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筝又继续道:“淹死的人,双手双脚向前,两手自然拳曲,腹有水涨,井口小,他在水中挣扎时,会有擦伤和血污,但他在水里待了太久了,整个人都发胀了,井口险些容不下他。

他身上的皮肤剥落,露出里头腐烂的血管,他的脸五官都变形了,没有人知道他原本长什么模样。

若不是邻居有人见过他,认得他身上那松松垮垮裹着的衣服,谁晓得他曾经是那样的漂亮。

你窥视他容貌,却让他最后露在人前的时候,是那样一副模样。”

乌闵行颓然坐在地上,脑海里面,反复出现着雨水、深井,以及少年的样子,谢筝的那些描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什么发胀,什么血管,什么剥落,他仿佛是亲眼看见了一般。

双手捂住了嘴巴,他猛得干呕起来。

谢筝捏着指尖,道:“你,是最丑陋的那一个!”

第一百八十章 良善

案情的细节,一一交代清楚。

乌闵行被押入了大牢,陈如师搓了搓手,吩咐韩德道:“使人去镇江府跟唐大人说一声。”

无论是一年前单家的事儿,还是镇江的这案子,虽然是借了应天府的大堂审问,又借了府衙人手围乌家,反正与他陈如师干系不大。

写案卷,定判罚,全是陆毓衍的事情。

陈如师插不上手,也压根不想插手。

他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乌孟丛,道:“乌员外,一个单公子,还能说令郎是一时起了歹心,单家人的死,也不能强按在令郎头上,可这镇江的案子,是真的没法说了。

又是行暴,又推人下井,哎…

等案情往外头一传,你们乌家这些年的名声,可就…”

乌孟丛的脸色都青了。

他本以为就单家那一桩,哪知道人到了应天府,还有后头这半截。

两桩事情摆在一块,又是亲手杀了人了,这让旧都城里都晓得了,他这么多年的心血,当真付诸东流。

他舔着脸来与那些世家子弟相熟,乌家名声坏了,人家以后看见他,肯定是绕道走了。

乌孟丛悔得不行,可再悔,又有什么办法呢?

哪怕他一早就知道了镇江事情,他也只能把乌闵行送到衙门里来。

乌家没有第二条路。

怪只怪,养出这么一个混账东西来。

乌孟丛的手撑着椅背,缓缓坐下,面如死灰,他想,他不知道乌家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下去了。

缓缓的,他抬起头看着陆毓衍。

年轻的巡按御史背手站着,他的脸上不带笑容,显得清冷,只那双桃花眼,稍稍添了些暖意。

可那种的暖意,没有丝毫落在乌孟丛身上,乌孟丛反倒是入坠冰窖一般。

张了张嘴,他想问陆毓衍,是不是乌闵行伏法了,闻氏的过去就能掩下不提了,乌家不想陪了夫人又折兵。

乌孟丛直到最后,还是问不出口。

他看不懂陆毓衍,哪怕此人比他年轻了这么多。

他颓然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谢筝跟着陆毓衍出了大堂,低声道:“竟然真叫你诈出来了。”

陆毓衍看了谢筝一眼,眼底多了几分笑意,道:“也不算全然有把握,但诈一诈他,即便不成,也没有损失。”

谢筝失笑,的确如此,这买卖包赚不赔。

“能寻到真凶,想来父亲能松一口气了。”谢筝叹道,她抬头看着陆毓衍,“谢谢。”

陆毓衍停住了脚步,半垂着眸子,笑容深了许多:“谢大人留下来的案子,总会都解开的。”

谢筝叫他的笑容晃了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良久,才知这句话的意思。

她吸了吸鼻尖,双手紧紧攥拳,朝陆毓衍重重点了点头。

无论是绍方庭杀妻的真相,还是齐妃娘娘当日的死因,谢慕锦曾经想查明白的一切,他们都会努力着,一步步去解开,哪怕要经过数年,也不会放弃。

乌闵行自己认罪,案情又明确。

谢筝备了笔墨,陆毓衍仔细写了案卷,依律判死罪。

案卷要送去京中核准,但翌日一早,乌闵行害人的讯息已经在旧都里流传了。

乌孟丛辛苦经营名声,猛然间倒塌,落水而亡的单老七又被人提了起来。

虽然单老七死前落魄,但单家事情清楚了,也有不少人惦记着七老爷曾经的恩情,替单家掉几滴眼泪。

杜秀才哭得肝肠寸断,他想郑重给陆毓衍道谢,可他除了哭,什么都做不到,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接连拱手行着大礼,表达自己的心境。

应天府里的事情一点点都理顺了。

离开旧都之前,孙氏到驿馆里来,与谢筝闭门说了会子话。

“虽说是洗去了污名,但你似乎还不打算表露身份?”孙氏握着谢筝的手,柔声问道。

谢筝垂着眸子,道:“暂时不表露,等从太平府回到京城里,与陆伯父、萧伯父商议之后,再作打算。”

孙氏颔首,道:“也好,我久居内宅,外头的事情比不得老爷他们看得准,听他们的意见,总归是不会错的。我只是有些遗憾,年初时还想着,再过一年我就能娶儿媳妇进门,能当婆母了,后来就…眼下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媳妇茶。”

谢筝抿着唇,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孙氏却是笑了,拍着谢筝的手背,宽慰道:“旁的事儿,咱们都不多想了。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你都是我儿媳妇,这一点变不了。做婆母的,唯一挂念的就是你们处得好,和睦同心。”

谢筝的眼眶通红通红的。

自从家变之后,人生起伏,可她却还是幸运的。

有人真心为她,有人将她放在心上,她不是无依无靠,她还有亲人。

孙氏见不得人哭,谢筝还没落泪,她先啪嗒啪嗒,眼泪簌簌落下来了。

“倒是让你看笑话了。”孙氏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谢筝原本心里酸得厉害,见孙氏如此,突得想笑的,又只能强忍着,眼睛四处瞟着,不去看孙氏的脸。

她的目光落在了书架子上,猛得就想起了镇江驿馆里的那本话本了。

“伯母看了前个月宁安书局出的那话本了吗?”谢筝问道。

孙氏一愣,复又欢喜起来:“看了呀,不止是我,嫂嫂她们都看了,各个都哭了,老太太见我们眼睛都哭肿了,催着丫鬟念话本与她听,难受得吃不下饭了。”

谢筝笑出了声,眼睛弯弯,勾成了月牙。

看话本能伤心成那样,一看就晓得是心地柔软良善的人家,多好。

离开旧都前,再去给父母磕头时,她也要给顾氏念一念那话本,顾氏一定也会喜欢的。

谢筝让花翘打了水。

孙氏净了面,又去隔壁与陆毓衍交代了几句:“离开前,再回府里来一趟,老太太日日惦记着,你媳妇还在的事儿,我没跟她说,但谢家翻案的时候,她是知道的,伤心了好久,说当年没挑错人家。”

陆毓衍点头,应下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祸福

离开旧都的前,陆毓衍忙了好几天。

不仅是陆家,还要去孙氏的娘家、萧家、傅家等相熟的世家问安。

他去见了陆家的老太太,他自幼在京中长大,不曾承欢膝下,对于祖母,还不及对傅老太太熟悉。

可老太太依旧很喜欢这个孙儿,絮絮叮嘱了许久。

“你父亲公事忙碌,便是过大年的时候,都未必能抽空回来一趟,”老太太有些遗憾,叹着气道,“你回去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让他莫要牵挂,我能吃能喝,身边也不却人手伺候,等来年开春了,让你母亲回京里去。

你们爷俩在外头做事,院子里总要有个主心骨,就一个姨娘,能顶什么事儿?

我这里还有你伯父、伯娘,还有你兄长嫂嫂,隔了房的还有这么多人,也不烦闷。

别看祖母今年六十多了,再活个一二十年,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父亲想要来我跟前尽孝心,害怕没有那个机会吗?

你们两父子能在官场上好好做事,清明办案,我就高兴了,陆家的祖宗大人们也就高兴了。”

陪着老太太用了晚饭,孙氏才送陆毓衍出府。

母子两人沿着甬道慢慢走。

陆毓衍扶着孙氏的手,道:“祖母说的事,母亲是如何想的?”

孙氏抬眸看了陆毓衍一眼,浅浅笑了笑。

百年世家的荣光,是世世代代攒下来的,为了名声和荣耀,很多事情并不能两全。

留在旧都伺候婆母,孙氏本身并无怨言,但她也记挂着在京中的丈夫与儿子,来年是继续留在旧都,还是回去京城,她一时很难下决断。

“少不得还要再与你父亲商量,”孙氏柔声道,“说句不当说的,老太太说得底气十足,但她的年纪毕竟在那儿了,一季之中,总有一两回身子欠妥。

就跟萧家老太太似的,你伯娘前阵子没少掉眼泪,后来听说老太太身体好些了,这才缓过来。

这些时日,他们两夫妻好似也在商议,想回京一趟,住到年前回来。

我想着,底下人伺候再用心,也不能缺了我们做晚辈的。

老太太未必有十几二十年,我跟你父亲,总归还有半辈子能一块。

之前,母亲是放心不下你,如今丹娘在你身边,我倒是安心许多了。

不管明年如何,还是老太太说得那样,你们父子一道,脚踏实地做事。”

孙氏说到这个份上,陆毓衍也不好开口多劝,自是颔首应下。

翌日一早,陆毓衍一行启程离开旧都。

应天府上下,陈如师带着人亲自送到城门外,韩德说要一路送到长亭,叫他一眼瞪了回去。

韩德摸了摸鼻子:“也就十里的路,又有轿子马匹,不劳动您这双腿啊。”

陈如师被气笑了,这是双脚累不累的事儿?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韩德,摇头道:“你给送到长亭,回头再让人家陆巡按走回头路?没见松烟手上还提着香烛纸钱吗?”

韩德一怔,目光顺着就往松烟手上看去,嘀咕道:“是去给谢知府一家上香?我们是不是也去啊?谢知府那人挺好的。”

“你早饭吃多了?大清早的也不嫌撑得慌。”陈如师失了耐心,连连摆手,催着衙门众人回城,“人家是当女婿的去给岳父岳母磕头,一家人说一家话,你一个外人,去凑什么热闹!想给谢慕锦烧纸,改明儿去,我才不拦着你呢。”

城郊的村子里,章家夫妇陪着陆毓衍和谢筝上山。

说起案子翻过来,谢筝一身污名洗去,老夫妻两人哭得眼睛都肿了。

命已经丢了,能把名声捡回来,可不比什么都要紧吗?

谢慕锦为官多年,官名一直很好,不能到了遇难了,还背上教女无方的罪过。

章家嬷嬷一面走,一面频频回头看花翘,道:“这丫头,当时是真的吓得三魂七魄都飞了,话都说不顺,只晓得哭。

奴婢和老章把她送回家里,想着有爹娘兄弟照顾,哪怕是疯魔了,也能有口饭吃。

真是没想到,她家里这般狠心,将她赶回来,早知道这样,当日还不如跟着回旧都来,好歹不用吃那些苦头。”

谢筝宽慰道:“妈妈莫要这么想,这也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花翘注定能清醒过来,她留在镇江,从而知道了很多事情,能翻案,有她的功劳。”

章家嬷嬷缓缓点了点头。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好好坏坏的,又怎么能一言蔽之呢?

不如往前看。

谢慕锦夫妇的坟地,章家夫妇收拾得很干净。

陆毓衍与谢筝一道磕了头,知道她还有许多话要与父母说,便先一步站起身来,手掌按着谢筝的肩膀,低声道:“不急,你慢慢说。”

谢筝看了一眼肩头,视线顺着陆毓衍的手臂上移,最后与他四目交接。

深邃的眸子乌黑,沉沉湛湛的,叫谢筝的心神一下子安稳下来,去了急躁,余下的是平静。

她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笑着颔首。

谢筝跪坐在墓碑前,声音很低很轻,喃喃说着。

说李三道一家的死,说乌闵行的两次行凶,说那话本上的故事…

也不晓得是不是讲述比看文字更打动人,明明翻看话本时,谢筝没有哭,这会儿讲了大半截,眼泪就簌簌往下落。

她强忍着讲完了,擦着眼泪,道:“母亲您别笑话我,您比我还能哭呢,陆伯母说,她也看得哭肿了眼睛,您若还在,她定会想跟您多品读几个故事的…

刚才花翘给你们磕头呢,她醒过来了,还跟以前一样好。

往后,豆蔻在底下伺候你们,花翘伺候我,都别担心…”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指尖从墓碑的红字上一点点划过,笑着道:“父亲,您遇难前一直在操心的案子已经有了结果了,往后,您曾经想要追寻的答案,我们也一定会找得到。哪怕您不希望我去找,哪怕您一心盼着我在陆家的庇护下平平安安活下去,可我还是会找。因为,我是谢筝。”

第一百八十二章 讣告

太平府的府治当涂县离旧都说远也算不上远。

临近城时,雨水突然而至。

秋雨伴着凉风,扫去了白日阳光下的那些儿暖意,一下子就冷了许多。

谢筝不太适应这天气,直到进了驿馆,梳洗之后,才缓过来。

花翘端了碗姜汤进来,道:“厨房里刚熬的,赶紧趁热喝了。”

谢筝坐在梳妆台前,吹了吹热腾腾的姜汤,道:“二爷在隔壁屋里?我刚才似是听见外头有人来拜访的动静。”

花翘点头,道:“咱们进城,府衙那儿得到信了,就来人了。”

“曹知府来了?”谢筝又问。

这回花翘摇头了:“不是曹知府,是胡同知。”

谢筝一怔,复又笑了起来。

巡按御史到府,算得上是府衙里一等一的大事了。

怕夜深了叨唠,陈如师是直接递了帖子,可要连夜来访,从来都是知府出面,只同知到驿馆来,倒是少见的。

莫不是曹知府忙碌,走不开身?

隔壁屋里,同知胡寅坐在桌边,显得很是拘谨。

陆毓衍刚刚梳洗好,头发只是半干,便简单束起,他道:“进城时淋了些雨,这幅模样,叫胡大人见笑了。”

“不敢不敢,”胡寅连连摆手,脸上堆着笑,“陆御史刚刚抵达,我就登门来,是我太过着急。”

陆毓衍瞥了他一眼:“曹大人呢?莫不是还在衙门里忙碌?”

胡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显得尴尬又局促,他搓了搓手,低着头,道:“我是背着曹大人来的。”

背着曹致墨?

陆毓衍眉梢一挑,道:“胡大人的意思是?”

胡寅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又睁开,道:“是,之前有一桩案子,我与曹大人的见解不同。

曹大人已经结了案,也上报到了刑部核准,前几日核下来,定了那案犯死罪。

如今离行刑也就十来天了,我想着还是要早些让陆巡按知道这案子,否则,时间就不够了。”

陆毓衍微微颔首,唤了竹雾进来,道:“去叫阿黛过来。”

谢筝得了信,对镜照了照,见脸上妆容都合适,便起身过去。

胡寅打听了陆毓衍不少事情,晓得他在京中办案时,身边就带着个姑娘,听说有些本事,这回放外差,也一并跟着,因此见到谢筝,他没有惊讶。

谢筝问了安,便站在了陆毓衍身后。

胡寅理着思绪,道:“死的是咱们城里的一位商人,姓毛,年轻时赚了不少钱,置了大宅子。

毛家子孙不多,前几年,毛老爷年纪大了,觉得那前后五进又带着湖水花园的宅子太空旷了,就举家半了个小院子,也没带几个伺候的人手,说是一家人挤在一块,热闹些。

前个月,毛老爷叫人勒死了,衙门里使人去查,他孙媳祝氏说,是她动的手,毛家明明有钱,却要过这穷苦又寒酸的日子,毛老爷捏着银子,一分都舍不得花,既如此,由她做那混账人,毛老爷死了,其余人就搬回大宅子去,以后日子就舒服多了。

祝氏亲口认罪,曹大人就把这案子这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