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毓衍稍稍坐直了身子,接了碗勺过去放在几子上,道:“吃的。”

他一只手受伤,另一只手活动无碍,平日里也就是麻烦些,还不至于让谢筝喂他,况且,谢筝也还没吃完。

落魄艰难时没有办法,只要能填饱肚子,自是什么都吃,但其实谢筝对吃食很挑剔。

这一碗红枣粥,谢筝喜欢吃热口的。

等伺候他用完了,怕是都凉了。

陆毓衍不想谢筝将就。

竹雾去了衙门里,与陈如师说了一声。

陈如师赶忙答应,又叫了几个衙役,帮着竹雾把案卷送回驿馆,自个儿坐在书房里,沉着脸等消息。

不止是李三道的消息,还有他连夜翻看了案卷之后,派去六合县打听的消息。

驿馆里,竹雾把案卷都送到了陆毓衍跟前,恭谨道:“爷,听说天一亮,陈如师就让人去镇江找李三道了,估摸着下午能进城。李三道要是不认,咱们跟他对薄公堂吗?”

陆毓衍抽了本案卷,一面翻看,一面道:“陈如师敢让我跟李三道对质?”

竹雾摸了摸鼻尖,陈如师恐怕还真没那个胆子。

谢筝倒是明白陆毓衍的意思。

陈如师不傻,不管他看没看出来陆毓衍设计坑李三道,但他肯定明白,陆毓衍不想让李三道好过。

李三道从镇江辖县的知县做到了镇江府同知,而陈如师掌管应天府多年,哪怕他独善其身、万事不管,大抵手上也有一两个李三道的把柄,昨日事情说不明白,那些旧把柄也能让李三道有苦说不出了。

谢筝与陆毓衍静静翻了会儿案卷,突然听见外头急匆匆的脚步声,夹着松烟的声音。

她赶忙起身迎出去,拉开门一看,果真是孙氏来了。

孙氏走得很急,朝谢筝微微点头,眼睛一转,瞧见罗汉床上的陆毓衍,她的脸沉了下来。

“伤得如何?哪家大夫看的?”孙氏在边上坐下,眉头紧皱,“到底要不要紧?”

陆毓衍敛眉,道:“母亲,没有伤到筋骨,大夫说养着就行了。”

孙氏怕他避重就轻,转头看着谢筝:“你说。”

谢筝道:“伤在手臂和腿上,昨夜里有点烧,今早上都退了,刚刚吃过药了。”

孙氏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你呢?伤着没有?”

谢筝心虚,只好硬着头皮道:“没怎么伤着。”

“还好还好,”孙氏拉着谢筝坐下,道,“姑娘家细皮嫩肉的,可不像他们皮糙肉厚的,万一留了疤还怎么是好。”

谢筝讪讪笑了笑。

孙氏又道:“是镇江那李三道动的手?这哪里还是官场,分明就是土匪!”

陆毓衍点头听孙氏训话,没有说明实情,倒不是怕隔墙有耳,而是怕孙氏气着。

孙氏絮絮交代了许多,又说每日都会让府里送补血的药膳过来,这才起身回去。

前脚孙氏刚走,后脚陈如师就到了。

陈如师的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一副随时都要暴跳如雷的模样。

韩德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脖子缩成了鹌鹑。

昨日傍晚那一连串的消息,让韩德眼冒金星,本以为“陆毓衍遇袭”是坏消息里的坏消息,哪知道今天…

金仁生怕是真的跟那些案子脱不了干系,他兴许就是凶手。

在韩德和陈如师眼中,最糟糕的事儿发生了,次一等的也没逃过。

陈如师让人扣下金仁生时,几乎要把桌子都掀翻了。

在房外理了理衣摆,陈如师进来,沉声道:“陆巡按,查到些金同知的状况。”

陆毓衍挑眉,倒是没想到,陈如师的动作还挺快的。

陈如师强压着心底的火气,仔细说了进展。

他让人查看了衙门这两年间的安排,那些意外和自尽案子,多是发生在金仁生休沐或是下衙以后,但也有像石瑞服毒的案子,当时是正午,金仁生虽然当值,但府学与衙门不远,趁着中午外出用饭,时间上也足够。

所有的案情,金仁生都有机会作案。

第一百五十八章 说辞

更让陈如师头痛的是砒霜的来源。

金仁生的夫人当年遇难之后,就葬在他彼时任职的六合县。

中元之时,金仁生带着女儿回六合县祭拜过夫人。

陈如师使人去六合县的药铺打听了,有家铺子当日卖过砒霜。

当时来买砒霜的是个带着帷帽的姑娘家,说着一口地道的六合方言,说是用于治哮喘的。

店家听她嗓音沙哑撕裂,的确与久咳之人相像,便卖给了她。

“册子上留下的名字是假的,寻不到那么一个人,我猜,那位许是金同知的女儿,”陈如师顿了顿,道,“当年大火,她虽然得救,但容貌嗓子都毁了,她幼年在六合居住,会说当地方言也不奇怪。”

不管是金仁生让女儿去买的砒霜,还是发现女儿藏毒后收了来,他的嫌疑愈发大了。

陆毓衍沉思,问道:“金同知如此做的缘由,陈大人查清楚了吗?”

陈如师干巴巴笑了笑:“金夫人遇难的庵堂叫保德庵,我查了当时保德庵大火的卷宗,那场火,未必是耗子打翻了油灯引发的意外。”

谢筝和陆毓衍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有些诧异。

不是意外,难道是有人纵火?

金仁生对有轻生念头的人满怀怨恨,莫非当日的火,起于一场自尽?

“毕竟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那保德庵也就此落败,当时情境,只看卷宗,未必真切,”陈如师瞄了陆毓衍的腿一眼,“我已经扣下了金仁生,一会儿审问,不知陆巡按…”

陆毓衍颔首,道:“腿脚不便,但府衙也不远,堂上有张榻子便好。”

陈如师应了。

送走了陈如师和韩德,松烟摸着脑袋问道:“爷,真要去衙门里?”

陆毓衍抿了口茶:“去听听陈如师怎么审。”

松烟哭丧着脸,无奈极了,自家爷说一就是一,回头叫夫人知道了,他跟竹雾肯定要挨训的。

谢筝亦担心陆毓衍的伤情,道:“这案子,陈如师不敢和稀泥,定会审得周全。”

“就是想听听他能多周全,”陆毓衍放下茶盏,道,“还不到两日,查到了砒霜的来路,也查了保德庵,这个陈如师不是没有本事,他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陈如师背着手大步踏进了应天衙门。

韩德跟在后头,心一横,上前问了句:“真的是金大人他…”

陈如师瞪了他一眼,到了嘴边的脏话又咽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陆巡按现在就盯着两件事,一个是应天这一连串的案子,另一个是李三道,哪个好审?”

韩德答道:“自然是应天的案子。”

“那不就成了!”陈如师哼了声。

李三道和陆家之前的恩恩怨怨,那是见了血,出了人命的,根本不用想善了。

两方你来我往,定然会殃及池鱼,陈如师甭管是帮着陆毓衍对付李三道,还是作壁上观,都怕李三道跳起来咬他一口。

毕竟,谢家案子是他陈如师结的。

审李三道之前,先把应天府这些案子了结了,在陆毓衍跟前卖个好,也省得盯着他们不放。

陈如师按了按发胀的眉心,这几日真是太糟心了,连吃酒都不香了。

等把陆毓衍送出了应天府,他一定要来几坛上好的女儿红润一润嗓子。

陆毓衍到了府衙外头,一下马车,韩德就让人抬了把软榻,将陆毓衍挪到了后衙书房里。

陈如师与他见了礼,道:“金同知是官身,没有人赃俱获,证据确凿,不好升堂问话。”

陆毓衍颔首:“就在这里问吧。”

陈如师让人去把金仁生带来。

说是扣下了,也不至于真把人扔到大牢里去,就把他关在隔壁屋子里,叫他自个儿好好想想明白。

金仁生进来了,面色有些发白,精神比前日差了许多。

陈如师示意他坐下,道:“那些案子,你完全有时间动手,关了你一个多时辰了,想出什么说辞了没有?”

金仁生很是平静,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时间上不过是巧合罢了。”

“嘿!”陈如师笑了起来,“同僚一场,我也不想拿手段对付你,我们有一说一。

中元时,在六合县安华堂买砒霜的是令千金吧?需要我把店家请来认认吗?

四年前保德庵大火,你自己查验后写的案卷,事关你妻儿,上头的每一个字,你应当都记得。

当夜在保德庵里借宿的女眷,主子丫鬟婆子,各家一道总共十七人,庵堂里的师父共八人。

活下来十四个,另寻到尸首十具,因着损毁厉害,只靠活着的人的记忆,依着遇难时所处的位置,辨认了四个人,剩下的六人在相邻的两个屋子里,火是从其中一间屋子里起的,她们一并遇难,只晓得大致是谁家的,各自是谁,根本分不出了。

这里头少了一人,怎么都寻不到,因着名字对不上,也不晓得少的是借宿的女眷还是庵堂的师父。

金同知,你与我们说说,这个人去哪里了吧?”

提及保德庵,金仁生的双唇抿得紧紧的,眼底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悲伤和痛苦,还有些许恨意。

他沉默了许久,这才缓缓道:“的确是少了一人,当时官府也寻过,但对不上,始终不晓得少了谁。

保德庵的师父说,那段时间,庵堂里有几只耗子,她们也在想着是不是养只猫儿,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夜深人静,烧起来之后就…”

陈如师敲着桌面,道:“当时就没查过,是否是人为纵火?”

金仁生的身子一僵,深吸了一口气,道:“查了,并无发现。”

陈如师叹息一声,盯着金仁生的眼睛,道:“旧都城中乌孟丛乌员外的第五房妾室。”

金仁生的眸子骤然一紧,几乎跳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如师:“你…”

陈如师摇了摇头。

明明一切如他所料,他却没有半点喜悦,反倒是无奈和可惜。

谢筝亦是惊讶,仔细一想,倒也明白过来了。

乌孟丛的第五房妾室梁氏是旧都城这一连串案子之中,最先发生的那一起,她是城外村子里出身,回娘家小住时,家中起火,意外烧死的。

所有案子里,唯有这一桩与火有关。

第一百五十九章 惩罚

被陈如师说中了,金仁生的面色阴沉,他缓缓地重新坐回去,双手撑着膝盖,捂着脸,痛苦极了。

韩德目瞪口呆,他一直不能相信金仁生会犯案,只要金仁生不亲口认下,他便不信。

可现在,韩德想,哪怕金仁生一个字都不说,他心底也有答案了。

他拍了拍金仁生的肩膀,道:“金大人,都说出来吧,硬顶着也无用。”

金仁生从双手间抬起了头,目光混沌茫然,眼眶通红一片,嘴唇嗫嗫,终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如师没有催他,起身取了一册案卷,递给了陆毓衍。

陆毓衍翻开细细看了。

主簿记载清清楚楚,无论是当时幸存的、遇害的,名字一一都在,哪怕是分辨不清的,也都留了下来。

其中有这么三个人。

清河庄梁夫人,以及她的丫鬟、婆子。

陈如师解释了一句:“我打听过,清河庄是乌孟丛老娘的陪嫁庄子。”

闻言,金仁生似笑非笑。

“陈大人,”金仁生的声音沙哑,“我在你手下两年,竟然不知你在刑狱上能如此敏锐。”

陈如师的嘴角抽了抽,这话听着是赞,实则是贬,叫他极不舒服。

别说是刑狱了,但凡是官场上的风吹草动,陈如师自问都极其敏锐,若不然,他怎么能在毫无背景的状况下,三十四五就坐稳了应天知府的位置,还一坐坐到了不惑之年?

一着不慎,他早就被人拖下水了。

刑狱上的事情,他只是不管,又不是不懂。

却没想到,他这只老虎闭着眼睛打盹,底下各个把他当猫儿看。

这到底是他笨,还是底下人蠢?

要不是陆毓衍在座,陈如师只怕要直接骂回去,他敏锐了几十年,这回厉害了,许是要被底下这一个个给坑得丢了乌纱帽了。

“过奖、过奖!”陈如师咬牙切齿道。

金仁生无意与陈如师打口头官司,道:“大人说得不错,这些自尽、意外的案子,都是我做的。保德庵的大火,也的确与那梁氏有关。”

提及梁氏,金仁生稍稍平缓了的语气又急切起来。

这是他心中的伤口,当日大火不仅烧死了金夫人,在金姑娘的脸上留下了一辈子的伤痕,也在金仁生的心中烧出了无法抹去的创伤。

作为知县,金仁生彻查了那场大火,除了现场少了个不知身份的人,再查不出其他状况了。

没有纵火的证据,案子只能就此了结。

金仁生父女再痛苦,也只能认了这场意外。

直到他升任应天府同知,离开了六合县,举家搬入了旧都。

两年前,旧都附近水系清淤,这些事关百姓生计的事儿,陈如师最是看重,底下官员没一个能躲懒的,日日都要轮着去盯着。

金仁生当值那日,进了河边村子里歇脚,正好碰上梁氏回娘家。

梁氏做了乌员外的小妾,吃穿用度自然与村姑不同,穿金戴银的,引得好些相熟的妇人眼红,围着她说话。

那梁氏炫耀了一番,话音一转,又说深宅里面一样有糟心的事儿,别看她如今吃香的喝辣的,从前也闹心得不想活了。

妇人们赔笑着,谁也没把这话当真。

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人伺候,这日子舒坦,谁会不想活呢。

梁氏见她们不信,忙道:“我曾真想一死了之,乌家那老虔婆,变着法子折腾我,还把我赶去六合县的庄子上,我在那里受了大半年的罪,去上香时真是不想活了,可等那大火烧起来,我一想到父母兄弟,就不敢死了,连夜跑回了旧都,给我们老爷说了好些好话,这才…”

村妇们一阵哄笑,有人问道:“也亏得你是大脚才能从六合跑回来,那大火怎么样了?”

梁氏似是不喜旁人说她脚大,啐了一口,道:“一个破庵堂罢了,谁知道呢。”

金仁生在一旁听了个全,心跳一下比一下快,他不用去问梁氏,也知道她嘴里的“破庵堂”是保德庵。

他治理六合县整整六年,起火的庵堂也就这么一处,当时宿在庵堂里的正好有一位“梁夫人”,而她又提起了乌家…

当时,六合衙门也与乌家报信,让他们来认一认梁夫人。

乌家却说,不过是个打发去了庄子上的妾室,既然已经没了,也就无需认了。

金仁生一直没想到,那个梁氏还活着,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我直到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那场火真的不是意外,消失的那个人是真凶!”金仁生的声音颤着,双手紧紧攥成拳,“就因为她不想活了要自尽,就烧了庵堂,她不想死了一走了之,却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多么可笑!她就该去死,她不该活着!她还有什么资格活着!”

金仁生的眼泪落了下来,苦涩极了。

他到现在,一闭上眼睛,都是惨死的妻子,面目全非的女儿。

韩德摇了摇头,道:“你该将她抓起来,而不是…”

“只要她有一丁点愧疚,我都不会杀了她,可她没有,”金仁生打断了韩德的话,“她一点点都没有…所以我烧死了她,她当时不是想纵火自焚吗?我不过是让她如愿罢了。”

韩德呼吸一窒,扣着金仁生的肩膀:“那砒霜是…”

“我诓了姐儿去买的。”金仁生答道。

陈如师握着茶盏,道:“那其他人呢?你为何谋他们性命?”

“其他人?”金仁生的笑容有些诡异,“他们不也想死吗?就因为是自己的性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是在惩罚他们,我是在让他们知道,死一点都不难。我来送他们上路,好过他们到死的时候,都在牵连别人。连自尽都要牵连上那么多无辜的人,他们还有什么用!我,没有做错什么。”

陈如师显得很平静,道:“杀人偿命,你身为朝廷官员,却知法犯法,该判什么罪,想来你也清楚。是非对错,你不用问我,我也不会与你争辩,我心中的尺子与你不同,你认为你错或是没有错,案子都是一样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