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筝瞅了一眼,估摸有小二两,这银子对萧家来说,就是一个大丫鬟一个月的月俸,但对楚家来说,只怕是眼下能拿出来的全部了吧。

陆毓衍点头,道:“我去看看楚昱杰。”

大牢阴冷,里外差距太大,谢筝进去时不禁打个了寒颤。

楚昱杰依旧抱膝坐着,眼睛通红一片,见陆毓衍来了,双手重重搓了搓脸,让自个儿看起来别那么狼狈。

陆毓衍也不与他绕,开门见山,道:“易仕源与楚姑娘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了些。”

楚昱杰的眉头皱了皱。

“易仕源与我说,他和楚姑娘两情相悦,虽然家世不同,但他等着你金榜题名,”陆毓衍顿了顿,见楚昱杰垂着脑袋,脸上神色辨不清晰,便又道,“你昨日念过,你若无法洗清冤屈,你妹妹总还算有人照顾,那个人是指易仕源吧?”

楚昱杰的身子颤了颤,仰着头,长叹道:“我知情的,我昨天几乎都说了,也唯有易仕源与阿渺的关系,我瞒下了。

那天夜里,我和段立钧打了起来,我问他如何拿到我的诗作。

段立钧起先不肯说,与我闹极了,脱口道,诗是从易仕源处得来的,他根本不清楚那诗作是我写的。

我知道阿渺与易仕源有往来,那诗应当从阿渺那儿拿出去的。

源头在阿渺,我没脸跟段立钧扯明白,就作罢了。”

这个理由并没有出乎陆毓衍与谢筝的意料,也唯有事关楚昱缈的声誉,楚昱杰昨天才会不肯说明。

“楚姑娘和易仕源,你怎么看,或者说,她怎么想的?”陆毓衍问道。

许是这问题让楚昱杰听出些别样意味来,他绷紧了下颚,干巴巴道:“易家是与我们家截然不同,但无论是我,还是阿渺,在与人相处交际上,从未有‘占便宜’、‘攀高枝’的想法。

家里再困难,只要我努力念书,总有翻身一日,哪怕不是步入官场,我给博士们打下手,去学堂里给开蒙的孩子们讲课,养活两人还是可以的。

若我能得官身,易仕源能善待阿渺,那就是皆大欢喜,若我没有那个能耐,阿渺也不会不切实际。

她是与易仕源往来,但两人之间,从来都是清清楚楚的,阿渺没做过丢人的事。”

听到这里,不单是陆毓衍,谢筝都晓得结症所在了。

楚昱缈倾心易仕源,她希望的是两家能“平等”,若是不能,她也就不与易仕源往来了。

而易仕源,就如昨夜萧娴说的那样,他有他的野心,他可不会被“儿女情长”捆住脚步。

楚昱缈不屈服,那就只能先害了楚昱杰了。

陆毓衍道:“楚姑娘有没有与你说过,我们怀疑凶手是易仕源?”

楚昱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抬起了眼帘,看着陆毓衍,眼底有些许挣扎。

陆毓衍沉声问道:“你有想过,你何年能得中杏榜、何年能等到缺、又是何年能从不入流走到七品、六品?你有多少年,你妹妹有多少年?

科举、仕途之路,原本就没有任何规律可依,也许三年,也许三十年,也许你一辈子都无法步入官场。

那易仕源呢?易家不缺银子,你若是易仕源的父母,你会为他如何选择?

或者说,以易仕源巴结段立钧的性子来看,你觉得他是怎么想的?”

楚昱杰的心重重一痛。

直到楚昱缈来探望他之前,他一直难以相信,他的一诗竟然引命案。

段立钧真正的死因,在楚昱缈说出衙门里疑心易仕源起,楚昱杰就隐约有些明白了。

或者说,他全明白,只是不敢确信,确信自己的同窗,确信对楚昱缈认真且关切的易仕源竟然如此算计他们兄妹,直到这一刻,陆毓衍的几个问题大刀阔斧一般,让他不愿信,也唯有相信了。

第七十四章 念想(求月票)

楚昱杰浑身冷得慌,仿若此处不是阴暗大牢,而是冰窖。

他的手攥得紧紧的,整个身子里似是充满了怒意,良久,他总算平复了情绪,道:“陆兄,我知你为此案尽心,我会再想一想,理一理,但有关案情的事,我没有瞒着你的了。

阿渺其实也明白,所以来看我的时候才哭得那么伤心,她是被蒙骗了,却不是一叶障目不愿清醒之人,我想,她能想透彻的。

有一事还请陆兄帮忙,叮嘱她不要去寻易仕源对质,我怕她会吃亏。

至于我,这儿是寒碜些,可我小时候更寒碜呢,我是没事的,我只担心阿渺。”

楚昱杰能想通自然最好。

陆毓衍颔,道:“我会转达的。”

楚昱杰道了谢。

谢筝跟着陆毓衍出了大牢,外头温热的阳光一扫阴霾,她眯着凤眼抬头看日光:“去紫英胡同吗?”

她就站在日头下,阳光落在她身上,整个人仿若染了一层光晕,越好看。

陆毓衍半侧着身子,眼神落在谢筝身上,道:“楚姑娘也许会再说一些不中听的话。”

谢筝不禁笑了。

早晨时,楚昱缈正因为流言着急,又突然听谢筝质疑易仕源,情急之下,说出什么话来都不奇怪。

眼下,他们兄妹一道梳理过了,她应当平复许多,心中再有偏向,听楚昱杰描述,楚昱缈肯定是偏向哥哥的。

“应该不会了吧,”谢筝弯着眼,道,“真说了,我也不怕的。”

有陆毓衍,有萧娴,她是真的不怕的。

深邃的桃花眼猝然闪过笑意,唇角微微上扬着,陆毓衍神情自若,颔道:“走吧。”

松烟候在不远处,刚抬头就叫自家二爷的笑容闪花了眼,恨不得拿双手捂住眼睛。

他清楚记得,夫人还在京里时,总与身边的妈妈们念叨二爷天天板着个脸冷冰冰的,往后成家,这幅模样怕是要把谢大人家的千金给冻着。

真该让夫人亲眼来看看,二爷与谢姑娘在一道时,哪儿还有半分冷漠?

虽然是不能与那些满面和煦的公子们相比,但以二爷平日性情来说,现在这样,已经够叫人如沐春风了。

真真是叫他没眼看了!

巳时将过,街头的酒楼、食铺开始热闹起来,从边上经过,香气扑鼻。

顺天府去紫英胡同,沿途经过香客居。

松烟机灵,没等陆毓衍吩咐,一溜烟小跑着进去,没一会儿又抱着一包包子出来。

“姑娘,牛肉馅儿的。”松烟乐呵呵道。

熟悉的味道让谢筝欣喜,她咬了一口,肉香味充盈,却丝毫不见腻味。

偏过头看了陆毓衍一眼,谢筝想问他为何知道她喜欢这家的牛肉包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想问的问题多了去了,只怕这一路都问不完,等下回一道问吧。

入了紫英胡同,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午饭,此处外乡客多,各家口味不同,混在一块,呼吸之间,鼻子痒痒的。

楚家大门紧闭,松烟敲了敲,抬声道:“楚姑娘,阿黛姑娘来看你了。”

没等多久,楚昱缈开了门,头微微散着,眼睛通红,精神并不好。

她请了谢筝进去,道:“我回来后一直躺着,乱糟糟的,见笑了。”

谢筝摇了摇头,递给她两个包子:“还未吃午饭吧?来的路上买的,你填填肚子。”

楚昱缈深深看了谢筝一眼,没矫情地推来推去,拿了个碗来装了,又给谢筝倒了碗水:“早上是我不对,我给你赔礼。”

如此简简单单的,反倒让谢筝莞尔。

楚昱缈没有说任何理由,她原本能说许多,可她一个字都不说,大约在她心中,那些理由就像是为自己开脱一样,既然是道歉,那就无需开脱。

谢筝看着她,道:“我说的那些话,你一时之间肯定很难接受。”

楚昱缈的眼睛愈红了,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现在还是很难接受。

我真心待他,我想他也同样真心待我,你与我说,他包藏祸心,杀人嫁祸给哥哥,要毁哥哥前程,要毁我一生…

这种事情,没有真凭实据,我做不到点点头说‘是这样啊我知道了’。

也许是心中还有一丝念想,不很轻易放弃吧。”

话音落了,眼泪就跟着砸了下来。

虽然嘴上说着难以接受,但谢筝看得出来,楚昱缈冷静了许多,她就算是哭了,情绪也不像早上那般大起大落。

或者说,她其实已经有了判断,就像她自己说的,只余最后那一丝念想。

谢筝柔声问她:“在你眼中,易仕源是个什么样的人?”

含着泪,楚昱缈笑了:“我若觉得他不好,又怎么会倾心呢?温和会关心人,体贴又很规矩,大概是我不懂看人吧…”

“哪有一眼就能看穿一人善恶的?若真有那等本事,衙门里哪里还需官员衙役们查案断案,将那有本事的人请了去,就能断清天下案子了,”谢筝支着腮帮子,道,“人心最难辩真假。”

楚昱缈放松了许多,道:“易公子与段立钧的事,但凡我知道的,前两回都说给你听了,此刻再想,也想不出旁的来。”

“你哥哥担心你,怕你与找易仕源对质,让我过来看看,”谢筝垂着眸子,低声道,“你还有哥哥的,千万照顾好自己,莫要做傻事。案子就交给衙门里吧。”

楚昱缈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谢筝起身告辞。

楚昱缈送她离开,道:“谢谢你的包子。”

谢筝转眸,楚昱缈通红的眼角叫人心生怜惜,她顿了脚步,笑着宽慰道:“心里不舒坦,那就把包子吃了,皮薄肉多,要是吃了一个还闷得慌,就再吃一个。”

扑哧,楚昱缈笑出了声,手扒着门板,重重颔。

门在眼前关上,谢筝舒了一口气,刚抬眸要与陆毓衍说话,视线相接,她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清浅笑意。

陆毓衍睨着她,连语调都轻快许多:“一个不够,就再吃一个?”

调侃一般的话语落在耳畔,谢筝不禁脸上一烧。

没等她回答,陆毓衍眼底笑意更浓,一面不疾不徐往前走,一面道:“听起来挺有道理的。”

第七十五章 畏罪(求月票)

出了胡同,陆毓衍带谢筝往易仕源的成衣铺子去。

铺子开门做买卖,大中午的,没什么客人,留了个小伙计看着铺面,掌柜的应当是吃饭去了。

铺子对面,沿街摆了一家面摊,支了两张方桌,生意很是不错,坐得满满当当的。

也有客人等不到座,端着碗就蹲在边上吃。

谢筝经过的时候,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滋溜着拌面,视线在陆毓衍和松烟身上滑过,又埋头吃了起来。

陆毓衍引着谢筝进了街角的一家药铺。

药香味迎面而来。

坐堂的大夫眼皮子都没有抬,陆毓衍熟门熟路上了二楼,推门进了一小间。

两家铺面的门虽然没开在一条街上,但从这里的窗户看出去,正好瞧见易家成衣铺子的正门。

谢筝想问这是谁的铺面,转眸见桌上摊着一本书册,上头密密注了些字,字体俊秀,她认得那是萧临的字迹。

“这是萧家的铺子?”谢筝问道。

陆毓衍颔,道:“是舅母的娘家铺子,不打眼。”

谢筝会意,易仕源一定想不到,他的成衣铺子就在沈氏药铺的眼皮子底下。

“盯着易仕源的,是不是蹲在面摊边吃面条的那个?”谢筝大体形容了一番。

陆毓衍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就又放下了:“看出来了?”

谢筝莞尔:“我们经过的时候,他抬头看你。”

“不够谨慎。”陆毓衍眯着眼道。

毕竟只是府中的一个家仆,又不是衙门里办案子的衙役,术业有专攻,哪儿能周详得天衣无缝?

谢筝是知道有人在盯易仕源,这才能分辨出来,毫不知情之人,大抵是看不穿的。

松烟去问话了,为免招人眼,特特挑了角落,简单问上两句。

待把守在前后门的家仆都问了,松烟不禁犯了难。

他仰头看着药铺二楼,这会儿他是上去还是不上去?

犹豫再三,松烟心一横,硬着头皮上楼敲门。

推门进去,那两人面色如常,瞧不出一丝一毫的不自然,松烟暗暗松了口气,低着头道:“爷,易仕源回了铺子之后就一直没出来过,里头到底在捣鼓什么,那就不知道了。”

指尖轻轻瞧着桌面,陆毓衍问他:“易仕源没动静,他身边其他人呢?”

松烟摸了摸鼻子,道:“那掌柜的小儿子出去了,盯着的人怕前脚跟上去,后脚易仕源出入都没人看着了,就没跟。那小子出去快大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陆毓衍点了点头。

眼下也没旁的办法,只有等着易仕源出手。

陆毓衍取了博古架上的棋盘、棋篓,道:“下会儿棋?”

谢筝的棋艺算不得出众,她虽看过不少棋谱,一一记在心中,但黑白纵横并不单单是前人记下来的那般按部就班,有人锋芒毕露大杀四方,亦有人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真论起棋盘胜负,谢筝并不擅长。

不过就是打时间,下棋倒也不错。

青葱手指夹着棋子,愈显得那指甲圆润小巧,谢筝起初还游刃有余,棋局过半,不知不觉间就艰难起来,坚持了一会儿,还是中盘告负。

胜的人没多少喜色,输的人也没什么恼意,收拾了棋子,又新开了一盘。

淡定得叫一旁不动声色观战的松烟都暗暗诧异。

谢筝连输了三盘,见天色不早了,将棋子都收拢了,放回到博古架上。

松烟心里跟猫抓似的,凑过去压着声儿与陆毓衍道:“爷,哪有一连赢三盘的,你好歹让让姑娘啊。”

哪个姑娘家,肯一直输一直输的?

换个娇气又脸皮薄的,不说悔棋了,只怕已经恼得拿棋子丢他们爷了。

陆毓衍斜斜睨了松烟一眼,目光又落在了谢筝的背影上,哼道:“让什么?”

棋如其人。

纤细、认真,却又不失韧劲,对局势了然于心,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时,会洒脱认输,绝不死撑着。

谢筝棋力差了陆毓衍一截,却胜在思路清晰,陆毓衍若有心相让,定会被一眼看穿。

她的性子,是不喜欢别人故意让着她的。

松烟还想说什么,见谢筝已经收拾好了,便赶紧闭了嘴。

三人下楼,还未走到顺天府,就见一衙役小跑着过来。

“陆公子,”那人行礼,道,“我正要去找你,一刻钟前,有个妇人来衙门里报案,说她男人悬梁了,怕是畏罪自尽。”

谢筝闻言,眉心微微一蹙。

“畏罪?”陆毓衍沉声道。

衙役连连点头:“那个自尽的,正是昨儿个清晨来报案的更夫。”

谢筝愕然,下意识转眸去看陆毓衍,只见他下颚紧绷着,眸子漆黑如墨,浓得仿佛晦日的夜色。

沉默片刻,陆毓衍道:“去看看吧。”

衙役引着他们到了更夫家中。

那条胡同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有胆大的,开着门看热闹,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说话。

杨府尹背手站在门边,看着仵作查验。

谢筝迈进去的时候,听见了妇人咽呜哭声。

陆毓衍与杨府尹见礼,杨府尹心事沉沉,叫了古阮过来。

古阮指着坐在地上哭泣的妇人,道:“死的更夫叫冯四,那是他媳妇冯王氏,是个走货娘子。”

谢筝顺着古阮手指的方向看去。

冯王氏二十出头,模样清丽,哭得梨花带雨,似乎是因为突然丧夫,匆匆去了头上绢花,没来得及梳头,头有些散乱。

再看躺在地上的冯四,两鬓有些白,看起来快半百年纪了。

饶是做更夫日夜颠倒,也不至于苍老得这般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