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青心里明白,嘴上自是不会多问。

谁还没点儿私密事情?她如此改换妆容,定然有其原因,但这不该是鸦青关心的。

他唯一关心的,是已经遇害的林驸马。

“梁嬷嬷跟了公主很多年了,”鸦青回忆道,“听人提起过,说是公主四五岁的时候,就在公主身边伺候了,深得公主的信任,敕造公主府之后,梁嬷嬷也出了宫,进府里侍奉公主。”

谢筝又问:“梁嬷嬷在拨到公主身边之前,曾在哪儿做事?”

鸦青摇了摇头:“这么久的事情,就真的不晓得了。”

谢筝道了谢。

陆毓衍沉思着,道:“我在明,你在暗,你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寻松烟和竹雾,若还想起些与公主、梁嬷嬷有关的事情来,也只管来报。”

鸦青咬着唇点了点头。

送了鸦青出了,谢筝又把门关上。

陆毓衍抬手按了按眉心,徐徐吐了一口气。

谢筝添了杯茶,热气氤氲,她闭着眼睛,让热腾腾的水气暖着眼睑,叹道:“公主太急了些。”

陆毓衍颔首:“是啊,太急了,公主真的对会驸马下手吗?”

公主与驸马,这种夫妻关系,与寻常官宦人家的夫妻相处,完全是两码子事情。

哪怕驸马听到了梁嬷嬷与公主的对话,哪怕他真的知道了所有的来龙去脉,驸马都不可能把公主怎么样。

即便是告到了御书房里,公主顶多受责骂、罚俸禄,圣上冷落淑妃娘娘一段时日,并不会有实质性的损害。

反倒是驸马爷,要多提心吊胆过日子。

这几年间,就算驸马与公主的感情磕磕绊绊的,他也断断不会愚蠢到先自毁长城。

他是驸马,这一点永远无法改变。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公主受损,驸马只要活着,就不会愿意看到那个场面,

林驸马让鸦青先出京,不过也是先备了一手罢了。

只要公主不对他下手,鸦青就永远在暗处,不会出现在陆毓衍跟前。

谢筝思忖着,道:“公主性情冲动,也许一个转念间,就…”

“也许吧。”陆毓衍抿唇,道。

指尖沾了些茶水,谢筝在大案上写了一个“梁”字,眯着眼,道:“为什么呢?”

若说是梁嬷嬷让梁松毒杀了李三道,借此断了谢家大火一案的线索,但其中也有让谢筝疑惑的地方。

谢慕锦是因着追查齐妃娘娘的死而遇难的,可齐妃死在永正十八年,那时候的,长安公主才十二岁。

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长安公主真的有能耐害死齐妃吗?

可要说当年之事是淑妃娘娘所为,淑妃又为何会让女儿知道内情?又或者说,哪怕需要让谢慕锦不再查下去,淑妃定然有其他的人手可用,做什么要将长安公主拖下水?

毕竟,长安公主已经开府出嫁。

有朝一日,淑妃做过的事情瞒不住了,又有宫中之人要对淑妃落井下石,可只要公主没有牵涉其中,她的性命应当无忧。

淑妃没有必要害公主。

陆毓衍的手盖在了谢筝的手背上,稍稍用了些力气,裹住了她的手指。

细长如青葱,指节匀称,因着是写字,指腹用了些力气,修得圆润的指甲盖压得添了几分粉色。

指尖被带开,擦过案面,“梁”字最后那一笔拖得长长的,整个字的平衡就坏了。

谢筝挑眉看向陆毓衍。

陆毓衍扣着她的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着,道:“不管为什么,公主与梁嬷嬷都脱不了干系,回京之后,沿着这根线查下去,多少会有些进展。”

谢筝愣了愣,复又颔首。

之前的线索,在李三道死后就散了,除了那一副画像,什么都没有。

眼下能弄明白画像中的人,能有鸦青带来的三言两语,已经是意外里的意外了。

另一厢,松烟送鸦青出了府衙,他皱着眉头,问:“驸马爷没了,你倒是挺平静的。”

鸦青的眼帘垂了下来,苦笑着摇了摇头:“大概是松了一口气的吧,知道会有这么一日的,大概,在我离京的那一天,心里就有觉悟了吧。”

松烟听了这话,也不知道怎么搭腔,只抬手拍了拍鸦青的肩膀,道:“有事儿只管来找我。”

鸦青道:“我最好永远也用不着来找你。”

这倒是句实在话。

松烟送走了鸦青,转身快步走回了衙门里。

雨势大,天色跟夜深了一般,他站在庑廊下收伞,就见胡寅凑了过来。

“那位少年是…”胡寅试探着问道。

松烟眼珠子一转,道:“是旧都府上来传话的,我们爷离开旧都时走得匆忙,府上惦记着,特特使人来叮嘱几句。”

胡寅一怔,又问:“瞧着他脸色不怎么好,是不是贵府…”

“呸呸呸!”松烟连吐了几口,道,“不吉利的话,胡大人还是别说。这臭小子,好端端地摆着一张臭脸,连我们爷都要叫他吓了一跳,还当是…刚在书房里,叫我们爷训了几句了。”

“自然要训的,自然要训的,”胡寅搓着手,道,“换作是谁,不被吓了一跳?我粗粗一看他,还当是来报案的呢。”

松烟半点口风不漏,胡寅也没有旁的办法,想问一声陆毓衍何时会去毛家查看,可雨势磅礴,他又问不出口来,只好作罢。

第一百八十六章 说笑

书房里,松烟压着声音说了在胡寅跟前的说辞。

谢筝鼓着腮帮子,哼道:“他倒是关心得紧,恨不得再给曹大人寻些事情来。”

陆毓衍睨了谢筝一眼,当着松烟的面,倒是忍住了伸手捏一捏她鼓鼓的腮帮子的念头,道:“我倒觉得胡寅这人不错。”

谢筝微怔,松烟亦是一脸的不解。

陆毓衍垂着眼帘,道:“做父母官,有事做事,没事也要寻出些事情来做,不然怎么对得起朝廷的俸禄?胡大人的性子,倒是挺合适去督促督促陈如师的。”

松烟绷着脸,忍笑忍得肚子都痛了。

谢筝扑哧笑出了声。

这话听起来一本正经,可细细想来,却是好笑到不行。

且不说胡寅的性子能不能督促到万事都恨不得化作无事的陈如师,胡寅敢胡乱给陈如师找事情做,陈如师能反过头来,先把胡寅折腾死。

见谢筝弯着眼睛笑,陆毓衍的唇角也不自禁地勾了起来。

哪怕是经历了那么多悲伤痛苦之事,他的小姑娘也是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了。

他不希望她难过,不喜欢看她蹙着眉头,能叫她展颜一笑,那灿然笑容感染着他都心情愉悦起来。

陆毓衍想了想,道:“陈如师的调令还没下来吧?”

谢筝道:“哪有这么快?怕是还要十天半个月。”

“甚好,”陆毓衍吩咐松烟道,“你回头去问问胡寅,调他去给陈如师做事,他愿意不愿意?”

松烟这下子憋不住了,笑得直喘气:“爷,您说真的?这胡同知又没惹什么事儿,把他贬去旮沓窝里跟陈大人作伴,不大好吧?”

陆毓衍挑眉:“与他说笑罢了,他想去,还去不了呢。”

松烟眨了眨眼睛,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地退了出来。

谢筝笑了好一会儿。

陆毓衍倒了盏茶与她,手掌抚着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顺着,替她匀气。

谢筝捧着茶盏,双手有些颤,深呼吸了几口,好不容易才平缓下来。

雨势半点不见小,今日去毛家大抵是不成了的,陆毓衍便与曹致墨一道,先去大牢里见一见祝氏。

一听陆毓衍要去大牢去,胡寅猛一阵摇头,劝道:“秋雨天,大牢愈发阴冷,大人要见那祝氏,让狱卒把人提出来就是了。”

陆毓衍示意曹致墨引路,道:“无妨。”

胡寅讪讪笑了笑,只要硬着头皮跟上去。

松烟摸了摸鼻尖,走到胡寅身边,压着声儿道:“胡大人,您与陈如师陈大人熟悉吗?”

胡寅道:“有几次应天府里,与陈大人打过照面,还有河道清淤、加固河堤之时,陈大人来过我们太平府,亲自在河堤上指点,我当时就想,陈大人对这水利当真是颇有心得,说起来头头是道。”

松烟问道:“陈大人身边缺得用的人手,不知胡大人…”

胡寅脚步一顿,上下打量着松烟,脑子转得飞快。

应天府的同知金仁生下了大牢,这事儿在附近的府县都传遍了,虽说同知的人数不定,但突然少了一人,陈如师需要添人手,倒也不奇怪。

同样是同知,可太平府与应天府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况且,曹致墨的官位看着挺稳的,他在这儿做事,还真不一定能爬上去,可若是到了应天府,那里能走动的关系,能结识往来的权贵,就更不同的。

胡寅眯着眼睛直笑:“还要靠陆巡按与陈大人的提点。”

松烟抿着唇,虽说是与胡寅开个玩笑,可对方如此答了,他一时也不知道接什么话。

胡寅见松烟一脸的“不可说”,突得就想歪了,道:“我那儿收了件顽石,可惜我眼光有限,不比京里做事的见多识广,不如有机会时,请陆巡按帮我掌掌眼?”

松烟一愣,半晌硬着头皮道:“好说、好说。”

大牢里,果真是阴冷得厉害。

谢筝一迈进去,就不禁打了个寒颤。

曹致墨当官还算仔细,也许是因为巡按要来,大牢里收拾过了,味道并没有那般刺鼻。

女牢里关押的犯人不多,祝氏披头散发地坐在稻草上,听见响动,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谢筝也看着她。

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正是好看的时候,只可惜待在牢中,两侧的脸颊凹了下去,眼睛都失了神采。

可祝氏的思绪十分清晰,陆毓衍问什么,她都能应答如流,且丝毫不为自己辩白,坦诚是她亲手闷死了毛老爷。

曹致墨引着陆毓衍从大牢里出来,道:“当日在毛家见到她时,就一直这个态度,谁也没有逼问过她,她就什么都说出来了。审问时,问过有没有共犯,是不是久病床前无孝子,毛家里头还有哪个存了要毛老爷死的心思,她说,心思是有,但是敢动手的就只有她这个孙媳妇,其他人,哪怕是背地里骂几句‘老不死的’,也不够抓回来关大牢的。”

胡寅背手站在后头,眉头紧紧锁着。

陆毓衍睨了他一眼,道:“胡大人有何见解。”

胡寅理了理思绪,道:“见解不敢当,只是有一处,我一直没有想明白。

我们查案,寻常碰见的凶手,不管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是极力狡辩,大刑伺候了都不一定会说真话。

只这个祝氏,跟倒豆子一样,自个儿就说明白了。

杀人是要偿命的,她哪怕对毛老爷有再多的埋怨,恨到不想活了,自个儿了断就好了,做什么先把人杀了?

真像她说的,她一个人进大牢里,毛家其他人解脱了,能过回好日子了。

这天下真有这般舍己为人的孙媳妇?”

陆毓衍听完,不置可否,只是看向了曹致墨。

曹致墨拧着眉,道:“这一点,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也在毛家里头查问过,始终没有其他进展,但祝氏杀害毛老爷的事情是不会变的,也就以此判了。”

陆毓衍沉吟:“还有几天,等明日再去毛家看看。”

谢筝回头往牢里看了一眼。

也许世间真有人“舍己为人”,但若祝氏还有隐情,那她想要瞒下的,在她眼中,定然比背上杀人的罪名更重。

第一百八十七章 声音

这场雨,直到第二日谢筝起来时,还在落着。

驿馆院子里的青石板砖积了不少水,看着就难行许多。

花翘皱着眉头,一面把铜盆里的水撒出去,一面扭头与谢筝道:“这天气可真不舒服,夜里睡得凉飕飕的,这要是章家妈妈在,这会儿起来,定然要说腰酸背痛了。”

谢筝坐在镜前描眉,闻言笑了。

章家嬷嬷年轻时,月子里留了些病痛,平日里倒也罢了,一道刮风下雨的,那腰就跟断了似的直不起来。

真的到冬天时,屋里头点了炭盆,暖和时也还过得去,最怕的就是这秋雨连绵。

虽不到点炭盆的时候,夜里却是冷冰冰的。

天气凉,谢筝比昨日里还添了件衣裳,起身站在门外看了眼外头雨势,不由蹙了蹙眉头。

看来,这一日只怕都不会停了。

衙门里,曹致墨抽不出身,原本想让个捕头引着陆毓衍去毛家,胡寅毛遂自荐,便依了他。

胡寅乐呵呵的,备了轿子,引着众人到了毛家小院外头。

“就是这里,”胡寅拍了拍门,道,“自打毛老爷死了,毛家人又搬回了大院,这里就空着,只留了几个下人看着。”

很快,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家仆认得胡寅,嘴边骂骂咧咧的“大雨天哪个野鬼急着投胎”之类的话语就都咽了下去,恭谨唤了声“胡大人”,眼珠子又贼溜地在陆毓衍身上打转。

胡寅清了清嗓子:“这位是巡按大人,我们来府里转转。”

家仆连连应声,侧身请了人进去。

谢筝迈过门槛,绕过影壁,看了一眼这小院子。

北面三间,一明两暗,配了两个耳房,东西厢房也都是三开间,南侧就是影壁,只靠西边那头搭了个小屋子当做门房,东边留了通道行人,西侧耳房收拾了,用作厨房。

谢筝走到院子中间,再仔细一看,不仅没有东西跨院,似是连后罩房都没有。

这院子,以毛老爷的家底来说,委实太小了些。

谢筝问胡寅道:“胡大人,我记得毛家是四代同堂?”

“可不是?”胡寅指着道,“正屋东间是毛老爷的住处,西间里睡着小曾孙,东厢房是毛老爷长子、长媳与长孙、长孙媳,西厢房是次子、次子媳妇、次孙、次孙媳。那个杀人的祝氏,就是次孙媳。姑娘你说说,好好的一户人家,非要挤在一起过日子。真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谢筝与陆毓衍交换了个眼神。

之前就晓得毛老爷这小院子挤得慌,可挤到这个份上,还真是让人想不到。

只主子们就住得满满当当的了,哪里还能再有伺候的人手?

几人先看了东西厢房。

里头无论是家具摆设,都整整齐齐的,甚至是细软都留着。

那家仆说,主子们搬回大宅时,所有的东西都留下来了,一来是无心让人收拾,二来也是不吉利,不想再碰这些了,反正府里不缺银子,大宅里也有不少好东西。

谢筝看了眼祝氏的卧室。

梳妆台上,胭脂花露齐全,妆屉里,首饰头面于商家妇来说,也算是不错的了。

箱笼里,祝氏的衣裳多是素色的,少了大红大绿,比这寒秋还要萧瑟几分。

谢筝捏着衣料,转身问那家仆:“祝氏之前在服丧?”

那家仆摇头,道:“没有的事儿,是她喜欢素色,听我那婆娘说,好像只有她刚嫁过来的头一个月,穿得鲜艳些,后来就这么素了。”

谢筝抿着唇,没再问。

虽说各人有各人的喜好,但做媳妇的,毕竟不比在娘家自在。

时人讲究彩头。

除非是信奉菩萨、真人,亦或是寡居在家,极少有穿得这般素净的。

祝氏的丈夫尚在,也没有服丧,这屋里也看不出半点儿信奉菩萨的样子来,她这么穿,显然是不合规矩的。

况且,毛老爷病重,祝氏整日里素的挑不出一些色彩来,委实不妥当。

可偏偏,在曹致墨的案卷上,提起祝氏谋害毛老爷,毛家所有的人都说祝氏是一时冲动,平素并没有哪儿行事不对的,即便是抱怨,也没哪个将这一点说出来。

出了厢房,又进了正屋。

胡寅指着大床,道:“就是在上头给闷死的,凶器引枕带回去了,喏,跟这个差不多大小样子。”

陆毓衍走到床边,道:“当日,下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