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贼小子,看着倒像个有钱人,怎么做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情!”里正一面走,一面骂着那混账。

陆毓衍落后几步,跟着里正,狭长桃花眼落在谢筝身上,见她快步过来,不由低声道:“怎么了?那姑娘说了什么?”

谢筝瞅了里正一眼,道:“那登徒子被关在柴房里。”

陆毓衍颔:“正要去问话。”

里正开了柴房的门,里头昏暗,墙角堆着柴火稻草,一个年轻人被捆住四肢倒在草堆上,身子颤着,似是惊恐极了。

见他们进来,那人忙开口问道:“他、他还活着吗?”

马福见了这混账就恨得不行,咬牙道:“没了!娘的,老子兄弟没了!”

另有几个捕快拉住马福,就怕他冲上去先把那人拳打脚踢一顿,这不值当,反正人就拘在这里,回头拉进衙门里,看他们不一顿板子把这混蛋打得生不如死!

那人一听古阮没了,抖得越厉害,呜呜大哭起来:“我、我不是存心的啊…我没想闹出人命的…”

眼看着天色大暗,这会儿可不是听他在这里哭的时候,陆毓衍让松烟和竹雾把人拉起来,一行人点着火把往古阮失足的地方去。

自称钱福保的年轻人两条腿哆哆嗦嗦打颤,几乎是一路被拖着走的,到了出事的地方,他指了指前头:“就是那儿。”

钱福保说,他原本是要回京的,眼瞅着要落雨了,就想进村里躲躲雨。

也是巧合,遇上了袁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猪油蒙了心,突然起了戏弄人家姑娘的念头。

他本就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见调戏姑娘调戏来一个捕快,当时就吓坏了,撒腿就跑,满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不想被抓着。

这村子他是头一回来,又因为雨势遮挡了视线,胡乱跑着到了山崖边,脚下一滑,亏得抓住了那崖壁上的绳梯,这才没掉下去。

只是古阮没他的好运气,追到了此处,一脚踩空就掉下去了。

钱福保的本意就是戏弄姑娘,不想害人性命,雨太大了,他看不清底下状况,叫了几声,古阮也没应声,他赶忙爬上来,到村里唤人救命。

“我真的不想这样的…”钱福保大哭着,“我要只想逃走,我就不会回去叫人了,我不想他死的啊,不想的…”

陆毓衍想走到崖边查看,里正赶忙阻止了他。

“公子小心,雨后山道不好走,”里正也慌,怕再失足落下去一个,那真要命了,他自己走过去,反身抓住了绳梯,往下爬了两节,半个身子露在上头,道,“底下差不多三四丈深,开了些田地,村民们绕道太远,就在此处搭建了绳梯,方便上下。古捕快摔到了田里,我们得了信,把人背回来,不曾想,还是迟了…”

马福和几个捕快跟着里正沿着绳梯下去看了。

雨后湿滑,众人都不答应陆毓衍和谢筝下去,怕一不小心出了意外。

马福上来后,神色沉沉的,道:“地上都摔出印子了。”

来龙去脉都问清楚了,众人赶在城门关闭前,把古阮带回了衙门里,那钱福保直接扔进了大牢,等明日再问话。

杨府尹已经得了噩耗了,满面愁容,见古阮被抬回来,连连叹气。

马福搓了搓脸,对一旁目瞪口呆的小吏道:“去叫他媳妇来吧。”

小吏的怀里还揣着一只烙饼,他刚才去古家传话,古阮媳妇招呼他的。

全衙门都知道古阮媳妇厨艺精通,连烙饼都好吃,他舍不得吃,特特收着,打算回家时给儿子尝尝的。

这会儿,烙饼还带着他怀里的温度,古阮却已经凉透了。

想起比自家儿子还要小的小丫头,小吏眼眶都红了。

这孤儿寡母的,以后可怎么办!

他是真不想揽这个事儿,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小吏低着头,狠狠心去了。

马福与杨府尹道:“大人,那混账东西,明天不给他一点教训,兄弟们咽不下这口气!”

杨府尹摸着胡子,没作答。

谢筝撇过头不去看古阮,见松烟闷闷的,猛得就想起来了,问道:“你回来时,正好遇见古捕快出去吧?”

松烟闷闷点头:“是啊,他说想起些事情要再查查。”

谢筝一怔,与陆毓衍交换了一个眼神。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古阮在傍晚且落雨时都要出城?

松烟想到自个儿是这一群人之中最后见到古阮的那人了,不由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一面嘴里念叨着他从外面进来的情形。

“就说了那么一句,古捕快好像很急,匆匆就走了,”松烟的目光转了转,落在了马福身上,“哦,后来见到马捕头,他有说过,古阮这几天查案,没多带人手,别人查山上,他查山下…”

谢筝“哎”了一声,陆毓衍的眸子沉沉。

山下?

虽然有点偏,但今日出事的村子,的确是在安瑞伯府的庄子的山下。

古阮是在这一带查到了什么吗?

谢筝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古捕快摔下山,真是因为失足?”

脚步声传来,一个捕快来回话:“查了那钱福保了,他爹在南大街开了家布庄做生意,家里有点钱,钱福保游手好闲,听说占过几个娘子嘴上便宜,有一回叫别人丈夫打了一顿,就老实多了。就是个嘴上闲不住,又没半点本事的混账东西。”

听起来,这样一个人,的确会对袁姑娘出言戏弄,也会在古阮出事后吓得回村子里喊人。

他那点贼心,不足以让他杀人犯科。

马福和几个捕快叹了一口气。

陆毓衍沉吟良久,突然出声问了一句:“那个钱福保,学过拳脚功夫吗?”

第一百零八章 噩耗

拳脚功夫?

马福不太明白陆毓衍的意思,道:“古阮的身手很是不错,那个钱福保,一看就是个下盘不稳的货色,他打不过古阮的。”

来回话的捕快亦是连连点头,附和道:“那小子整日不学好,前回被人追着连滚带爬打了半条街,不像是个手上有功夫的。”

陆毓衍颔首,目光沉沉。

谢筝看在眼里,不禁捏紧了指尖。

想到古阮在那庄子的山下查访,他极有可能查到什么东西时,谢筝就不住问自己,古阮的失足真的只是意外吗?

这会儿听陆毓衍问了这么一个问题,虽然还没有完全领会其中缘由,但只看陆毓衍的神色,谢筝就明白,他亦不认为这是意外。

“贤侄,是不是有哪儿不对劲?”杨府尹询问道。

“恐怕是蓄意谋害。”陆毓衍的话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不等陆毓衍细说,古嫂子抱着小丫头跌跌撞撞冲进来,见了一院子的人,脚步一缩,怔怔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却是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小丫头胆大些,朝马福挥着双手,乐呵呵道:“伯、伯,爹爹呢?”

人高体壮的马福听着脆生生的稚子话语,眼睛霎时通红通红,声音哑得厉害:“丫头来了啊,伯抱你去买米糕,好不好?”

小丫头噘着嘴,回头看了眼马嫂子,冲马福摇了摇头:“爹爹说给我买的。”

几句话工夫,马福撑不住了,转过身去,扶着柱子抹眼泪,肩膀簌簌抖着。

古嫂子现在院子正中,见捕快、小吏各个这种反应,仅存的那一丁点的侥幸也没了,她蹲下身去,紧紧抱着小丫头,咬着牙才没哭出声来。

谢筝心里酸溜溜的,突闻噩耗,晴天霹雳一般的感觉,她完全能够体会。

她清晰记得,那日她坐在赵捕头家的院子里,一面啃着鸡腿,一面和赵家嫂子说着俏皮话,说她一夜未归,回去之后,顾氏大概会恨不能拿鞋垫子打她。

赵家嫂子哈哈大笑,说谢筝就是个讨打的,哪有大姑娘家偷溜出来玩还夜不归宿的,便是谢慕锦再疼谢筝,这次都不会帮她说好话。

谢筝瞅着手中的鸡腿,认真考虑着到底是鞋垫子打屁股痛,还是鸡毛掸子抽起来痛。

她想的可仔细了,却见赵捕头匆忙赶回来,告诉她父母都已经不在了。

天,霎时间塌下来了一般。

鞋垫子也好,鸡毛掸子也罢,她想递到顾氏手里,让顾氏狠狠抽她一顿,都不能了。

彼时心痛,大概和此刻的古嫂子是一样的吧?

前回去古家吃饭,古阮还说要回家帮古嫂子卖豆腐的,这才几日,就已经一切成空了。

谢筝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

心里空荡荡的,为了痛苦的古嫂子和茫然不知发生何事的小丫头,也是为了自己。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筑起高墙,不让泪水决堤而出。

下一瞬,拳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包裹住,一点点掰开了她的手指,紧紧扣住。

谢筝知道那是陆毓衍的手,抬头去看他,只见他绷紧着唇,目光落在那相拥的母女身上,并没有看向她。

衣袖长长,遮挡住了两人交握的手,陆毓衍又神色坦然,旁人并不能窥得端倪。

但对谢筝来说,透过手掌传来的温度仿佛有一股力量,支撑着她,让她莫要沉溺在那无尽的痛苦之中,让她能抬起头来,一步步前行,哪怕步子很小,也不会在原地彷徨不安,不知所措。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整个人渐渐平缓许多。

古嫂子哭了会儿,也慢慢缓过劲儿来,她看到谢筝在,勉强挤出笑容,道:“阿黛姑娘帮我看一下孩子吧,我去看看他,这丫头缠她爹,我怕她闹腾。”

谢筝点了点头,待陆毓衍松了手,她上前蹲下身看着小丫头。

小丫头睁着大眼睛看她:“你为什么不来我们家吃饭呀?”

谢筝一怔,握着那两只软软的小手,道:“没买到肖家奶奶的米糕。”

小丫头歪着脑袋,又问:“为什么娘哭了呀?羞羞的。”

谢筝的声音哽在了嗓子眼里,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沉默了。

没一会儿,传开一阵压抑着却有压不住的哭声,谢筝听得出来,那是古嫂子的声音,不是撕心裂肺的哭喊,一样让人心痛万分。

小丫头听见古嫂子的声音,不由也着急了,频频往后头张望:“娘呢?娘呢?”

竹雾一溜烟跑回来,手里拿着两只肉包子,对小丫头道:“去晚了,米糕卖完了,就买了两个包子,肉馅儿的,很好吃的。”

一面说,竹雾一面把一只包子塞给小丫头,另一只给了谢筝。

谢筝会意,张嘴咬了一大口。

香客居的牛肉包子皮薄汁多,肉香味在嘴里迸发,谢筝却尝不出什么味道来,但她还是努力嚼了嚼,把露出来的肉馅给小丫头看:“闻到香气了吗?这是姐姐最喜欢的包子,你也尝尝。”

稚子心性。

虽然听见古嫂子哭了,但顺天衙门是古阮当值的地方,周围的人都是小丫头认得的,她对此很是安心,便听了谢筝的话,张嘴咬了口包子。

香喷喷的包子让小丫头笑了起来,嘴角油光:“好吃!我给娘去吃。”

古嫂子从屋里出来,正巧听见这么一句,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簌簌落下来。

小丫头把包子举得高高的:“娘,尝一口,这个好吃,下回让爹爹买。”

古嫂子缓缓蹲下身,就着女儿的手咬了一口,捧着她的脸颊,道:“爹爹没办法再给丫头买好吃的了,爹爹他…”

小丫头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几乎本能的,她把包子塞给了古嫂子,抬脚往那屋子里跑去。

娘亲从那屋里出来,才说出这样的话的,那屋子里…

古嫂子往前一扑,没拉住小丫头,让她推开了那屋子的门,下一刻,便听见孩子喊着让爹爹起来,一遍又一遍…

第一百零九章 疑点

后衙的气氛越发沉重了。

古嫂子站起身,进去把哭闹不止的小丫头抱了出来,怀里的小娃儿哭喊着要爹爹,拳打脚踢的,古嫂子都没有放开她。

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古嫂子才走到杨府尹跟前,问道:“大人,听说他是帮了个被戏弄的姑娘,追个混账失足掉下了山?”

杨府尹刚要点头,想到陆毓衍方才那句话,清了清嗓子,道:“那个混账被关在大牢里,明日里会再仔细审一审,古阮是个好捕快,好捕快…”

原本还算清楚的声音到了最后又沉了下去,带着几分伤痛。

古嫂子含泪颔首:“我晓得规矩,等问清楚了,我再来带他回去。”

杨府尹应了。

马福让人送古嫂子母女回去,不住道:“还有这么多兄弟在,以后日子还长,明日我让你嫂子去看你,有什么事儿,只管跟她说。”

絮絮说了几句,马福想说古阮咽气前他跟古阮保证的那些话,又觉得那几句话扎心得厉害,抹了把脸,没说出口。

目送人走远了,想起陆毓衍刚才的那句话,马福一拍大腿,急匆匆又返回后衙里,道:“陆公子,你说是蓄意谋害,这是怎么一回事?”

话音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陆毓衍身上,各个急切,又不敢贸然出声,打断陆毓衍的思绪。

陆毓衍沉吟道:“因为那段绳梯,钱福保谎话连篇。”

谢筝愣怔,不由细细回忆钱福保说的话。

钱福保说,他是偶尔进村里躲雨,他是头一回进村,不认得路,这才会跑到了崖边,他抓住了绳梯,而古阮失足…

几句话来来回回在脑海里反复,突然灵光一闪,谢筝明白了过来。

难怪陆毓衍要问,钱福保会不会拳脚功夫。

“当时雨势极大,黑灯瞎火的,钱福保不认得路,又慌忙逃跑,即便到了崖边,不到一脚踩空时,都不知道那是崖壁,以钱福保的身手,我不认为他能抓住绳梯。”陆毓衍沉声道。

马福反应快,叫道:“不错,古阮脚程很快,钱福保只会跑得更快!”

谢筝亦是如此想的。

钱福保为了跑得快一些,身子肯定是往前倾的,到了崖边,一脚落空,人会往前直扑出去,他跑得越快,扑得越远。

能让古阮从村口追到崖边还没被追上,钱福保的速度一定不慢。

雨水磅礴,又乌起码黑的看不清,即便钱福保反应过来那是悬崖,他也收不住脚。

已经扑出去了,以钱福保那点身手,他无法回身抓住绳梯。

就像是古阮一般,受不住那股子劲,整个人扑出去了。

若是今夜没有雨,亦或是有些许月光照路,还能说是钱福保运气不错,但眼下的状况,就太不对劲了。

起码,钱福保是去过那村子的,他知道那里是崖壁,知道那里有绳梯,才能在奔跑之后沿着绳梯而下,让不熟悉状况的古阮摔下山去。

如陆毓衍所言,这是蓄意谋害。

马福气得咬牙切齿,胸口起伏,与杨府尹道:“大人,让我们兄弟去审审那钱福保,混账东西,竟然敢…”

杨府尹摸着胡子:“把人提到堂上来。”

钱福保被两个衙役架着扔到了大堂上,瞧见坐在大案后头的杨府尹,他唆唆哆哆的,跪地求饶。

杨府尹懒得跟他说废话,一拍惊堂木,先打一顿板子再说。

打板子的衙役都憋着一肚子火,下手极重,能痛得钱福保死去活来,又不会真的要了他的命。

钱福保起先还嗷嗷大叫,等挨了几十板子,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趴着直喘气了。

杨府尹哼了一声,道:“老实交代吧。”

钱福保痛得说话岔气,结结巴巴道:“要说的,在村子里都说了,小民不是存心的,没想到会…”

“胡说八道!”杨府尹把惊堂木拍得噼里啪啦响,把陆毓衍提出来的疑点一条条列出来,“别跟本官说什么运气使然,你直接交代吧,到底是什么人,让你谋害古捕快性命?”

钱福保一张脸白得跟抹了一层面粉似的,连连摇头:“哪有什么人,真的是意外…”

杨府尹啐了一口。

陆毓衍上前,居高临下看着趴在地上的钱福保,道:“你也不是头一回调戏良家妇人了,这事儿民不举官不究,前几回都是掏些银子收场,而你钱福保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这一次,即便让古阮抓了个现行,也不见得会挨板子,以你素日行径,你会直接拿银子让袁姑娘莫要告你,也给古阮塞上一些,这事儿和稀泥,你没有逃跑的必要。”

“我、我这不是慌…”钱福保梗着脖子想辩白。

陆毓衍打断了他:“你的目的是古阮的性命,引到崖边,让他失足摔下去,你再回来喊人,是为了让官差们认为,古阮失足是意外,而不是谋害,若不然,你完全可以一走了之。

为此,袁姑娘必然是帮凶,你们就是在村口处等古阮的,否则时间不会那么凑巧。

已经使人去请袁姑娘了,你能扛得住这顿板子,她行吗?

到底是什么人让你害古阮的?”

钱福保咬着破了皮的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筝站在堂外看着,她清楚陆毓衍所说的都是推断,而不是真凭实据,钱福保哑口无言,是因为陆毓衍的推断是正确的,他心虚了。

背手而立的少年人,一字一句都带着自信,不是试探,而是陈述。

有那么一瞬,谢筝想起了她从前悄悄绕去前头看谢慕锦审案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