斤两,不会仗着看过些卷宗就指点江山。

后头查案、分析,是衙门里的事儿,谢筝无意置喙。

陆毓衍把谢筝送回去。

谢筝依旧往日头下走,眯着眼抬头看阳光。

“你那样会出汗。”

陆毓衍的声音没头没脑冒出来,谢筝诧异地偏过头去看他,偏偏她的眼睛刚对过强光,突然看人,一时有些模糊,看不清对方神色。

谢筝嘀咕着,这人管得还挺宽,转念突得明白过来——她脖子上有擦伤的口子。

陆毓衍一片好意,谢筝自不好顶着来,乖乖走回到庑廊下,依着规矩道:“谢衍二爷提点。”

走在前头的人仿若未闻,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半点迟疑,继续依着步调行走,只腰间那块红玉,轻轻晃着。

谢筝的目光凝在红玉上。

之前她的注意力总在玉上,这会儿仔细一看,才现那络玉的络子半新不旧的,应当是用了半年一年了。

拐出去的时候,谢筝回过身去看舍利殿。

正恩大师住的上塔院实在有些远,今日这种状况,她大概是没办法去拜访了吧…

刚走回去,谢筝就被萧娴拉进了屋子里,陆毓衍与萧临说了几句,又回到郑夫人的厢房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