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润卿倚着墙,问道:“这个凶手,你怎么看?”

“是个做过力气活的女人。”陆毓衍一字一句道。

“啊?”苏润卿抬眉,一脸质疑看着陆毓衍,“那个丫鬟说的话,你就这么信了?你别看她这会儿说话条理清楚,昨日遇上事儿,哪个姑娘家不害怕?当时挣扎还来不及,谁能顾得上去观察别人的身形和双手?厢房里的状况也就罢了,要命关头的匆匆一眼,我以为她不能注意这么多。”

深邃眸子瞥苏润卿,陆毓衍背手站着,薄唇微微勾起,笑容若有似无:“那不信她。”

苏润卿瞪大眼睛,一时更懵了。

还没等他说什么,只听陆毓衍又道:“见过凶手的只有她,提出线索的也只有她,要是不信她,你说说我们往哪儿查?”

苏润卿被堵了,摸了摸鼻尖,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听起来总觉得有些怪。

陆毓衍没有再说什么,迈着步子从庑廊下走进厢房,在佛龛前停下脚步,又从里头出来,如此走了两遍,心中多少有了些计较。

苏润卿见他眉头舒展,便问:“想出什么来了?”

第十四章 思路

“郑夫人衣着饰都还算整齐,可见事的时候,她并没有歇息,”陆毓衍整理着思路,分析道,“厢房不比佛殿,殿门大开,凶手可以走到被害的人身后而不被提前现,但在厢房里,无论是翻窗还是推门都有动静。

郑夫人分明醒着,见凶手进来,按说会惊呼叫唤,而且她的体形也不是纤弱女子,即便被勒住了脖子,挣扎起来也肯定会有动静,但是隔壁的岁儿什么都没有听见。

不单没有出声音,连佛龛上的香炉都没有打翻。”

苏润卿听到这里就明白了过来,抿唇道:“你的意思是,郑夫人认得凶手,甚至可能是她亲自给凶手开的门,所以她没有叫人,也没有对凶手防备。”

“岁儿回房时已经二更了,”陆毓衍又道,“夜深人静,女人能允许进房门的,唯有她的父亲、丈夫、儿子、或是兄弟,要么就同是女人了。”

两人正说着,衙役过来报,说是郑博士父子到了。

郑博士突闻噩耗,整个人都瘫软了,双脚打颤,全靠顶着一口气,左右让人搀扶着,才到了这儿。

张了张嘴,郑博士想说什么,终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老泪纵横。

左边的年轻人亦是泪流满面,紧紧扶着郑博士。

右侧的青年状况稍稍好些,与陆毓衍见了礼,又回了几个问题。

他是郑夫人娘家的侄儿,年轻人是郑夫人的独子。

郑夫人的父亲早几年就过世了,娘家只余一位兄长,也就是青年的父亲。

“我过些日子要下场秋考,昨日就与家父一道去姑父家中请他指点文章,因着姑母不在家,我们四个人一直说到了三更天,夜深了就没有回家,宿在姑父家里。

今日一早,衙门里来敲门,家里才知道姑母出事了,家父一时没抗住倒下了,我陪着姑父和表兄上山来。

姑母是在里头吗?”

陆毓衍让衙役引着三人进去,听着里头传来的憾哭声,心情亦是沉重。

苏润卿不忍心听,往前头走了几步,勉强宽慰自己,离远那么一点儿也好。

见陆毓衍跟上来,苏润卿叹道:“没有父亲,丈夫、儿子、兄弟昨夜又在一道,看来让郑夫人开门的是个女人了。”

“还可能是情郎。”

苏润卿脚下一撮,转头干巴巴笑了笑:“你觉得郑夫人是那种人?”

苏太傅在任时,曾主持过几次春闱,告老之后,圣上还让他一年里抽出那么两三次去国子监里讲课,算得上桃李遍天下。

苏润卿陪着苏太傅一道去,也听过郑博士的传言。

郑博士的风评极好,一把岁数,再爬仕途无望,博士并不计较,做事依旧诚诚恳恳,与郑夫人伉俪情深,这是国子监里都知道的。

苏润卿不认为郑夫人会德行不端。

再说了,郑夫人都半百年纪、做了祖母的人了,岂会那般想不开?

陆毓衍答道:“不觉得。”

“不觉得你还胡说!”苏润卿咬牙道,“亏得是郑博士没听见,不然你莫名其妙整一顶绿帽子给他老人家戴,他不冲过来跟你拼命!”

陆毓衍没理会苏润卿的抱怨,径直往舍利殿方向去。

苏润卿早就习惯陆毓衍的脾气了,也不管陆毓衍听不听,继续嘀嘀咕咕的,说了一周,自个儿猛得就住嘴了。

情郎…

陆毓衍这些日子最烦的大概就是这个词了吧?

未婚妻和情郎殉情,还连累了岳父岳母,陆毓衍就算想寻人拼命,都没处找人去。

苏润卿摸了摸鼻尖,好在陆毓衍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不然这刀子捅得还真有点狠。

跟上陆毓衍的步伐,苏润卿另起一头:“要说可能,还有另一个可能。杀害郑夫人的凶手真的和之前的凶手是同一人吗?郑夫人与那些遇害的妇人身份截然不同,会不会是有人投机取巧,既害了郑夫人,又转移了衙门的视线?”

这一点陆毓衍亦有质疑,应当说,不算上郑夫人,之前所有的命案,每一桩他都存着质疑。

看似连环,被害人相似的身份、雷同的地点、同样的手段,但若要模仿,其实也很容易。

不外乎寻个寺庙、一根绳子白绫罢了。

陆毓衍这几日查访下来,又与李昀、苏润卿以及衙门里几位老大人细致分析琢磨,倾向是同一人所为。

毕竟,在顺天府接到里正报案之前,已经生了几起凶案,却没有四处传开,闹得人心惶惶,就算是那些遇害者所在的村子里,都不晓得其他村子也出了这样的命案。

郑夫人遇害,是顺天府接手这系列案子之后,出的第一桩。

陆毓衍神色深沉:“昨日不止郑夫人,阿黛也出事了。”

阿黛与郑夫人昨天才相识,不该有同一个仇家来模仿行凶,若说是不同的仇人用同一个法子模仿,未免太过巧合。

两人走到舍利殿外。

殿门大开着,眼看要到午间,日头高照,正好照亮了舍利塔前蒲团的位置。

陆毓衍迈进去,目光落在青石地砖上,寻到了那只谢筝用来求救的玉镯。

镯子已经碎了,碎片溅射开,大大小小的。

取出一块帕子,陆毓衍蹲下身,一点一点把碎片捡起来。

“碎成这样,很难捡全。”苏润卿道。

陆毓衍头也没有抬:“也是。”

嘴上这样说,手上却没有丝毫停顿,仔仔细细搜寻了,才把帕子包起来收好。

“为了求救,她使了大力气,”陆毓衍顿了顿,才又沉声道,“凶手袭击阿黛失手,再下手时定然格外注意,郑夫人屋里没有多少挣扎过的痕迹,一是凶手趁其不备,二是凶手下了狠劲,提防郑夫人挣扎。”

苏润卿绕着舍利塔转了一圈,闻言道:“确定这两桩是同一人所为?”

陆毓衍的声音不轻不重:“只看郑夫人遇害的案子,三更天进屋的应该就是个女人,女人气力不比男子,郑夫人也不是瘦弱之人,能制住她且不惊动旁人,那女人手上是有些力气的,且与郑夫人相识,以此来查,许是能有收获。”

苏润卿顺着陆毓衍的思路琢磨了一番。

他亦认同陆毓衍的观点,不管昨夜的凶手是不是之前接连取人性命之人,起码从表面看,案子很是相似。

既然以前的案子寻不到有用的线索,不如从郑夫人这儿着手,衙门里认真办事,对圣上也能够交代。

最起码,比在城门口一个人一个人的巡查要靠谱像话多了。

苏润卿点头。

陆毓衍斜斜瞥了他一眼,桃花眼底没什么情绪,却没来由地让苏润卿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之前遇害的妇人之中也不乏身宽体胖之人,凶手必定要手上有些力气,才能夺人性命。昨日动手的是个女人,做过粗活的女人,你看,那丫鬟说得也没什么不对。”

说完,陆毓衍不疾不徐出去了。

苏润卿唇角一抽,眨了眨眼睛,这怎么又扯回来了!

第十五章 玉佩

萧娴拉着谢筝坐下,杏眸里满满都是担忧,柔声道:“有没有被吓着?”

柳眉微蹙,谢筝摇了摇头,说了真实感受:“与其说吓着,不如说是感慨。我看到郑夫人的时候,脑子里全是昨日她和姑娘在碑廊里说话的模样,这才几个时辰,就成了这样了…”

郑夫人对书画见解独到,萧娴对她极有好感,听谢筝这么一说,心里也空落落的。

许嬷嬷在一旁听着,暗暗叹息,她比两个姑娘多活了几十年,也见过不少天灾**,对世事无常更有感悟。

人生就是如此,谁也不知道睡一觉再睁开眼睛时,外头吹的是东风还是西风。

视线落在谢筝身上,许嬷嬷略略一顿,又念了句佛号。

这位姑娘的经历不正是一夜天翻地覆吗?

怕她们想得多了情绪更加低落,许嬷嬷捧了食盒来,取了些点心,道:“姑娘早上也没用多少,再填填肚子吧。”

谢筝闻声抬起头来,看着那几碟素点心,不禁笑出了声。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她饿得晕天转地时,盼着的不就是有口吃食嘛。

萧娴心不在焉,被谢筝按在椅子上坐下,嘴里被塞了块百合酥,这才醒过神来:“那表哥呢?有没有为难你?”

提起陆毓衍,谢筝稍稍一愣,复又笑了起来:“奴婢过去帮忙,又是受害的,他为难奴婢做什么。”

萧娴鼓着腮帮子,嗔了谢筝一眼。

奴婢前奴婢后的,她是真的不习惯。

前回与谢筝提过,没有外人的时候,自可以跟从前一般说话。

谢筝却不肯,她说习惯成自然,她们两人打小熟悉,她若不每时每刻叮嘱自己谨慎小心,私下里依旧我啊你的,怕在人前的时候也顺口而出了。

萧娴拗不过她,只能作罢。

谢筝想着正恩大师的事儿,寺中出了人命案子,即便现在太阳当头,她也不能孤身去上塔院。

只是他们一行人下午就要启程回京,今日错过了,再想来宁国寺,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谢筝垂眸,胸前贴身的玉佩凉凉的,她吸了一口气,道:“姑娘,奴婢想去见见正恩大师。”

萧娴讶异,见谢筝神色郑重,不像是随口一提,她取出帕子擦了擦手:“是因为正恩大师的字?”

“父亲临的是柳大儒的字帖,柳大儒与正恩大师…”

“即便正恩大师就是柳大儒,”萧娴打断了谢筝的话,双手扣着她的双肩,沉沉凝视她的眼睛,“你父亲只是临了字帖,并非入门做了弟子,柳大儒未必认得他。”

普天之下,临过柳泽柳大儒字帖的读书人数不胜数,谢慕锦也仅仅只是其中一人。

谢筝知道萧娴说得在理,但还是摇了摇头,解释道:“父亲见过柳大儒年老之后的字迹。”

萧娴手上的劲儿松了。

柳大儒誉满全朝,萧娴这样的年轻闺中姑娘也听过他的名号,但柳大儒早在三十年前就避世不出,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

谢慕锦见过柳大儒年老后的墨宝,那他就见过避世之后的柳大儒。

也许,就是正恩大师。

“我也去。”萧娴弯了弯杏眸。

她了解谢筝的性子,设身处地想,若她遭遇了家破人亡,偶然现有那么一个人与父母有些渊源,她也会想见一见,想知道那人的眼中,父母是个什么样子。

这是为人子女的一片心。

萧娴清楚自己出门不易,这回来宁国寺还遇到了案子,起码三个月半年的,沈氏是不会让她再来了。

“我跟你一起去,我也很喜欢大师的字。”萧娴解释了一句。

谢筝的眼眶红了,萧娴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去,这才提出同往的。

也只有萧娴一道去,她们才能带上几个仆妇仆从。

萧娴开了口,萧临即便头痛不已,也实在是拗不过她,亏得上塔院来回也就半个多时辰,不耽搁下山,就使人去和陆毓衍说了一声,自个儿点了人手,陪萧娴一道去。

昨日救了谢筝的小和尚替他们引路,听他说,正恩大师落剃度已经有三十年了,一直在上塔院里守着塔林,轻易不下山来。

众人行至上塔院,此处不及底下各处大殿香火繁盛,隐在郁郁葱葱之中,更显得脱于尘世,肃穆且清幽。

正恩大师在厢房里抄些佛经。

小和尚进去,合掌行了佛礼:“师叔祖,有一位女施主看了您的那块碑,想问您几个问题。”

正恩大师道:“说吧。”

小和尚挠了挠脑袋:“女施主问,您两年前见过谢慕锦吗?”

笔尖停顿,正恩大师缓缓放下了狼毫,反问道:“那位女施主多大年纪?”

“十四五岁?”小和尚道。

“请她进来,一个人进来。”

谢筝孤身进了厢房,抬头看去,老僧人背手站在窗边,脊背已然佝偻,她行了个佛礼:“大师。”

正恩大师缓缓转过身来,道:“施主想问谢慕锦的事情?”

谢筝直视着正恩大师,在听了她的问题后,还请她进来说话,谢筝心中已经有七八成把握,两年前在寺中把玉佩给谢慕锦的应当就是正恩大师。

她颔,从衣领里取出玉佩,托在掌心:“大师,我父亲死了,被害死的。”

话音一落,正恩大师的眸子倏然一紧,他没有仔细看玉佩,而是深深看着谢筝,恍然大悟:“原来是你,贫僧听谢慕锦说过你,你与陆家有婚约。”

“父亲看重这块玉佩,大师可知其中故事?”谢筝问道。

正恩大师闭眼叹息,良久道:“这块玉是绍方庭交给贫僧的。”

绍方庭?

这个名字,谢筝有些印象,她仔仔细细回忆了一番,心尖不由就是一跳。

前吏部侍郎绍方庭。

永正二十五年,绍方庭的爱妾被嫡妻所害,他愤怒之下为妾杀妻,当时谢慕锦任大理寺正,此案正是由谢慕锦复审监斩。

这也是谢慕锦在大理寺里办的最后一桩案子,没过多久,他就外放镇江了。

“杀妻的邵侍郎?”谢筝询问道。

正恩大师的眼底闪过一丝悲痛,神情戚戚:“绍方庭是贫僧在俗世收的最后一个弟子,他是无辜的,谢慕锦也知道他是无辜的。”

谢筝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玉佩,难以置信看着正恩大师。

既然谢慕锦知道绍方庭无辜,为何他复审时没有翻案?为何还是斩了绍方庭?

她的父亲,不是胡乱断案之人。

倒吸了一口凉气,谢筝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哑声问道:“这件案子的背后牵连了谁?”

能让谢慕锦明知是错案还往下办,可见牵连之人身份特殊,谢慕锦不能翻案,也翻不过来,只能将错就错,以至于三年后获得玉佩,他告诉谢筝,这是故人的托付,也是他对故人的承诺。

这几年间,谢慕锦一直在查这个案子吧?所以他们一家才引来了杀身之祸。

“贫僧不知背后牵连,绍方庭和谢慕锦都没有与贫僧说过,”正恩大师顿了顿,“绍方庭杀妻案的主审是陆培元。”

五年前,陆培元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他还在刑部任职,时任左侍郎。

第十六章 质疑

谢筝愕然,她想说什么,嗓子里却一个音都冒不出来。

就像是昨日横在她脖颈上的白绫又一次勒住了她,无论她怎么挣扎,都不出声来。

嗓子眼痛,胸口痛,窒息一般。

她想问正恩大师,陆培元审案时到底知不知道绍方庭是无辜的?

他是跟谢慕锦一样,明知是错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就此断案,还是他也身在泥泞污水之中,为了替背后之人掩盖一些事实,故意如此审断。

谢筝不知道。

她握着玉佩的手一点点垂了下来。

良久,谢筝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绍侍郎将玉佩交给大师时,可还有其他物件、其他话语?这块玉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正恩大师笑了。

明明是个连背都挺不直了的老人,可他笑起来的时候,谢筝却觉得,仿若是看到了曾经名满天下的柳大儒。

谢慕锦说过,柳大儒之所以受人尊敬,不仅是因为学问,而是他的品行与为人。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从骨子里都是儒家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