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父亲,也是如此的胸有成竹,掷地有声,一双眼睛仿若看透了所有事端。

谢筝曾十分好奇,以为父亲无所不能,什么都知晓,谢慕锦却哈哈大笑。

谢慕锦不说什么邪不压正的大道理,他只是说,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管有几成把握,都要像十成十一般述说,对还是不对,堂下跪着的人的神态举止会告诉你答案。

谢筝垂眸,她想,她在陆毓衍身上,看到了谢慕锦的影子。

第一百一十章 诓骗

钱福保僵着脖子。

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堂上坐着的杨府尹,也看不到两侧站立的衙役,他只能看见他们的鞋子裤腿。

沾了些泥,算不上干净,一如他自己的鞋子,沾满了那村庄外头的淤泥,是他在那条山道上引着古阮疾跑的证据。

他又努力抬了抬下颚,视线上移,他看到了陆毓衍腰间的那块红玉。

艳红艳红的。

他闻到了血腥味,是他挨了一顿板子之后皮开肉绽,可他想起来的却是古阮从山上被背上来时,他亲眼看到的那一口喷出来的鲜血。

撑在地上的手指不禁用力抓着青石板地砖,指腹破皮,他浑然不觉,心里剩下的唯有惊恐。

原本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被面前的人赤/裸/裸地把伪装撕开,将真相曝露出来。

亏就亏在了这场大雨上吧?

若不是雨水造成地面湿滑,他还能辩驳几句,可现在,陆毓衍的话语让他无从反驳。

那些都是真的,他要如何给自己开脱?

但就此认下,他也不甘心,他害死的是个捕快,如今落在人家兄弟手里,便是认下了,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钱福保咬紧了牙关,他不认。

马福见钱福保闭嘴装死,气得真想再拿板子打他一顿。

陆毓衍垂着眼帘看他,不疾不徐道:“你家的布庄生意还成吗?”

钱福保愕然,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毓衍。

这是审案子?这分明就是威胁他!

若他不把事情说出来,不仅仅是他,连他一家老小都不得安宁。

眼前这个少年人,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一副世家公子气派,说出来的话简直比混账还混账,而顺天衙门根本不觉得他说得有什么不妥当的。

钱福保心凉了大半截,他如今趴在地上,拿人家半点办法都没有。

话又说回来,即便他没挨板子,能站着与陆毓衍说话,一样是低人一头。

他只是一个商家子,如何与官宦权贵比高下?

从一开始就比不得,若不然,他也不会…

思及此处,钱福保的眼睛都要冒血了。

陆毓衍没有再问钱福保,视线上移,落在了站在堂外的谢筝身上,只看了一眼,又转过身去,与杨府尹道:“大人,那袁姑娘还未带来吗?”

杨府尹嗤了一声,这个时辰城门早就关了,还怎么去带人?

刚才听陆毓衍提起,只当他是诓钱福保的,这会儿再一问,杨府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含糊道:“姑娘家脚程慢,大概耽搁了吧,再一会儿就来了。”

谢筝听着这段话,想到袁姑娘那艳丽模样,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朝松烟招了招手。

待松烟上前,谢筝压着声儿吩咐了松烟几句。

松烟眼前一亮,连连点头,蹑手蹑脚退出去老远,又迈着步子急冲冲跑到堂前,装出一副上气不接下气模样:“大人,我们几个找遍了村子都没寻到那袁姑娘,听村民说,我们离开村子之后,那袁姑娘收拾了包袱就走了,我们去查了那袁姑娘的屋子,里头细软能带的都带走了。”

钱福保趴在地上看不到堂外动静,杨府尹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当即一拍惊堂木,怒气冲冲道:“好个奸诈女子!她这是畏罪潜逃,钱福保,你还敢说没有与她串谋?赶紧供出她的落脚处,好将功赎罪!”

钱福保顿时懵了,他跟着捕快们回城时,分明还没有漏出马脚,那个女人居然二话不说就跑了?

这是一开始就打算卖了他!

陆毓衍冷哼一声,道:“一匹瘦马而已,你以为她能跟你讲道义?她做成了主子吩咐的事情,自有她能去的地方,进了别庄宅子里,衙门轻易不能上门抓人,而你呢?”

钱福保整个人都歇了劲儿了,他是一枚弃子。

陆毓衍说完,目光又落在了谢筝身上,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个淡淡笑容。

小姑娘是真的反应灵敏,能知晓他的意思,让松烟来了这么一段,唬一唬钱福保。

谢筝暗悄悄捏了捏指尖,陆毓衍此刻的笑容让她因古阮身故而低沉的心一点点暖了起来。

在镇江时,她曾经问过谢慕锦,断案会难过吗?

那座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偶尔会碰上遇害的,或是行凶的是他们认得的人,那种状况下,心真的不会痛吗?

谢慕锦告诉她,人已经死了,救不回来了,而活着的人能为他做的,也仅仅只是如此而已,起码,自己不是一无是处。

谢筝舒了一口气,起码,她不是一无是处的,哪怕能做到的很少,她也想尽绵薄之力。

她不愿意成为累赘。

谢筝看着哆哆嗦嗦要开口的钱福保,知道他已经挺不住了,“袁姑娘失踪”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城门已关,袁姑娘的动静谁也不晓得,钱福保若是冷静些,大抵能想转过来,可惜他早就心虚万分了。

那袁姑娘到底是什么出身,是不是瘦马,谢筝也拿捏不准,但她举手投足之间透露出来的感觉,绝不是一个普通村妇能有的。

在村子里落脚之前,她到底是何许人?

谢筝无法断言,钱福保一样无法确定,想到他在这里受苦受难,而那女人指不定在哪座宅院里吃香的喝辣的,他就一股血气往脑门冲。

“我、我就是贪银子贪出了事儿!”钱福保大叫起来。

因他游手好闲,他老爹看不下去,断了他的银子,只靠他老娘悄悄塞给他的那些,完全不够开销。

钱福保这些年出手阔气,聚了一帮酒肉朋友,他要充场面,不肯泄底,就去赌场上碰运气。

可他没半点偏财运,输得连裤子都不剩了,正想着如何脱身,有人给了他五百两银子。

“他带我去了那村子,从村口走到绳梯旁,我们是半夜去的,村里人歇得早,黑灯瞎火的也没人发现我们,他跟我说,让我今日下午到村子附近,把一人引到绳梯那儿让他摔下去,袁姑娘会配合我行事,事成之后,再给我五百两,”钱福保深吸了一口气,“那人衣着气派,一看就是官宦出身,我不敢拒绝他!想着人不是我推下山的,是他失足的,哪知道他们竟然把我当猴耍,自个儿脱身,让我蹲大牢!”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作假

钱福保越说越伤心,仿佛那一顿板子不是挨在屁股上,而是打在了心头上。

“一千两,那是一千两啊!”他呜呜哭了起来,“我们家那破铺子,几年也赚不了一千两,你们说说,我能不心动吗?这要是换作元宝给我,能直接压死我!”

他那五百两还没花痛快,事后能收的五百两也打了水漂,钱福保越想越不是滋味,哇哇大哭着。

马福和几个捕快简直气坏了。

没错,他们捕快属于贱民,操了这行当,活生生就低人一等,三代之内即便出了个能念书的,也不能参加科举。

可见到钱福保翻来覆去就是他那点儿银子,全然没想起被害死的古阮,还是叫他们齿寒。

杨府尹被钱福保哭得脑门上青筋直跳,拍了拍惊堂木,道:“行了,说说给你银子的是哪家混账!”

钱福保的哭声乍然而止,半晌摇了摇头:“我又不认识他。”

杨府尹骂道:“不认识?不认识你还帮他做事?”

“我认得银票啊,真真的银票,”钱福保说得理直气壮,“再说了,我问人家是谁,人家也不告诉我啊。”

杨府尹被气笑了,连道了三声“好”,又道:“哪家钱庄的银票?票号多少?”

“裕成庄,”钱福保脱口道,末了顿了顿,支吾起来,“票号我不记得了。”

杨府尹哼笑一声,见陆毓衍朝他拱手,便颔首算作应下。

陆毓衍从堂上退了出来,经过谢筝身边时,低声道:“我们去裕成庄。”

裕成庄是京中有名的钱庄,在其他州府也有分号,换钱方便,颇受各家商贾信赖。

总号就在东街上,见是衙门里要问话,掌柜的把人请到了里间。

“咱们总号经手的生意不少,公子这么问,我也答不上来。”掌柜的搓着手,陪笑道。

陆毓衍缓缓道:“生意不少,五百两的生意却不一定多,贵号做事仔细,这几日经手的五百两的票面,还能查不出来吗?况且,五百两纹银,取钱的也没拿板车来拉,定然是转存在你们庄子里了,”

谢筝端着茶盏,上下打量那掌柜。

掌柜的一脸为难,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转了两圈,道:“做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按说我们不能把客人的身份随意透露,但既然是衙门里问话,就…”

让人搬了账册来,抽出一本,掌柜的一页页翻,把账面翻了出来。

转存的安字第一百四十九号,号主是钱福保,全换了五十两一张的银票,钱福保不肯说,大抵是怕这些银子被衙门收缴了。

而钱福保拿来的那张银票,地字第七十七号,号主是个江南丝绸商人,叫何金。

陆毓衍和谢筝出了裕成庄,就让竹雾去打听那何金,待回到顺天府里,钱福保已经被押回大牢里去了。

马福过来询问状况,一听何金的名字,他整个眉头都皱了起来:“居然是那个混账东西!前回真是便宜他了!”

谢筝一怔,问道:“马捕头知道那做丝绸买卖的何金?”

“知道,”马福哼了一声,“以次充好的奸商!去年被人砸了铺子,哥几个上门去查过,他本就不是个老实的,我们也没让他占便宜。当时押他回来的正是老古,莫不是因为这个…”

陆毓衍抿唇,见谢筝一脸凝重,便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裕成庄掌柜的态度,”柳眉微蹙,谢筝细细回忆,“他当时一页页翻时,我看得很清楚,是三天前午初开始的,到钱福保那里,翻了大半,那时候还不到未时。

当日下午,是钱庄往来最频繁的时候,一个时辰就能写满一本。

如此大的交易数量,他能一下子就抽出那一册,掌柜的很清楚,我们要找的那一笔在哪本册子上。”

那一本册子上,有金额更大的,也有两张正巧五百两的,掌柜的眼睛眨都没眨,直接翻过去了,要不是谢筝看东西又快又清楚,只怕也会忽略。

马福倒吸了一口气:“阿黛姑娘的意思是,裕成庄在银票上动了手脚?”

“他让我们看到的票号,应该是真的,”谢筝想了想,又道,“但作为钱庄的管事,多经几道手,也是轻而易举的。”

马福会意了。

左手进右手出,钱福保拿到手的银票出自何金的票号,可何金的那一张到底是从何而来,也就只有裕成庄自己知道了。

“何金那点丝绸生意,一年能赚多少银子?”陆毓衍问马福。

马福想了想,道:“他生意不算大,又是两地跑,一年能有个几百两就算不错了。”

此话一出,马福一拍大腿,自己想转了。

就何金那点生意,就他跟衙门那点瓜葛,他怎么会舍得掏出一千两去谋害古阮?

就算只付五百两,他一年也就白忙乎了。

傻成这样的商人是不存在的。

定然是真凶晓得何金与古阮的矛盾,这才嫁祸给他。

陆毓衍唤了松烟来,吩咐道:“仔细去查查,那裕成庄是谁的生意。”

松烟苦着一张脸,讪讪笑了笑:“爷,前两年京里有传过,裕成庄背靠长安公主府,虽说没有坐实,但空穴不来风,大抵是公主的。”

见陆毓衍一副意外神色,松烟瞥了谢筝一眼,补了一句:“您那时候不在京中,这才没听说。”

陆毓衍一手做拳,轻轻咳了一声,他不在京里,那就是去了镇江了。

马福附和道:“的确有这么一桩传闻,我也听过。”

“长安公主?”谢筝沉吟,“莫非是驸马爷?”

陆毓衍沉声道:“古阮应当是查案时打草惊蛇,这才引来了杀身之祸,马捕头,你说他那几日一直在山下查?”

马福点了点头:“对,我们就查了山上林子,盯着安瑞伯的庄子,老古就往山下去,我听他提过,他查了邻近几个村子了。”

谢筝捏着指尖,低声道:“那日,和古捕快在林子里时,他说过一句,如果不是庄子里的人,谁还山上山下抬着宋玉澜走一遭…莫非,他最终认为宋玉澜是从山下被抬上来,故意从庄子附近扔下水的,因此他一直在山下找寻?”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丹娘

此刻城门已关,又黑灯瞎火的,只能明日一早再去城外查证。

马福不住挠着脑袋:“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好不容易抬到了山上,竟然还抛下水,若在山下扔进水里,岂不是更省力些?为了陷害安瑞伯府?这胆儿未免也太大了。”

安瑞伯府是什么人家?

就算不进官场,老伯爷整日里听曲逗鸟爬山登高,小伯爷振臂高挥给蛐蛐鼓劲,那也是躺着收银子的伯府。

再不着调,一二品的大员见了老伯爷,也只能恭恭敬敬的。

胆敢给安瑞伯府泼脏水,这…

马福扭头往书房方向看了一眼,里头灯光通明,窗户映出杨府尹伏案疾书的身影,马福摇了摇头,对方来头肯定不小,杨府尹这回怕是要把胡子都给揪下来了。

“莫非…”马福吞了口唾沫,目光在谢筝和陆毓衍之间来回转了转,“就跟阿黛姑娘说的,真的是驸马爷?”

出入青石胡同的院子,敢算计安瑞伯,能在裕成庄里动手脚,这三样,驸马爷占全了。

谢筝没有答案,他们谁也不知道,古阮到底掌握了什么线索,唯有等明日再看。

夜色深沉,陆毓衍和谢筝出了顺天府。

谢筝反复想着从段立钧出事到现在,这段时间的事情,隐约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她不由停下了脚步。

见谢筝止了步子,陆毓衍亦停了下来,低头看她:“想到什么了?”

谢筝理了理思绪,问道:“这些日子,驸马爷有在京中走动吗?”

陆毓衍眉梢一挑,眼底满满都是赞许,小姑娘看事情还挺一针见血的。

段立钧的案子结了,圣上把驸马爷骂了个狗血淋头,李昀又拿几个乐工狠狠打了驸马爷的脸,长安公主对丈夫怕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最近这些时日,淑妃娘娘身子骨欠妥当,长安公主日日在宫里伺疾,驸马爷为了洗刷那些污名,挽回公主的心,少不得老老实实待在公主府里。

宋玉澜身上的情疤和瘀伤都是新的,除非驸马爷有胆子有本事在公主府里胡来,不然他应该是没有机会朝宋玉澜下手的。

“这些天,的确没有听说驸马爷在京里走动,”陆毓衍应道,“反倒是前几日画了一副钱塘风光给淑妃娘娘解闷。”

圣上当年南巡,淑妃娘娘随行过,对钱塘山水颇为中意,这么多年过去了,都念念不忘。

林驸马这是投其所好,安抚了淑妃,才能安抚长安公主。

他既然存了这个心思,肯定会留在公主府里好好表现,府里上下都是公主的人,可不会帮驸马爷做戏。

“不是驸马爷,却能…”谢筝话才出口,迎面见一人过来,不禁望了过去。

那人提着盏灯笼,还有些远,晃晃悠悠的烛光照亮了她的脸,显得她面色暗沉泛黄。

那是古嫂子,她怀里还揣着一个包袱。

谢筝迎了上去,接到灯笼,柔声道:“这么晚了,嫂子怎么过来了?小丫头呢?”

古嫂子的眼睛还是肿的,比桃核好不到哪儿去,但她还是挤出笑容,收紧了怀里的包袱,道:“她哭累了睡着了,我让邻居大娘看着她,我赶了件衣服出来,来给他换上。”

谢筝闻言,心钝钝的痛,扶着古嫂子回到顺天府,到了摆放古阮的屋子外头,就见门半开着,马福搬了把板凳,坐着剥花生米。

衙门里不能摆灵堂,也没得点蜡烛,马福今夜当值,不能喝酒,就让人弄了点花生米来,陪着古阮,哥俩最后再唠嗑唠嗑。

见了古嫂子,马福蹭得站了起来,讪讪笑了笑。

古嫂子打开了包袱,里头一套簇新的衣裳,她摸着有几处歪歪扭扭的针脚,摊在了古阮跟前:“做了几天了,你老说我做得慢,我刚回去赶出来了,昨儿个还给你比过,尺寸应当是正好的。

你整日里在外头跑,常常回来时袖口裤腿上全是泥,但我晓得,你是最爱干净的。

咱们最后,换身新衣裳,干干净净地走…”

古嫂子说得很慢,声音喑哑,饶是她极力克制着,也带了几分哭腔。

紧紧咬着唇,古嫂子帮古阮换衣服。

人凉了有一阵了,浑身都僵硬着,马福、松烟和竹雾帮古嫂子搭了把手,替古阮换新衣。

谢筝退出来,站在庑廊下,心里五味杂陈。

陆毓衍跟着出来,见此处昏暗,并无灯笼光,便伸手揉了揉谢筝的额发:“别多想。”

谢筝一怔,咬着唇没吱声。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得有些多,她想起了谢慕锦和顾氏,没有亲手替他们收殓,谢筝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愧疚。

庆幸她不用直面痛苦,那种痛苦也许是当时的她无法承受的,会直接将她压垮。

可她还是愧疚的,为人子女,终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