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毓衍点着桌面,道:“我不去老伯爷跟前说道,这不是还有杨大人嘛,顺天府查着宋玉澜的案子,也在查秦骏那院子,但凡去过的,一个都没漏下,你不说明白,改明儿杨大人去拜见老伯爷,我拦不住。”

小伯爷额头上一阵阵冒汗,长叹了一口气:“哪个混账把我供出来的?我就去过两回,不不不,三回,就三回!我是跟着宁国公小公爷去的,不甚愉快,后来就不去了。”

“不甚愉快?”陆毓衍挑眉,“为何这么说?小伯爷遇见程芷珊了?”

小伯爷绷着下颚,许久缓缓点了点头:“从小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程家倒了,也跟我没什么关系了,突然遇见了,倒是挺意外的…”

这话说得颇为感慨,一时之间,雅间里落针可闻。

陆毓衍琢磨着如何仔细问问宅子里的事情,小伯爷却一副怕他再追问的样子,腾地站了起来。

“我是真的不想提她,”小伯爷几步走到门边,又转过头来,道,“千万别跟我爹说我去过那院子!黑羽大将军登场时,我会使人去找你的。”

“小伯爷…”

陆毓衍话音刚出口,就让小伯爷打断了。

小伯爷连连摆手,皱着眉头道:“其实吧,我跟你真的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好到哪儿去。”

留下这么一句话,小伯爷开门出去了,脚步飞快,半点不给陆毓衍再开口的机会。

陆毓衍敛眉,听着那脚步声越行越远。

回到药铺时,谢筝正看话本看得津津有味,见他回来,唇角扬起,露出浅浅梨涡。

松烟坐杌子坐腻了,见竹雾耿直地要跟进去伺候,一把将人拉出来,顺手带上了门。

“有你这么躲懒的?”竹雾奇道。

松烟撇了撇嘴:“你下回跟水涟姑娘说话,我去边上给你杵着,你乐意不乐意?”

“打哪儿来滚哪儿去!”竹雾呸了一声,摸了摸脑袋,倒是没再提进去伺候的事情,压着声儿与松烟道,“小伯爷说,他跟我们爷半斤八两,我一路上琢磨,怎么就不对味?”

松烟道:“是半斤八两啊,我天天跟着爷,我最晓得,爷没少被人说闲话,甚至是当面说长论短。小伯爷那儿,程家倒了,他摊上这么个未婚妻,肯定也有不少冷嘲热讽的。”

竹雾暗暗叹息。

屋子里头,陆毓衍慢条斯理说完了小伯爷的事情,末了道:“他话里有话。”

谢筝愣怔,复又想转过来。

程家抄没,彼时小伯爷年幼,与程芷珊除了换了庚帖,并无往来,他没有丝毫过错。

正如他自己说的,程家倒的时候,这门婚事就没有了。

便是有人要嘲弄几句,恐怕是笑话老伯爷的多,取笑小伯爷的少。

毕竟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与其笑话他的婚事,不如笑话他个头矮、长得像个姑娘。

等小伯爷长大,程家那破事都过去十几年了,京中不缺新鲜事,谁还抓着那陈芝麻烂谷子不放?

小伯爷会出此言,一定有其他意思,而且是让他难以启齿的意思…

谢筝的目光落在红玉上,突然心领神会,沉吟道:“你的意思是…”

“程芷珊与别的男人关系亲密,甚至视他于无物。”陆毓衍道。

虽说婚事不在了,但毕竟曾有婚约,小伯爷傲气,看得不爽快,又没资格指手画脚,干脆眼不见为净,不再去青石胡同了。

小伯爷嘴里的半斤八两,只怕就是这个意思。

幼年时莫名其妙出了个未婚妻,到最后那一位做事全然不顾颜面。

陆毓衍说话时,目光沉沉落在谢筝身上,谢筝被他瞧得心中直擂鼓,满满都是心虚。

镇江之事,对错都不能算,可视他于无物,这事儿谢筝之前还真做了,要不是陆毓衍主动戳穿,说不定她现在还守口如瓶。

谢筝清了清嗓子:“其实,也不一样的…”

第一百零五章 亏欠

程芷珊当面让小伯爷尴尬难堪,无论是谁,心里都会不舒坦。

镇江之事传回京城,陆毓衍遭受流言蜚语,但他从未相信过,他给了谢筝信任。

这么一想,谢筝的心重重一沉。

且不说她之前为何不对陆毓衍坦白,此刻回想起来,都觉得自个儿过分了些。

白白糟蹋别人心意。

越想,谢筝便越心虚,像是亏欠了陆毓衍似的,偏偏已经欠下了,想还回去都不知道如何去还了。

陆毓衍握住了谢筝的手,比他的手小了一圈,柔柔的,握起来很舒服,叫他舍不得放开。

谢筝下意识想抽回来,无奈心虚又愧疚,松烟和竹雾也不在屋里,也就没有抽。

陆毓衍摩挲着谢筝的手,道:“若小伯爷说的都是实情,那与程芷珊关系密切的会是谁?”

出入青石胡同的人说多不多,说少,就他们所知的也有七八人,一时之间,想要断定身份并不容易。

“以你之见,小伯爷是那种丧心病狂的人吗?”谢筝尽量忽略在她手上按来按去的那只手,抬眸问道。

莫不是因为程芷珊对他视若无睹,小伯爷才会扭曲到用在其他姑娘身上烧情疤这种方式,来获得所谓的忠诚?

陆毓衍不置可否。

他提到宋玉澜的时候,小伯爷的反应还算正常,直到听见程芷珊的名字时,才变得激动许多。

直觉告诉他,小伯爷并不是害死宋玉澜的凶手,可也仅仅只是感觉,并没有实证。

只凭宋玉澜是在安瑞伯府的庄子不远处被抛下水这一点,小伯爷就足以被怀疑。

少不得再多做些查证。

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会子话,陆毓衍这才放开了谢筝的手,两人一道往顺天府去。

远远的,陆毓衍瞧见一人从府衙里出来,坐上轿子,匆匆离开了。

他不禁顿了脚步。

谢筝一怔,问道:“那人是谁?”

陆毓衍沉声道:“李元保,李大学士的三子。”

谢筝不由惊讶,汪如海提起过,李大学士的庶长子李元池出入青石胡同,李元保作为弟弟,他来衙门是做什么?

两人到了杨府尹的书房,桌子上摆着用过的茶盏,还没来得及撤下。

陆毓衍看了眼,问道:“大人,是李元保来过了?”

杨府尹讶异,一拍脑袋道:“在门口遇见了?他刚来过,与我说了一桩事。”

李元保带来的消息让杨府尹又惊又喜。

依李元保的说法,他知道庶兄出入青石胡同,之前就劝过几句,偏偏李元池没听进去,他也只好作罢。

前回秦骏和林驸马挨了骂,李元池自然也老实了,也答应了李元保往后用心念书,不再想着攀附林驸马。

今日一早,李元保现李元池的状况不太对劲,细细问了之后,才知道李元池是因为宋玉澜的死而揪心。

宋玉澜唱戏婉转,颇受李元池中意。

突然听闻她死讯,李元池很是感慨万千,再听说人是从河里漂下来的,不由就生出了个念头。

安瑞伯府的庄子就在上游,而李元池曾见过宋玉澜与小伯爷争执。

李元池越想越惊恐,李元保劝他来衙门里说明白,他却不肯,李元保憋不住,独自来了。

“到底争了些什么,李元池没听清楚,只瞧见小伯爷气得够呛,”杨府尹摸了摸胡子,道,“贤侄,我也为难啊。”

欢喜案子多了这么个旁证,又心惊胆颤的,毕竟那是安瑞伯府。

陆毓衍说了从教坊司打听来的事情,也说了将军坊里的经过。

杨府尹听得吹胡子瞪眼,居然在宋玉澜之前,已经死过一个潘姑娘了,教坊司竟然瞒着没报上来,真真是瞎惹事!

要是早些报了,许是就没有后头这案子了!

杨府尹来回踱步,拍着桌子道:“继续查他,总会有马脚露出来了。”

话是这般说,可衙门里接连查了四五日,依旧没有旁的进展。

小伯爷天天跟个没事人一样,点了卯就钻进了将军坊,凭着他的大将军大杀四方,甚至扬言,等黑羽大将军披挂上阵,定要所向披靡,热闹得将军坊外头都开起了赌局,猜测黑羽大将军的战能否告捷。

城外庄子亦是一切如常。

杨府尹急得团团转,这般下去,只能登门去探老伯爷的口风了。

他是万分不愿意面对那只老狐狸的。

谢筝和陆毓衍又问了几位教坊司里的乐伶,也去看过程芷珊和宋玉澜的屋子。

宋玉澜的妆匣里只几根簪子、几只耳坠镯子,东西不差,但和程芷珊的一比,就全然落了下风。

程芷珊的饰皆是上品,也难怪中秋时,宋玉澜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饰并非内务府之物,是京中出了名的金银楼的手艺,松烟和竹雾拿着东西走遍了各处,只一根簪子有掌柜的认下了。

东西是他家卖出去的,可做多了世家权贵生意,到底卖给了谁,掌柜的都说不清。

松烟失望极了,拿着簪子回顺天府。

迎面遇见古阮,松烟忙道:“古捕快又要出去?”

古阮笑了起来:“想起一些事儿,我再去查查。”

马福蹲在角落里咬胡饼,一面嚼一面道:“我们古兄弟也是个怪人,我们找山上,他却往山下找,我问他要不要多几个人手,他还不肯,说不耽搁兄弟们做事,哎,我们查案子,山上山下都一样做事,怎么就耽搁呢。”

松烟连连点头:“马捕头这会儿才吃午饭?”

“哪能呐,”马福挥了挥剩下的小半个胡饼,“中午吃的那些抗不到现在,跑了一个多时辰,可饿死我了。”

话语间,突然起了狂风,天色骤然暗了下来,没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这场雨来得突然,却一直落到了掌灯时分,才渐渐转小。

陆毓衍和谢筝刚走出顺天府,远远的,一人穿着蓑衣冲了过来,险些和松烟撞上。

来人半步不停,冲到守门的小吏跟前,喘着气,道:“出事了!不好了!古阮失足摔下山了!”

第一百零六章 失足

小吏一听,脸色廖白:“人呢?人救起来没有?从哪儿摔的,我去叫马捕头!”

一面说,小吏一面踉踉跄跄跑进了衙门里。

谢筝亦是心惊,陆毓衍拍了拍她的肩,转身问那来报信的人:“到底怎么回事?”

报信的是城门处的看守,刚刚换了班,正要回家,就见一村民模样的人飞快跑过来,说是村里出了状况。

“有个登徒子戏弄村里姑娘,正好叫古阮遇见,那流氓撒腿就跑,古阮追他,一不小心摔下了山,那流氓自个儿也吓糊涂了,哆哆嗦嗦找了里正,里正使那村民来报信,带着其他人去救古阮了。”看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道,“古阮经常在各处村里走动,大伙儿都认得他,应该没看错。”

谢筝听完,还来不及细想,就见马福领着一堆人冲了出来,急吼吼着要往那村子去。

跑出去两步,马福又掉转头回来,吩咐那小吏道:“使人去古阮家里报一声,说是衙门里有事儿,今晚上古阮不回去了,别的一个字都别多说,古阮他媳妇胆子小,要是把他媳妇和孩子吓着,回头古阮肯定跟你们急。”

小吏一个劲儿点头,神情却还是懵的,在原地转了两圈,整个人都没平静下来。

陆毓衍瞥了眼天色,见谢筝一副关切模样,吩咐竹雾去牵了马儿来。

松烟凑过来,道:“爷,要不要让姑娘去跟古家嫂子说说话?”

陆毓衍还没应答,谢筝听见了,先摇了摇头:“嫂子心细,去了反倒叫她担心。”

倒不是谢筝怕神色间叫让古嫂子看出端倪来,而是此刻情况并不合适。

虽说是快到用晚饭的时候了,但刚才还是磅礴大雨,这会儿还没全止,哪有人在这样的天气里上门做客的?

一行人赶到南郊的小村子时,村子里灯火通明。

里正的屋子里里外外围了好些人,三五成群说着话,声音彼此交错,谢筝一时半会儿也没听出什么来。

马福拨开了人群往里头走,见里正的儿子蹲在墙角,他赶忙问:“人呢?救上来没有?伤得重不重?”

那半大不小的孩子张了张嘴,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马福跺脚低低骂了声娘。

谢筝跟着陆毓衍进了屋里,浓郁血腥气在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里显得格外浓郁,味道重得人几乎作呕。

赤脚大夫咬着没有点火的老烟枪,缓缓摇了摇头:“无能为力。”

谢筝的目光落在炕上,古阮脸上脏兮兮的,山泥、血迹混在一起,险些叫人认不出他的模样,被雨水浸透的衣服包裹着身体,看不出伤情,但大夫的话让谢筝的心沉了下去。

里正握着大夫的胳膊,道:“您再给看看。”

“怎么看?”大夫挥着他的老烟枪摆手道,“人抬回来是个什么样子,你们也看到了,外表看着不厉害,但刚才连吐了几口血,五脏六腑都是重伤,也亏得身体底子好,这会儿还没咽气,要是个不禁用的,摔下去的时候就死了。”

马福和几个捕快从外头进来,听了这番话,眼眶霎时就红了。

“古阮?老古?”马福声音颤,到了炕旁,双手抖得厉害。

古阮的眼帘颤了颤,却没睁开来,他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

马福带着哭腔,用力拍了拍古阮的手:“咱哥几个会看好豆腐摊的,弟妹和咱大侄女,还是咱们这半片城的豆腐西施,别担心,你别担心…”

马福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另几个捕快泪流满面,二三十岁的汉子一个个哭得像孩子一般。

谢筝向来见不得人哭,而伤重不治的又是她熟悉的古阮,想起温柔的古嫂子和可爱的小丫头,她心里憋得慌,转身出了屋子。

雨水已经停了,夜色沉沉而来。

有老妇见谢筝从屋里出来,忙问道:“姑娘,古捕快怎么样了?”

谢筝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老妇摇摇晃晃的,若不是边上人扶住了,险些栽倒。

里头传来马福的痛哭声,所有人具是一怔,回过神来后,气氛压抑极了。

围着的村民终是慢慢散了,而里正家的院子外头,还站着一个二八姑娘。

那姑娘身形消瘦,衣服并不合身,模样却很标致,一双大眼睛泪汪汪的,整个人失了魂一般,一动也不动。

谢筝走上前,问道:“姑娘?你还好吗?”

那姑娘咽呜哭出声来:“是我,他是为了帮我,才…”

谢筝低头看着这个蹲下身哭泣的姑娘,身后脚步声传来,她扭过身去看,见是陆毓衍,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陆毓衍问了里正经过,见谢筝出去透气迟迟没回来,便出来寻她,看她精神还不错,便依着谢筝的意思,先一步离开,只不远不近让松烟看着她,有什么事儿也能搭一把手。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也跟着蹲下身,道:“我听说,有登徒子戏弄一女子,古捕快才…”

那姑娘一面哭一面点头:“是,古大哥人很好的,每次到我们村里来,都会好心给我们帮点忙,所以大伙儿都…”

捕快们查案做事,与附近村庄里的百姓都非常熟悉,古阮亦是如此。

这村里上上下下的,便是叫不出名字来,也是彼此眼熟。

被古阮帮了的姑娘姓袁,是个外来户,在村里落脚有一年多了,这村子民风朴素,即便是孤身一人,倒也没有遇见过叫人忧心的事情。

今日下午,她在河边洗衣服,突然落雨,急匆匆回村里。

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混账,见她衣衫叫雨水打湿,出言戏弄,还动手动脚。

彼时才到村口,村民们都因雨水回家了,她连个帮手都没有。

“我转身要跑,那混账就一面笑,一面跟着我,我甩不开他,刚好遇见古捕快,那混账见了他,撒腿就跑,古捕快追上去,却…”袁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要是我胆子大些,要是我拦着古捕快别让他追上去,他也不会失足了…”

第一百零七章 戏弄

哭声悲切。

谢筝抿了抿唇,道:“我听说是那登徒子回来报信的?”

袁姑娘抹着眼泪点头,指了指里正家的柴房,道:“两位大叔把人捆在里头了。”

谢筝安慰地拍了拍袁姑娘的肩膀,站起身来,转头寻陆毓衍。

陆毓衍不在院子里。

松烟见谢筝一副寻人模样,没找到人,眉心微微蹙着,就猜到她是找自家爷了,便赶紧出声,唤了陆毓衍。

陆毓衍和里正、马福一起从屋里出来。

里正还有些懵,走路摇摇晃晃的,自家村里死了个捕快,虽说是意外,但也够他头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