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闪过从前的画面。

那时谢慕锦刚到镇江,她恰巧遇见了同知夫人训斥儿子。

“再淘气,叫你爹把你交给新来的知府大人,把你拖到大牢里关上几天,你就知道老实了!”同知夫人把年幼的儿子唬得一愣一愣的,见谢筝捂着嘴一个劲儿地笑,她也绷不住了,跟着笑出了声。

顾氏寻来,哭笑不得,一面不轻不重在她屁股上拍打,一面道:“你也是个不老实的!”

谢筝边笑边躲:“您唬不住我的,父亲就是知府,他可舍不得把我关到大牢里去。”

顾氏捶了她两下,母女两人笑作一团。

当日情景清晰一如昨日,谢筝吸了吸鼻尖,果真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连吓唬孩子方式都是一样的。

啪嗒…

鞋子湿透了。

谢筝只顾着想旁的事情,没留意地面,一脚踩在水坑里,整个鞋面湿了不说,还沾了不少泥。

陆毓衍顿了脚步,敛眉道:“走神了?”

谢筝捏了捏指尖,眼下并非是提及身份和过去的好时机,她含糊应了一声,道:“楚家就在前头了吧?”

见她转了话题,陆毓衍心中了然,道:“就前头了。”

陆毓衍继续往前走,谢筝暗暗松了一口气,顾不上脚上湿哒哒的不适感,加快了步子。

楚家的大门紧紧关着。

松烟去敲门了,谢筝四周张望了两眼。

胡同尽头的这几间就是个屋子,比前头的院子还要简陋很多。

门缓缓开了,露出一张怯生生的小脸,皱着眉道:“你们找谁?”

“楚姑娘?”谢筝问道,见她点头,才又道,“我们爷是楚公子的同窗,如今也在衙门里跑腿,刚刚去看过楚公子了…”

“哥哥他好不好?”楚昱缈拉开了大门,一把握住了谢筝的胳膊,“官差说哥哥杀了人,我不信的,不可能的!”

楚昱缈今年十六了,身形娇小的她看起来反倒是比谢筝还小些。

柳眉杏眸樱唇,透着几分柔弱之感,模样秀气极了。

谢筝扶住了楚昱缈:“我们进去说?”

楚昱缈一怔,看了看陆毓衍和松烟,又看向谢筝。

谢筝从她的眼底读到了防备,解释道:“就我进去。”

楚昱缈咬着唇,慢慢点了点头。

等谢筝进来,楚昱缈就把门关上了,讪讪冲谢筝笑了笑:“别介意。”

谢筝并不介意,姑娘孤身在家,怎么会轻易让男子进屋?

站在门口说上几句,还要顾忌左邻右舍的嘴,陆毓衍也是清楚这一点,才会让谢筝过来的。

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中屋里就一张破旧桌子,两张长凳,墙边立着块木板,边上竖着卷起来的席子,西边挂着块洗得泛白的棉布,挡着通往内室的路。

“家里没有茶的,”楚昱缈给谢筝端了碗水,“里头是我住的,哥哥住外头这间,夜里拿木板和长凳拼一拼就睡了,家里就这么大,住不开。”

谢筝饮了一口,问道:“楚公子昨夜是什么时辰回来的?”

楚昱缈见谢筝并不嫌弃,不由放松许多,说起昨夜事情。

楚昱杰极少夜归,就怕楚昱缈一人在家不安全,像昨夜那样天黑透了才回家,是少之又少的。

楚昱缈迟迟不见兄长归家,正一肚子牵挂,楚昱杰就回来了。

“手背上还有伤,我看到时吓了一跳,问他是怎么弄的,他说他跟段立钧打了一架,”楚昱缈说到这儿眼睛一亮,“是了,我先找了药给他处理伤口,而后想把他换下来的鞋子拿出去拍打拍打时,就落雨了。下雨时是什么时辰?”

“二更过半,”谢筝说完,看向门边的鞋子,“是那双?”

楚昱缈点头:“对,那双是为了让哥哥去考场时体面些,我上个月新做的。我们这条胡同,下雨时一脚泥,不下雨时一脚灰,哥哥每天回来,我都要把鞋子拍一拍,毕竟是新鞋子呢…”

“那你知道,楚公子为何要与段公子打架吗?”谢筝问道。

提及段立钧,楚昱缈的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哼道:“段立钧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恶霸!”

“此话怎讲?”谢筝追问。

楚昱缈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垂着头不说话了。

谢筝见她不肯说,就另起一头:“说是为了一诗,段公子盗了楚公子的一诗作,留在了清闲居的白墙上,楚公子为此和段公子起了冲突,他说他也弄不清为何自己的诗会落在段公子手中。”

“诗?”楚昱缈的眸子倏然一紧,脸色白了白。

第五十六章 隐瞒

谢筝沉沉望着楚昱缈,语调轻柔:“是啊,一诗。”

她的语气分明没有半点强硬痕迹,甚至是放柔了许多,免得楚昱缈紧张,可一提起诗作,楚昱缈的樱唇抿得紧紧的,目光游离。

半晌,楚昱缈道:“什么样的诗作?”

谢筝没有去清闲居里看过,只听松烟说过一句,便道:“是咏柳诗。”

楚昱缈叠在膝上的双手骤然收紧,捏着帕子,声音微微颤着:“是啊,哥哥很喜欢写这些的,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人盗窃…”

谢筝幽幽叹了一口气,楚昱缈如此动摇,可见她说的并不是实话。

思及牢中楚昱杰对这个问题的回避态度,谢筝心里大致有了决断。

楚家两兄妹都很清楚诗作落到段立钧手中的缘由,只是他们都不肯说。

“楚姑娘,”谢筝的手缓缓握住了了楚昱缈交叠的双手,那双手微凉,不住轻颤着,她劝解道,“楚公子手上有伤,他承认昨夜与段公子起过争执,眼下的情况对他很不利,唯有早早寻出真凶才能还他清白,你隐瞒一些内情,对此无益。”

“我…”楚昱缈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她咬着唇摇了摇头,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我是真的不知道。人不是哥哥杀的,你们别冤枉他。”

谢筝端起碗,把水一口一口饮尽。

既然楚昱缈不肯说,她也无需再耽搁功夫,等寻到些蛛丝马迹时,再来问话,远比现在容易。

就好似三娘的事儿,有了实证,梁夫人才愿意开口。

谢筝起身告辞,出门时又仔细看了那双布鞋,针线缜密,鞋面上沾了些灰,使它看起来半新不旧的。

楚昱缈关上了大门。

陆毓衍就站在不远处,松烟却不见了身影。

谢筝冲他摇了摇头,并没有在胡同里说什么,一前一后走到了大街上。

陆毓衍引着谢筝入了一家茶楼,要了一间雅间,吩咐小二打一盆温水来。

谢筝疑惑地看了陆毓衍一眼,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便把楚家里头的状况与楚昱缈说的话仔细说了一遍。

“她和楚公子一样,都选择了隐瞒。”谢筝皱着眉头,又说起了那双鞋子,“楚公子应当是在落雨前回家的。”

楚家虽然不富裕,但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很整洁,看得出来,这两兄妹都是爱干净的人。

昨日是过了未正才起风的,在那之前,并没有要落雨的迹象。

胡同下雨后难行又泥泞,若楚昱杰是白日里出门,他穿的应当是布鞋而非木屐,若他是过了未正出门的,他穿的便是木屐。

以他们兄妹爱干净的性子,那双沾了灰的新布鞋,早就已经拍打干净了。

若他在落雨后归家,鞋子就不止是沾了灰了。

正如楚昱缈说的,她昨夜正要出门去拍打鞋子时落雨了,这才把布鞋放在了门边,一早起来,衙门里就来人了,以至于她压根没有心思再去顾及这些小事。

谢筝说到一半,雅间的门被轻轻敲了敲。

小二送了水进来,松烟后脚也到了,掏出一个布包交给陆毓衍,眼神却不住往谢筝身上瞟。

谢筝叫松烟看得莫名其妙的,刚想问两句,松烟就催着小二出去,他自个儿也走出了雅间,顺便带上了门。

“他瞧我做什么?”谢筝憋不住,转头问陆毓衍。

陆毓衍拍了拍桌上的布包,走到窗边坐下:“换上吧。”

换上?

谢筝不解,打开了布包,看着里头的东西,一下子就通透了。

一双足衣,一双绣花鞋,都是簇新的。

她在胡同里踩进了泥水里,足衣鞋子都湿透了,这是陆毓衍让松烟去准备的,也难怪松烟不住瞅她。

谢筝垂眸,低低道了声谢,背对着陆毓衍在桌边坐下,脱了鞋袜,她倒是没说让陆毓衍回避的话,便是她说了,谁知道陆毓衍会不会拿旁的话堵她。

帕子浸了热水,又绞干。

陆毓衍望着半启着的窗,想琢磨案情,耳边却是清楚的水声。

他还是偏过头看向谢筝。

姑娘家背影纤细,他一眼就看见了那双被遮掩着只露出了一小截的白玉足跟,连着细细的脚踝,似是他一掌就能握住。

陆毓衍凝神看着,直到谢筝收拾妥当,穿上了鞋子,他才收回了目光。

谢筝把换下来的鞋袜收好,这才起身开门让松烟进来。

松烟背身立在门边,见门开了,他转过身来朝谢筝笑了笑。

笑容尴尬又透着几分谨慎。

谢筝没法与松烟解释,干脆作罢,只说要紧事。

“楚家兄妹都不肯说,但这事儿还有一点蹊跷,”谢筝顿了顿,见陆毓衍示意她说下去,她道,“楚公子说,那诗是一时兴起所写,就收在家里,连博士们都没有看过,谁都不晓得他才是写诗的那个人。

段公子李代桃僵,不会把内情到处张扬,同窗知道他的水平,能猜到诗作并非他所写,但不至于晓得那诗出自楚公子。

既如此,今日大堂上,是哪一位考生报出了楚公子的名字?”

陆毓衍沉沉看着谢筝,桃花眼底猝然有了一丝笑意,越来越深,连唇角都微微上扬着,他漫不经心般点了点头:“说你机灵,还真是机灵。堂上指出原作实是楚昱杰的监生叫贾祯,是个例监,功课中规中矩,家产殷实,出手大方。”

例监是指捐资入了国子监的学子,靠得就是手中有银子。

门又被敲了敲,外头传来声音,道:“陆兄,我是贾祯。”

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见谢筝诧异,陆毓衍低声解释道:“这茶楼是他贾家的产业,他不去国子监的时候,多在这里。”

谢筝了然。

贾祯拱手进来,拉了把椅子在陆毓衍边上坐了,叹声道:“陆兄来了,怎么也不让人知会我一声?

不瞒你说,我心里慌得厉害。

好端端的,段兄叫人一刀捅死在河边,他明明昨夜还跟我一道吃酒的,你说说…

哎!楚昱杰那人吧,我跟他打的交道不多,但博士们都很喜欢他,就因为我的话,叫他下了大牢。

真要是他做的也就罢了,可他要是无辜的,我岂不是害了他吗?”

“你只是实话实说罢了,”陆毓衍的指尖点着窗沿,道,“我有一事不解,你怎么知道那是楚昱杰的诗?”

“听说的,”贾祯摸了摸鼻尖,“就昨夜吃酒的时候,我吃多了,半醉不醒的,迷迷糊糊听见这么一句,大堂上问起来,我冲口就出了,说完我就慌了呀,从衙门里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回想,想到了现在,都记不起来这话是谁说的。”

第五十七章 等着

滴滴答答。

才停了一个多时辰的雨又开始落了下来。

陆毓衍没有关上窗,反倒是一把推出去,半启着的窗户全打开了,雨水随着风飘进来,凉得贾祯一个激灵。

“贾兄的酒量不差,”陆毓衍走回桌边,饮了口热茶,道,“你都半醉不醒了,其他人只怕早就倒下了吧?”

“哪儿的话,与段兄几个是没法比的,”贾祯讪讪笑了笑,突然眼睛一亮,一手做拳击掌,喜道,“叫你这么一说,倒是能除去几个人选。

我们昨夜去吃酒的总共也就八人,刚过戌初,李兄与金兄那两个怕媳妇的就先走了,曹兄、陈兄两位酒量远远不及我,我记得我还算清醒时,他们两个就已经趴下,叫人给扶回家去了…”

贾祯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他昨夜吃了不少酒,宿醉之后,本就头痛,大清早又出了人命事情,整个人都懵了,此刻回想起来,许多细节都不太清晰。

“他们走的时候,我肯定还没醉,若是那时听说的,断断不会记不得,”贾祯一面回忆一面点头,背着手在雅间里来回踱步,道,“那之后,就剩下我与段兄、易兄与柳兄了。

那酒肆的掌柜的说,段兄是清醒着自个儿离开的,那他就不会说醉话,自己不会说出来的。

看来,就是易兄和柳兄了,定是他们其中一人说的。

陆兄,我去问问他们两人吧?人命关天的事情,总要弄弄清楚,万一真因为我的一句话…”

陆毓衍放下茶盏,道:“我回头寻他们问问。”

贾祯垂着肩膀点了点头,见陆毓衍要离开,他赶忙起身相送。

一行人走到楼梯口,贾祯一脸纠结,犹豫再三,开口道:“昨天在清闲居里,段兄说话是不中听,易兄他倒是有心相劝的,还望陆兄别误会。”

提起昨日清闲居,早上松烟说过的话有一股脑儿地冲进了谢筝的脑海里,她低垂着头看着新换上的绣花鞋的鞋尖,不自禁咬住了唇。

虽没有亲眼瞧见当时场面,可谢筝设身处地去想,心里就酸得厉害。

她抬头瞄陆毓衍,哪知陆毓衍的目光亦停在她身上,叫他逮了个正着。

陆毓衍眉角微微挑着,轻轻“呵”了一声,不知是笑了,还是讥讽:“没什么误会。”

当时易仕源的那几句话,到底是相劝解围还是火上浇油,明眼人一听就知道。

贾祯与易仕源相熟,帮易仕源开脱几句,算是人之常情,可惜,别说陆毓衍不信,苏润卿都不会信的。

出了茶馆,松烟去叫轿子了。

陆毓衍站在屋檐下,看着街上匆忙而行的百姓。

谢筝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会儿,又抬眸去看他。

陆毓衍身材修长,谢筝在姑娘之中不算娇小的,却也只到陆毓衍的肩膀处。

侧边看去,陆毓衍的鼻梁高挺,薄唇抿着,在秋日风雨里,透着股孤傲清冷之感,似是在周边筑起了一面看不见的墙,疏离极了。

仿若是察觉到了谢筝的视线,他稍稍偏过头来,桃花眼低敛,眼底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瞬间将那堵墙打碎,添了几分温和与亲近。

谢筝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

冷风拂面,吹散了脸颊上的温度,唯有额头依旧热得厉害,就好像那夜抵在额间的那只手依旧贴着一样。

“怎么了?”陆毓衍问道。

谢筝一怔,视线没有回避,脑海里混沌得厉害。

这个时候,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案子摆在眼前,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心情来仔细说镇江事情,单单一句“对不起”又苍白得厉害…

见她迟疑,陆毓衍的视线往下移,落在了谢筝的鞋尖,道:“鞋子小了?”

脚尖下意识动了动,谢筝摇头道:“正好的。”

陆毓衍眼底的笑容清晰了许多,把话题又转回了案子上:“贾祯、易仕源、柳言翰,你觉得是哪一个?”

哪一个先知道了诗词的来源?

是贾祯说谎,还是易仕源或者柳言翰半醉半醒间把事情说破了?

谢筝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她知道,陆毓衍看出了她摇摆起伏的心境,没有逼她,反而是寻了台阶与她,正如他那夜说的,什么时候谢筝想说了、能说了,再来说明,他就等着,只是等着而已。

眼下是时机不对,但最迟、最迟等到这个案子结了,她要与他说明白。

谢筝想好了,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只见过贾公子,对另两位公子的性情全然不知,一时也无从判断。不过,我感觉贾公子说的是实情。”

“为何?”陆毓衍问得随意,好像并不意外谢筝会如此推断。

谢筝听出来了,不由莞尔:“他若要搅混水,该把昨日在场的人都拖下水,而不是将那四人排除出去。”

“有理,”陆毓衍轻笑,见轿子来了,道,“不过都是推断,要知实情,问一问楚昱杰就知道了。”

问楚昱杰?摆明了在掩饰内情的楚昱杰会说实话?

谢筝疑惑,直到回到顺天府,在大牢里见到了楚昱杰,她才领会了陆毓衍的意思。

大牢中的味道依旧难闻。

楚昱杰抱膝坐在角落里,整个人看起来比之前更狼狈低落。

陆毓衍唤他,道:“我去过紫云胡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