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吐了一口气,谢筝抬起眼帘,直直看着陆毓衍,把心中纠结说了一遍。

陆毓衍有些诧异,但他没有打断谢筝的话语,她愿意将内心里的那些痛苦彷徨与他说,他又怎么会拒绝。

小姑娘的个头只到他胸口,即便清楚她心中自有一股韧劲,可看起来还是娇娇弱弱的,让他想要护着捧着,远离苦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只是,苦难已经造成,这一点无法改变,谢筝不能再像前几年那样活得肆意,她不得不用着别人的名字,不得不面对父母双亡的痛苦。

陆毓衍微微弯下腰,沉沉湛湛看着谢筝,道:“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旁人我说不上来,但若是你父亲,他不会在意的。”

不追求刻板俗礼,不拘小节,骨子里随性且自在,那样的才是谢慕锦。

比起让谢筝替他们安置身后事,谢慕锦和顾氏更希望谢筝能走出镇江的困局。

“丹娘,”陆毓衍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呢喃一般,“以他希望的,以你想要的方式活下去。”

不自禁的,谢筝泪流满面。

简单的两个字,却如千斤重。

在父母身故之后,还有一个人,会如此唤她,唤她“丹娘”。

第一百一十三章 眼睛

陆毓衍眉宇舒展,乌黑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斜长的桃花眼使得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

指腹在谢筝眼角轻轻擦了擦,谁都没有再说话,只静静的。

谢筝吸了吸鼻子,嗓子涩涩的,只觉得眼周烫得厉害,不晓得是泪水还是陆毓衍指尖的温度。

她抿着唇,迫使自己平静下来,这才应了一声。

陆毓衍勾着唇浅浅笑了笑,收回了手,慢慢直起了腰。

那道专注目光没有再一直停驻在她身上,谢筝不禁松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道:“之前说到哪儿了?对了,若不是驸马爷,又有谁能让裕成庄听话做事?”

“你觉得呢?”陆毓衍道。

话题转开了也好,让谢筝多想些旁的事情,免得她沉浸在情绪里。

后头屋子里,古嫂子他们似乎已经给古阮换好衣裳了,谢筝听见脚步声,怕他们随时会出来,不禁拿手揉了揉眼睛。

她不想让古嫂子看到她哭,古嫂子自个儿已经够难受的了。

手指按在眼睑上,谢筝不由一顿,而后怔怔看着陆毓衍的眼睛。

桃花眼的样子很好看,带着几分暖意,夜色浓浓,星光黯淡,就像是那些星星都落在了那一汪湖水之中,点点的,扫去了一身清冷之感。

这双眼睛,谢筝是很喜欢的。

可她在不久前,还看过另一双眼睛,同样是眼若桃花,但那双眼睛给她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哪怕是凝着笑意,还是让谢筝本能得感觉到危险。

谢筝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秦骏,那天,就在顺天府里,秦骏和林驸马一道来看段立钧,秦骏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就让谢筝不舒服极了。

“秦骏…”谢筝喃喃道。

青石胡同的宅子是他收下的,他自然能在一夜之间,让里头人去楼空。

秦家是比不得安瑞伯府,但秦家与林家是姻亲,秦骏与林驸马这对表兄弟素来比亲兄弟还亲,这些年他也没少打着驸马爷的旗号在京中替自己谋些好处,也许真的会胆大妄为,不把安瑞伯放在眼里。

至于那裕成庄,在票号上动些手脚,又不是把银子搬空了,秦骏真要拿着鸡毛当令箭,掌柜的未必不肯答应。

只是…

谢筝拧眉,道:“圣上传了口谕,让秦骏闭门思过,他能出府,甚至出城?”

陆毓衍想了想,道:“城门那儿倒是简单。”

如今可不是七月那一阵,出入城查得不严,秦骏真要不叫人认出来就出城去,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出府,秦骏与林驸马不同,林驸马会老老实实待在公主府,秦骏若想溜,秦家上上下下,未必就真的看得住他。

这也不难理解,谁会想到,在被圣上禁足之后,秦骏还有胆子出府呢。

照此推断,秦骏似是眼下最可疑的那个人了。

现今能做的,就是等到明日,沿着那山上山下再仔仔细细搜寻一遍,看看古阮到底发现了什么。

古嫂子一步三回头地从屋子里出来,眼睛红肿,显得整个人可怜极了。

她张了张嘴,想跟谢筝说说话,说古阮那个人,一年四季都跟个火炉子一样,她冬天里手脚发冷,古阮就给她暖着,可现在,古阮比她还冰了,就给他换身衣服,她的一双手就凉透了,像是在冰水里浸过一般。

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谢筝年纪比她还小好多,她不想吓着谢筝。

古嫂子冲谢筝笑了笑,她清楚这个笑容肯定很难看,但已经用尽了她的全力了。

谢筝送了古嫂子回去。

幽静昏暗的胡同,没有多少亮光,古嫂子去邻居大娘家里把睡得云里雾里的小丫头抱回了家。

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道:“阿黛姑娘,我差不多也该歇了,明儿一早还要起来做豆腐的,他做不了捕快了,大概会坐下来陪我卖豆腐了。”

谢筝咬着牙关,重重点了点头。

她好像又回到了来古家做客的那一天,古阮坐在院子里,哈哈大笑夸着古嫂子的豆腐,说着他的承诺。

这就是陆毓衍说得那句话的意思了吧…

以古阮所希望的,以古嫂子自己想要的方式,继续活下去…

人么,再苦再难,还是要向前看的。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隔着门板,传来小丫头嘀嘀咕咕说梦话的声音,古嫂子柔声哄着拍着,越来越轻了。

这一夜,陆毓衍依旧歇在萧家。

安语轩里,许嬷嬷听了谢筝说古家事情,连连念了几声佛号。

年轻守寡,又有个小女儿,这往后的日子真的是苦哈哈的。

许嬷嬷年纪大,见识得多,这种状况,倒不是年轻妇人守得住守不住的事儿,而是是非太多了,流言蜚语比刀子还狠,再者,生活不易,若豆腐摊不能谋生了,带着孩子改嫁总比娘俩去要饭强,市井寡妇二嫁,多是为了生计。

萧娴支着腮帮子,与赵妈妈道:“这丫头说好吃,她家豆腐肯定是真的好,妈妈改明儿去问问采买上的妈妈,若是东西合适,往后多顾着些她家生意。”

“姑娘心善,”许嬷嬷点头应了,“老太太这几年吃得素,厨房里都是常备豆腐的,奴婢会去问问,再跟牛妈妈说一声。”

谢筝替古嫂子道了谢。

萧娴笑了:“谢什么,买谁家的不是买?我们得了好口福,又能照顾她生意,两全其美。”

谢筝又问起了秦骏,只是萧娴也离京多年,京中对秦骏的那些传闻,她也知之甚少,两人只好作罢。

天一亮,松烟备了马,一行人往城外去。

隔了几日了,昨日又下了雨,若不是前回来过,此刻要再找宋玉澜被抛下去的地方,还真有些苦难。

土地浸了昨夜雨水,半干不干的,并不好走。

最麻烦的,是前几日的痕迹基本都因雨水消失了。

从河边到昨日古阮遇害的村子,这条路并不短,中途还会经过另几处小村子。

走到一处小村时,迎面遇上了几个捕快。

那几人快步过来,道:“我们照马捕头交代的,一早就去找那袁姑娘,还真叫陆公子说中了,早就没影了,我们只好散开,在各处村里转转,也许这几日,老古有在附近村里打听过什么。”

第一百一十四章 方向

谢筝喂逾轮喝水,听了这话,愕然转过头来,奇道:“真不见了?”

那几个捕快猛一阵点头。

陆毓衍敛眉,问道:“能弄清楚她往哪儿去了吗?”

昨夜他们回城时,土地依旧湿滑,袁姑娘动身离开,按说会留下不少痕迹。

带头的捕快垂着脑袋,叹道:“我们到村里时,村民们都起身做活了,村口的脚印凌乱极了,我们分不出来,若是老古还在,许是能看明白,他对这些最在行了…”

提起古阮,几个捕快都是一阵叹息,眼睛里满满都是不舍和愤慨。

陆毓衍捻着红玉,顿了片刻,打定了主意。

一行人到了村长家中,借了桌椅并纸笔,松烟仔细研墨,这墨块比不得府中自用的,难磨开,味道又怪,但好歹不耽搁画图。

陆毓衍提笔勾勒,简单画出了五官脸型,抬头问谢筝道:“哪儿还不像?”

他的记性也算不错了,但和谢筝的过目不忘相比,还是逊色许多。

谢筝闭着眼睛回忆袁姑娘模样,道:“眼尾没有这么高,微微垂下来,唇角边上有一颗很小很淡的红痣,鼻子…”

陆毓衍照着谢筝说的,重新又画了一副。

松烟一面磨墨,一面看,连声说“像了像了”。

不止松烟觉得像,几个捕快都啧啧称奇,不禁赞陆毓衍画得像,也惊叹谢筝记得清楚。

能有这样的本事,也难怪一个小姑娘家,陆公子查案时总会带着她。

画吹干之后,陆毓衍交给了捕快,让他们拿去教坊司里问问,可有人认得这袁姑娘,以她的仪态举止,若不是教坊司出身,大概是江南来的瘦马。

有捕快匆忙回城了。

陆毓衍擦了手,见谢筝蹙眉沉思,便问了一句:“在想什么?”

谢筝回过神来,抿唇道:“在想那位袁姑娘到底去了哪里,她是自己走的,还是…”

昨日他们离开村子时,并未表现出对钱福保起疑,背后凶手按说不会让袁姑娘离开,她这一走,等于是撕开了古阮失足的伪装,让衙门里清楚看清,袁姑娘与钱福保可疑极了。

会想到这等法子来害古阮,凶手不会犯这种错误。

袁姑娘应当是违背了背后之人的意思,自己离开了村子。

昨天在大堂上说的那些,全是诓骗钱福保的,此时此刻细细想,谢筝倒觉得,袁姑娘并不会在哪个庄子里吃好喝好。

“她若是知道凶手的几处落脚处,寻了过去,那她…”谢筝顿了顿,看向陆毓衍。

陆毓衍接了谢筝的话,顺着她的思绪往下道:“真去了那些地方,她会在天亮前,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回到村子里,而且绝不会让她再离开一步。”

袁姑娘并没有回来,她失去了踪影,也就是说,她走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去投奔凶手。

她离开,更像是害怕晚走一步被灭口一样。

陆毓衍又问那几位捕快:“不用弄清楚路线,只要知道她离开的大致方向。”

那几位面面相窥,凑在一块嘀嘀咕咕回想了良久,才有人道:“大概是东南边,我猜她是沿着那小道走到官道上,她的妆匣都空了,应该有不少金银首饰,等到了官道上,拦一辆马车,让人捎她一程,就不知道最后会去哪儿了。”

谢筝对京郊的地形说不上稔熟于心,但陆毓衍几人却很清楚。

村子走东南,并不是到官道最近的一条路,袁姑娘这么走,许是为了避开什么。

从安瑞伯府山上的庄子,到昨日出事的村子,这一条线附近的区域说小真不小,去除袁姑娘认为安全的东南方向,好歹能缩小不少,尤其是去向官道最近的那一条山道附近,怕是可以仔细找一找了。

众人在村里打听了一圈,有一位大娘前天倒是见过古阮。

她一面喂鸡,一面与众人道:“古捕快很热情的,之前每次来,都会问我买一只鸡蛋,仔细包好,说带回去给女儿吃,我家的鸡蛋味道特别香。

我前天看到他,急匆匆从前头那道上过去,我就问他说,古捕快啊,母鸡刚下的蛋还热乎的,要不要带一个?

他边笑边跑,说在查案子,时间紧,不耽搁了。

哎,闺女啊,你见了古捕快跟他说,我前阵子养的那只芦花鸡能下蛋了,让他下回带两个回去尝尝。”

谢筝叫大娘说得嗓子眼发紧,默默听完,才道:“大娘,古捕快不在了,没了…”

“唉?”大娘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谢筝,喃喃道,“可我前天还…”

谢筝重重点了点头:“就昨天傍晚…”

大娘的嘴角颤着,良久,垂了下去,几不可闻地叹息道:“这样啊…”

顺着古捕快前日走的方向,陆毓衍与竹雾仔细分析附近地形,正琢磨着,马福带着人到了。

马福一夜没睡,这会儿也没有什么困意,满脑子都是案子案子的,他一早就在附近村子里查访,此刻刚好到了这里。

陆毓衍与他说了大致状况。

马福看着生机勃勃的村子,苦思冥想了许久,猛得一拍脑袋:“有那么一处,前几年我、老古与另外几个弟兄查案子时,经过个庄子,地方不大,看着有些旧,但管事的架子大得不得了。

我们还当是哪个公候伯府的庄子,只能哈腰作揖,没敢打搅,回到京中一打听,哪儿跟哪儿啊,根本就是个商户的小庄子。”

京中的勋贵官宦,在城外几乎都有几处庄子,养着牛羊鸡鸭,逢年过节,送进府里给主子们享用,最是新鲜。

像安瑞伯那样喜欢吃鹿肉的,听说还有用来养鹿的庄子,以饱口腹之欲。

也有一些庄子,景色宜人,修来颐养宴客。

庄子多了,有些还挨得近,衙门里弄不清也是寻常的。

但见了官差还能指手画脚的商贾庄子,倒是少见。

马福引着陆毓衍抄了近路往那庄子去,远远的,隔着半片林子,能瞧见那庄子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那马车朴素,马儿看起来都极其一般,与后头那陈旧的庄子倒是很融洽。

这是个主家休憩宴客的小庄子。

松烟撇了撇嘴,道:“破破烂烂的,谁家有脸用这样的庄子宴客?”

第一百一十五章 奸商

松烟说得很轻,但话一出口,还是引来了其余几人的侧目。

他摸了摸鼻尖,低着头想,莫不是他说错了?他还以为自个儿说得挺有道理的。

无论是官宦还是商贾,都喜欢搭台面,没几两墨水的要附庸风雅,没什么藏品的就会把所有好东西都堆在待客的花厅里充门面。

只要不僭越,总归要让自己看起来底气十足。

眼前这么破烂的庄子,主人家要宴客,只怕客人到了门口就目瞪口呆了。

便是自个儿用来颐养休憩的庄子,也没人喜欢这种格调的。

陆毓衍仔细看了看,问马福道:“这是哪家商人的庄子?”

“叫葛金发,一个倒货的,”马福回忆了一番,道,“是个能折腾的,前些年从几个窑口里收了些品相稍次的瓷器,也不知道他怎么捣鼓的,转手卖的时候,发了大财,后来经手的东西就五花八门了,有好东西,也有滥竽充数的,能不能买到称心如意的,全凭自个儿的本事。

七月,大理寺和刑部的几位老大人在衙门里说道藏品时,还说起过这个人,说是前回有位大人问他买了块顽石,原本当是太湖石,摆在园子里还挺气派,谁知道是块假的,被人笑话惨了。

那位老大人气得不行,偏偏那葛金发从头到尾没说他那块是太湖石,全是老大人自个儿看走了眼。

这个哑巴亏,没处去说,只能一气之下把那石头给砸了,现如今,自家院子里还空着块地。”

这事儿在官家圈子里也算是传得广的,陆毓衍听苏润卿说过,只是不晓得那卖家葛金发和眼前庄子的主人是同一人。

谢筝听了啼笑皆非。

这葛金发肯定不是头一回做这等糊涂买卖了,虽说是买家看走了眼,但次数多了,这些年没让人把铺子砸了,也真是稀罕了。

换作个脾气狠一点的,找几个无赖地痞,也要揍葛金发一顿,出出这口气。

眼前的这个庄子,只从外头看,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几人寻了条道,往山上高处去,想居高临下看一看里头,无奈山上树木林立,那宅子也种了许多高大树木,树影重重叠叠,无法窥得里头模样。

一行人打道回府。

顺天衙门里,陆毓衍和谢筝在库房里翻查册子。

那庄子是葛金发在八年前入手的,看衙门里备案的成交价格,谢筝怔了怔,道:“文书出错了?”

就那么一个破烂又不算大的庄子,价格是谢筝估算的五倍还要多。

松烟听了价格,也是瞠目结舌,半晌道:“这倒卖生意还真赚钱。”

马福咬着面饼连连摇头:“不可能吧?葛金发发家致富是在五年前,八年前他哪有银子买那庄子?还是说,那里头是风水宝地,财神坐镇,买下了它,就能转运发大财了?”

当年备案的衙役还在当差,听了消息过来,解释道:“价格错不了,当时我也奇怪呢,特特多问了两回。前主人是个外乡客,说那庄子费了他不少心血,若不是年老要落叶归根,葛金发的价格喊得又高,他是断断舍不得卖的。”

陆毓衍从谢筝手中拿过册子看了两眼。

前主人费心打理的庄子,想来不会差,也就八年工夫,叫葛金发弄成了现在这样,可见这八年间,他一回都没有修葺过,起码外墙没有。

将册子放下,陆毓衍思忖了一番,与马福道:“最近这些时日,葛金发坑了谁没有?”

“就算坑了,咱们也不知道,人家要脸要皮的,被葛金发骗了也闭紧嘴巴,免得跟那位老大人一样成了笑话。”马福干巴巴笑了笑,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瞪着眼睛看向陆毓衍,道,“陆公子,您不会是,想设局反过头来坑他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