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筝低声道:“这两夫妻的岁数…”

古阮会意,颔道:“冯四今年四十八了,家里穷没娶到媳妇,攒了二十年的银子,给了冯王氏老爹,把人从山上接进城里。两人差了两轮。”

谢筝不禁深深看着冯王氏。

山里农户拿女儿换银子,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冯四能讨到年轻二十多岁的冯王氏做媳妇,看来是给了不少聘礼银子的。

“冯王氏下午回来时,冯四就吊死了,桌上摆着把匕,”古阮说着便取了那把匕来,“已经比对过了,应该是杀害段立钧的凶器。”

第七十六章 谎话(悠麻和氏璧+)

捅死段立钧的匕出现在了冯四家里。

谢筝的心沉甸甸的,饶是她和陆毓衍等着易仕源出招自保,甚至也想过自保的其中一种方式是嫁祸旁人,只是他们都没有意料到,易仕源出手如此直接。

“冯王氏怎么说的?”谢筝又问。

古阮叹了一口气,道:“受了刺激,只顾着哭,邻居几个大娘帮着一块问了话,才多少弄明白些事情。”

与夜里打更、白日睡觉的冯四不同,冯王氏是个白天做些小买卖的走货娘子,挑着胭脂绢花拨浪鼓走街串巷,因着她模样俊、嘴巴甜,这两年生意一直不错。

今日冯王氏如平时一样,早上出去卖货,傍晚回来做晚饭,哪知道进到家里一看,冯四吊在屋梁上,早就没气了。

冯王氏吓得大哭,引来了左右邻居。

几个胆儿大的,帮着把冯四放下来,两个大娘陪着冯王氏到衙门里报案,呈上了那把匕。

谢筝上前,在冯王氏跟前蹲下身来,柔声问道:“为何说是畏罪自尽?”

冯王氏的身子僵了僵,泪眼婆娑望着谢筝,哭得久了,她说话一喘一喘的:“昨儿个天亮回来,他就很不对劲。我以为他是碰见死人,惊了魂了,中午特特抓了点安神的汤药回来煮,哪知道进屋里就听见他做梦说胡话,说他杀了人了。”

她说得磕磕绊绊的,整个人蜷缩着,格外可怜。

谢筝并不催促,静静听她往下说,总算弄明白了。

冯四是个贪小便宜的,这把匕是前回从一个醉汉身上摸来的,他看着东西不错,就收在身上,夜里打更也算是个防身的东西。

那夜子时,冯四在青石胡同河边碰见了喝多了走得摇摇晃晃的段立钧,心生歹念想偷个钱袋子。

不曾想,段立钧看起来像是一眨眼就要醉倒趴下的样子,却还有些力气,一把扣住了冯四的手。

冯四吓坏了,脑袋空白,抽出匕就扎了过去。

人死了,冯四没敢再捞钱袋,转身就跑了,连刀鞘丢了都不知道。

大半夜的,又下大雨,压根没人瞧见,冯四却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做了凶案,越思忖越怕,想到天亮时别人现了段立钧,衙门里来问他这个更夫时,他愈加说不清,干脆贼喊捉贼,先一步报到了衙门里。

“我劝他投案,他说什么也不肯,昨夜去上工,天亮回来时状况还不错,我就出门去了,哪里想到、哪里想到…”冯王氏掩面痛哭。

谢筝的心直直下坠,冷冰冰的。

冯王氏这一席话,在不知情的人耳朵里,并无多少问题,若是谢筝和陆毓衍还不知道易仕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只怕也会信了冯王氏的说辞。

只是,段立钧的死与冯四完全不相干,冯四何来的胆怯、何来的愧疚,又怎么会畏罪自尽?

冯四当了替死鬼,而冯王氏在睁眼说瞎话。

谢筝嘴上安慰了冯王氏两句,站起身往屋里去。

屋子里很暗,冯四为了白日睡觉,在窗户上挂着厚厚的黑布。

屋梁上还挂着绳子,打的死结,一把椅子翻倒在地上,就像是冯四自尽时自个儿踢翻的一样。

谢筝正比划着高度,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她侧过身去看,是陆毓衍。

“以冯四的身高,将将合适。”谢筝道。

陆毓衍快看了一眼屋里状况,压着声儿与谢筝道:“我看过冯四了,他身上没有其他伤痕,也不是中毒,他是窒息而死,脖子上的勒痕的确是悬梁的痕迹,但他吊上去的时候,已经死了。”

谢筝捏了捏指尖,半晌默默点了点头。

她往里走了两步,望着窗边做床用的木炕。

冯四虽然半百年纪了,又是睡梦中被人偷袭,但毕竟是个男人,冯王氏一人不说能不能闷死冯四,但绝对不可能把冯四吊到屋梁上。

冯王氏有帮手。

谢筝把冯王氏的话告诉了陆毓衍,沉吟道:“易仕源一直在铺子里,看来要查一查到底是谁帮着冯王氏行凶了。”

“这不难猜。”陆毓衍道。

谢筝微怔,复又醒悟了:冯王氏恐怕有一个有情人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子,杨府尹正让人把冯王氏带回去问话,急得那妇人哭喊不止,连呼冤枉。

杨府尹为了段立钧的案子头痛不已,恨不得立刻就捉拿真凶,好长舒一口气,偏偏陆毓衍怀疑的易仕源是个监生,又是官家子,他不好贸然抓人,对冯王氏就没那么讲究了,催着衙役赶紧把人押走。

“我没有害他!我没有害他!”冯王氏哭得厉害,“梅婶子帮我说句话吧,下午卖货,我们两个是一道走的。”

梅婶子正是陪冯王氏去报案的妇人,听冯王氏喊她,只好硬着头皮出来,道:“大人,是这么一回事,一整个下午,我都跟她在一块。”

杨府尹耐着性子,道:“冯四不是自尽的,他是死后被人伪装成悬梁的,冯王氏一口咬定冯四是畏罪自尽,满口胡话!”

围过来的百姓不住窃窃私语。

冯王氏喊道:“我夫是被人害死的?谁害了他,谁害了他,我要与他拼命!”

“谁害死的?你心里最最清楚!”杨府尹冷哼一声,甩着袖子就走。

冯王氏还想挣扎,到底比不过衙役力气。

人带走了,邻居们渐渐散了,梅婶子垂着脑袋站在门口,哭丧着脸。

一圆脸妇人凑到她身边,咋舌道:“我上次就跟你说,半夜里看见个人从她家出来,让你别与她走动,你还不听我的。”

梅婶子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谢筝走过去道:“两位婶子与我说说?”

梅婶子没吭声,那妇人干巴巴笑了笑,也没搭腔。

谢筝掏出几个铜板来,往两人手心里一塞:“我晓得两位婶子是厚道人,不想背后论人是非,但这到底是出了人命了,你们说呢?”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梅婶子拿胳膊肘撞了撞那圆脸妇人。

圆脸妇人压低了声,道:“上个月我家姐儿半夜里病了,我出门找大夫,就瞧见了一男的从冯家出来,夜里黑,模样没看清,但肯定不是冯四,冯四打更去了。

不是我要说她长短,冯四都成一糟老头了,她才二十出头,模样也不差,他们两个做夫妻,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她搭上别人,一点也不奇怪。”

第七十七章 身量(月票30+)

一旦打开了话夹子,后头的话就一溜儿冒了出来。

“别人家都是日作夜息,他们两夫妻,一个打更、一个卖货,除了早上、晚上吃饭,连面都见不上,”圆脸妇人道,“冯四长得又不咋样,脾气也不行,换作哪个小娘子能受得了啊?

要我说啊,就是老夫少妻惹的。

冯四的年纪比他媳妇的老子还大,真把媳妇当闺女养,好好护着也就算了,偏那冯四说话做事阴测测的,看他媳妇跟看个烧火丫头一样,不是饭菜不好吃就是家里没收拾干净。

啧啧,就那样的男人,能疼人呐?搂着一道睡,只怕还嫌弃媳妇身上没几两肉,硌得慌!”

梅婶子听不过去了,忍不住又拿手肘撞圆脸妇人。

“撞我做什么?我还说错了呀!”妇人哎呦一声,还想再说些旁的,见谢筝还是个姑娘家装扮,便醒过神来,讪讪笑着道,“瞧我这人,嘴巴没边,不说了不说了。”

谢筝一脸坦然,似是浑然不觉圆脸妇人说得过头了,问道:“那个男人身量如何?”

“夜里乌起码黑的,”妇人拧着眉头想了想,“个头挺高,也挺壮的,隔了几步路,就看到个大概,我当时还想啊,这要是叫冯四撞见了,比拳头可比不了。”

等圆脸妇人转身走了,梅婶子犹豫再三,低声与谢筝道:“冯四对他媳妇动过手,有一回闹得厉害,还是我和我男人去拖开的。

也没什么原因,就是冯四在外头受了气,回来对着媳妇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冯四夜里打更不在,他媳妇模样又俏,许是就被人惦记上了。

不过,今日一整个下午,她确确实实是跟我一块卖货的,这个错不了的。”

谢筝颔道:“婶子,衙门里定然会问明白的。”

梅婶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谢筝晓得她的想法。

妇人**是大过,**杀夫,肯定是要判死罪的,就算那冯王氏是被人强迫污了清白,这个当口上,她又如何自证?

再说了,真是被强迫的,也改变不了冯王氏的命运。

不闹到衙门里还好说些,眼下这个状况…

“我家大姐儿与她一般大,看她吃苦,我也不是个滋味。”梅婶子连声叹着气,摆了摆手,归家去了。

谢筝走回冯家院子,与背手而立的陆毓衍道:“那圆脸婶子半夜撞见过一回,没看清模样,但听她形容身材,并不是易仕源。”

陆毓衍丝毫不意外,引着谢筝走出院子,站在胡同中央,道:“这地方够窄的。”

谢筝一怔,前后张望了几眼,明白了陆毓衍的意思。

胡同小,邻居多,冯王氏与人有染,那男人大半夜来去能避过邻居,可像今日这般,一个眼生的粗壮汉子白天出现在胡同里,肯定招人眼。

起先许是不觉得,出了人命了,总会有人记得那陌生人的。

能够白天在胡同里来去自如,不叫人起疑心,除非那男人就是胡同里的住客。

冯王氏一整个下午都跟梅婶子在一起,能一人害死冯四又把他吊在屋梁上,应当与圆脸妇人说的一样,是个孔武有力之人。

回到顺天府时,杨府尹已经提审冯王氏了。

冯王氏只顾着哭,半句实话不肯讲。

杨府尹被她哭得头皮麻,强忍着没上刑,挥了挥手,示意主簿跟她唠叨两句。

谢筝走到大堂外头,正好听见主簿吓唬冯王氏。

主簿看着敦厚模样,好言好语的,可字字都跟刀子似的,冯王氏原就不是个大胆之人,叫他连蒙带吓唬的,整个人都乱了起来。

乱是乱了,冯王氏却还是颠来倒去的“冤枉”。

陆毓衍看了会儿,吩咐了松烟两句,松烟应着去了,他又抬步进了大堂,低声与杨府尹说话。

杨府尹眼睛一亮,请了个经历给陆毓衍引路,连声道:“辛苦贤侄了,定要让这贼妇说不出话来。”

谢筝随陆毓衍去了书房。

那胡同看着不长,户籍资料却是厚厚一沓,经历一并搬了出来,送到了书房里。

三人各自翻看,将年纪恰当的男子名字一一摘出,再仔细筛选。

冯王氏在半夜里与那男子私通,对方极有可能是未婚男子或者丧妻的鳏夫,若不然,那男人的媳妇多少会察觉。

胡同里住客虽不少,可如此一来,剩下的名字倒也不多了。

稍稍等了会儿,松烟请了那圆脸妇人与梅婶子来了。

两位婶子都是头一回进衙门里来回话,拘束极了,浑身都不自在。

谢筝请二人坐下,道:“大人不愿屈打成招,就让我来问问婶子们,把那男人找出来,免得叫冯王氏再多受些皮肉之苦。”

圆脸妇人硬着头皮笑,按她说啊,冯王氏命都要没了,哪里还差点皮肉之苦?

转念一想,衙门里折腾人的东西,听说都是极其可怖的,她打了个寒颤,点了点头。

“郭从身量如何?”谢筝从第一个开始问。

梅婶子和圆脸妇人都愣住了,喃喃道:“郭从?我们胡同里的?这…”

“依着规矩问罢了,”谢筝柔声道,“婶子们别怕说多了坏了邻里关系,不是真凶就不会冤枉了他,若是真凶,婶子们就是帮邻居们除了一害,谁家愿意与一个杀人凶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呀。”

这话听得在理,那两人松了一口气,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起来。

谢筝只问身材,除去身形瘦小之人后,余下的仅有三个了。

“这三人是做什么活计的?”谢筝问道。

身高体型、在谁家干活,这都是明明白白的事情,无需说假话,也不会因着心中有偏好使得说出来的话不对味,两人的说辞都是一致的。

一个在木匠铺子里当学徒,一个在酒肆里跑堂,另一个在车马行里做车把式。

车把式大前天出了远门,说是拉着客人跑一趟旧都,特特让人来给他老子娘捎过话。

两位婶子白天都没留心学徒与跑堂的是否回了胡同,不敢胡乱断言。

谢筝道了谢,松烟送了两人回去。

古阮依着陆毓衍的交代,去那家酒肆里问了两句,回来道:“中午生意好得不行,那跑堂的从午初忙到了未正,才坐下来填了肚子,放下碗,店里又做起了晚上生意,我过去问话,他脚不沾地的团团转。掌柜的说,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今儿个一步都没出过店门。”

如此一算,最后剩下来的就是那个叫郭从的木匠学徒了。

郭从、冯王氏,总有一人晓得那匕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

第七十八章 三思(月票陆0+)

大堂里灯火通明。

杨府尹好整以暇,靠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主簿绕着冯王氏走了三圈,也没再逼她说话,提着笔不晓得在簿子上写着些什么。

冯王氏瘫坐在大堂中央,左右衙役笔直站着,各个面无表情,只看一眼就骇人极了。

静悄悄的,让她越胆颤,还不如那主簿嘀嘀咕咕说话呢。

陆毓衍走进来,杨府尹听见动静,眼睛滋溜就睁开了,陆毓衍朝他颔,居高临下看着冯王氏,沉声问道:“可是郭从?”

冯王氏的身子僵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满都是惊愕,她觉得冷,地面的寒气似乎透过了双腿冲入了她的五脏六腑,冻得她浑身直哆嗦。

认,还是不认?

冯王氏脑海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衣摆,下唇咬出了血滴子。

郭从很快被带了回来,被古阮推到大堂上时,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冯王氏,似是要把她盯出个窟窿来。

冯王氏摇了摇头,冲口道:“我没说,什么都没说。”

啪——

一声惊堂木,杨府尹哼笑道:“说,还是没说,都一个样。**不算,还谋害人命,妄图伪造自杀蒙骗官府,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

冯王氏脑袋垂得低低的。

郭从梗着脖子,大声喊冤。

“活着的时候吊死的,还是死后吊上去的,仵作难道会验不出来?”杨府尹冷冰冰道。

他对年轻女子忍耐,却不会由着汉子在大堂上放肆,当即让人压住郭从,先打了板子再说。

噼里啪啦的,衙门里打板子有讲究,能让人痛得死去活来,却偏偏清醒得要命,想厥过去都不成。

郭从起先还叫得出声,后来连唉唉两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冯王氏木然看着,浑身跟泄了气一般。

谢筝就站在大堂外,本以为挨了顿板子,郭从该老实些才是,哪想杨府尹问他匕来历,郭从直挺挺趴着,嘴皮子都没有动。

“嘴巴还真硬!”古阮退到大堂外,哼道。

谢筝压着声问他:“铺子里怎么说的?”

“中午时离开铺子的,一个时辰才回去,都当他是回家吃饭去了。”古阮答道。

梅婶子说过,这郭从以前娶过媳妇,前些年郭老太摔断了腿,本就紧巴巴的家里一下子艰难了,郭从的媳妇受不了伺候老太,抛下才刚会走路的闺女,跟个外乡人跑了,这两年郭从是又当爹又当娘的,就算去铺子里当学徒,中午也多是回家来吃饭。

郭从与冯王氏来往,可以说是男女之间把持不住,可杀害冯四却不简单,他好端端的做什么要背上人命官司?

真的想害死冯四,以图与冯王氏长长久久,法子多得去了。

冯四是更夫,寻个大雨夜推入河中,做成“失足淹死”也比在家“畏罪悬梁”来的稳妥得多。

郭从和冯王氏如此选择,定有其他原因。

谢筝思忖着,大堂里的陆毓衍突然出了声:“郭从,那人给了你多少银子?”

郭从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晓得是痛的还是慌的。

陆毓衍勾了勾唇角,目光沉沉看向冯王氏,又道:“他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呢?他砍了脑袋,银子留给老娘女儿,你拿银子有什么用处?去地底下花销?”

冯王氏猛然抬头,混沌极了,她突然意识到,此刻已经是进退维谷,从她应下害死冯四的时候,她的路就断了。

不,从她与郭从来往开始,她就没有其他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