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惊动主子,葛婆子蹑手蹑脚进去,又蹑手蹑脚出来。

“他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叫了一声‘翠姑’,”葛婆子硬着头皮,道,“我当时只能跟自个儿说,准是我耳朵不好听岔了,可后来我怎么琢磨,都是那个名字。姑娘,你说说,这事儿我敢跟别人说吗?”

谢筝捏住了指尖,她自然知道,祝氏的闺名正是翠姑。

毛沅唤弟媳妇的闺名,到底是他一厢情愿,还是这两人另有干系?

“婶子,”谢筝压着声,问道,“毛家里头,有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葛婆子讪讪笑道:“我也没去别的人家伺候过,不晓得人家规矩怎么样,不过这家人吧,是真的不喜欢底下人凑着伺候,身边能不跟着人就不跟着。”

“不止毛老爷?”谢筝又问。

“不止,”葛婆子想了想,又道,“也许是毛老爷吩咐的,做晚辈的都只能依着老爷的吩咐来。”

“祝氏呢?”谢筝猛得想起一桩来,道,“我听说她娘家也有些银钱,她嫁过来的时候,身边没有陪嫁的丫鬟婆子?”

葛婆子道:“我到毛家时,已经过了一年了,有一回倒是听人说过,没有陪嫁跟过来。我们沅大奶奶身边,也没有娘家跟来的。大概就是这么个规矩了。”

谢筝向葛婆子道了谢。

等葛婆子走远了,松烟嘀咕道:“这一家子的规矩,可真是够怪的。”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毛家怪的,又岂止是规矩。

到了酒楼里,当着胡寅的面,谢筝没有提及葛婆子说的那桩往事,待回了府衙后,才私下说与陆毓衍听。

谢筝捧着茶盏,眼睛看着茶沫,道:“我起先想着,是不是毛沅与那祝氏有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叫毛老爷知道了。

毛老爷为此质问祝氏,祝氏激动之余,错手杀了毛老爷。

这事情毕竟不光彩,祝氏不肯说,毛家也顺势瞒下,只当没有这么一回事。

可我反复琢磨着,又觉得这一点说不通。”

陆毓衍看着谢筝,小姑娘思考时认真又专注,眉头微皱,不比笑起来活泼生动,却也叫人挪不开视线。

他不由勾了唇角,掌心包裹住谢筝的手,道:“哪里说不通?”

“荷氏的态度不对。”谢筝没有察觉,只是顺着思绪,一面整理,一面说着。

无论是毛沅看上了弟媳妇,还是祝氏亦与毛沅情投意合,这对荷氏来说,都是一桩糟心事。

这根刺哽在喉咙里,荷氏提及祝氏时,断断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哪怕她对毛沅没有一分一毫的感情,只要毛沅与祝氏有染,她就算是不嫉妒,也会觉得恶心、乱了伦常。

可偏偏,荷氏的表情言语里,并没有丝毫不满流露,反而是不安与可惜。

谢筝追问她为何没有循声去正屋,荷氏惊讶又慌乱,可见她不是一个懂得掩饰情绪的人,但凡她心中对祝氏有一丁点的恼意,都会写在脸上。

荷氏的不安与可惜,都是真情实意。

儿子想念祝氏,她也没有半点不高兴。

两妯娌的关系,似是十分亲近的。

陆毓衍没有亲眼见到荷氏,自是不晓得荷氏的态度,听谢筝说完,才缓缓点了点头。

情绪骗不了人,哪怕是一个懂得掩饰的人,在一瞬间的反应,也很容易将心中的真实想法流露出来。

从荷氏的态度看,毛沅和祝氏是否有私情,与毛老爷的死无关。

谢筝叹了一口气,道:“线索实在太少了些,在毛家当过差的,都不了解内情。”

指腹抚着谢筝的手背,陆毓衍道:“还有几日。”

几日工夫,说短不短,说长,其实也不长。

这几天之中,谢筝去看了祝氏几次,祝氏依旧还和之前一样,只认杀人,其余的都不说。

哪怕谢筝提及了毛沅,祝氏也只是静静地看着谢筝,无悲无喜无怒。

行刑的前一日,谢筝又往大牢中去,抬头就见荷氏提着一乌木食盒,跟着衙役进来了。

荷氏见了谢筝,提着食盒的手不由一紧。

谢筝走过去,问道:“来看祝氏?”

“是啊,”荷氏的声音紧巴巴的,“明日就要走了,给她送些好吃的。”

“既如此,我引你进去吧。”谢筝说完,朝那衙役点了点头。

大牢里阴冷极了,接连的秋雨使得牢中跟初冬一般。

荷氏打了个寒颤,里头的味道让她皱起了眉头,待看见消瘦的祝氏时,她的眼眶霎时间就红了。

祝氏转过头来,看了眼潸然欲泪的荷氏,又看了眼谢筝,淡淡道:“姑娘,让我和嫂嫂说会儿话吧。”

谢筝颔首应了。

退到了牢房的另一头,谢筝听不见那妯娌两人说话,却能看到两人神色。

才说了几句,荷氏就掩面痛哭,祝氏一脸悲戚,更多的是坦然,仿若她面临的是解脱一般。

荷氏打开了食盒,她带来的饭菜香气飘散开来,使得其他关押的囚犯都不由自主吸了吸鼻尖。

谢筝身边的牢房里,蓬头垢面的老婆子深深吸了两口。

见谢筝看着她,老婆子嘿嘿笑了起来:“我才不羡慕嘞,那是上路饭,我才不想吃。”

谢筝啼笑皆非,又往深处看了一眼。

祝氏吃得香极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善恶

荷氏蹲着,手掌撑着腮帮子,静静看着祝氏。

自打案发之日到现在,荷氏都没有见过祝氏,明明时间不长,但荷氏觉得,眼前的祝氏陌生多了。

瘦了,瘦得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来了。

荷氏叹了一口气,这一顿饭,虽说不能让祝氏跟从前似的,但好歹能吃饱了上路。

好过做个饿死鬼。

祝氏只蒙头吃,仿佛是完全不在意荷氏的目光。

所有的菜色,她一点也没剩下,等全部吃完了,才把空碗都递给了荷氏。

荷氏接过来,手指微微发颤,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又不晓得从何说起。

祝氏的目光越过荷氏的肩膀,落在了不疾不徐走过来的谢筝身上,而后朝荷氏微微摇了摇头。

荷氏一怔,也回过头来,看着谢筝。

谢筝到了牢门边上,和荷氏一样,蹲了下来:“两位说完了吗?”

祝氏抿唇:“姑娘想说什么?”

“若两位没有旁的要说,那就我来说了,”谢筝沉沉看着祝氏的眼睛,“这个秋天,着实有些凉,雨几乎没停过,你的身子骨很不舒服吧?”

祝氏的脸色白了白。

谢筝从一回来见祝氏时,就注意到了。

虽说是进了大牢,女人的身体羸弱,祝氏身体不适也不奇怪,但她的病容太过明显了。

这几日之中,谢筝每一次来大牢,这种印象就越发深刻。

这种阴雨天连坐直了都很艰难的状况,像极了章家嬷嬷。

章家嬷嬷是月子里没有养好,可祝氏膝下并无一儿半女,她这样的状况,怕是小月子留下的病根。

“在大宅子里当过差的毛家下人说,从前住在大宅子里时,你没有小产过,我想,你这病根,很有可能是在小院子里落下来的吧?”谢筝说完,又看向荷氏,“问遍了大大小小的药铺,七月时,你曾去城东的药铺抓过半个多月的小产药。”

荷氏的头垂了下去,而祝氏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谢筝拧着眉,道:“我只是不懂,为何安胎也好,小产也罢,都没有请大夫上门去,而是自个儿去铺子里抓药?哪怕毛老爷再不喜欢外人,大夫总该是要请的吧?况且,毛家不愁吃穿,不用为生计发愁,小月子里为什么会落下了病根?”

荷氏和祝氏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谢筝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并非没有答案,哪怕答案匪夷所思,她也假设了。

若实情真的如她所想,也难怪这两妯娌,谁都不肯说了。

声音压得低低的,谢筝凝着祝氏的眸子,道:“那个孩子的来历,见不得光吧?”

祝氏的身子僵住了,嘴唇嗫嗫,一旁的荷氏哭出了声,咽呜着如同一只困兽。

“人性之恶,远远超出我的想象,”祝氏靠着墙,似乎只有这样,她才有力气和勇气说话,她弯着眼睛,像是笑,又像是哭,“姑娘,是我杀了他,这一点无法改变,这不是一桩冤案,我也没有半点后悔。余下的,你就让我带到地底下去吧。都是女人,给我留最后一张铺盖吧…”

荷氏哭得愈发悲戚了,她蹲不住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双手抓着木栏,浑身都在颤着。

谢筝看着这两妯娌,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人性之恶,这句话,已经说明白了一切。

且里头的腌臜,远比谢筝一开始想得还要赃。

只是那些事情,从来都是民不举官不究,祝氏临死都想抱着一张铺盖,谢筝做不到将她全部撕开来。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出大牢。

外头迎面而来的秋风吹得她一个寒颤,似是比在大牢里更阴冷了。

谢筝搓了搓手,呼出口的,已然是白气了。

从小喜欢鲜艳的祝氏,在嫁到毛家一个月后就收起了那些料子,改穿素净衣裳。

一个人如此改变,可见那些腌臜事情,在那个时候就跟着祝氏了。

一晃数年,一直忍受着、咬牙坚持着的祝氏在这个秋天杀了毛老爷。

不是健康长寿的,而是已经卧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毛老爷。

可见祝氏受到的侵害,不仅来自于毛老爷。

若不然,她忍辱负重了这么久,再逼着自己撑到毛老爷死,她也就能够解脱了。

毛老爷死后,毛峰、毛屹两兄弟分家,祝氏跟着公爹婆母与丈夫过日子,那个在睡梦中还叫着祝氏闺名的毛沅,自然也与她没有关系了。

可偏偏,祝氏没有忍下去,她动了手…

因为即便分家,她也无法摆脱噩梦吧?

荷氏哭得如此悲痛,只怕不是简单的因为祝氏的遭遇而哭,而是她自己,也是里头的受害者,因此她对祝氏怜惜、不舍,却没有半点恨和恼。

毛家的侵害,从上到下,从毛老爷到毛峰、毛屹,再到毛沅、毛汛兄弟,没有一个人置身之外,唯有如此,才会让祝氏心灰意冷到看不到前程,被逼到动手。

而压垮了祝氏的最后一根稻草,大抵是那个小产了的孩子。

谢筝徐徐吐了一口气,回头往大牢看了一眼,这才沉着步子往府衙后院走。

推开书房的门,又缓缓合上。

陆毓衍听见响动,放下了手中的案卷,站起身来,走到了谢筝身边,微微弯着腰看她:“怎么了?”

谢筝摇了摇头,沉默良久,才道:“憋得慌。”

陆毓衍的目光温和,他箍着谢筝的肩膀,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

脑袋靠在他的胸口,谢筝能清楚听见陆毓衍的心跳声,哪怕没有旁的话语,也能让她一点点平静下来。

那些猜测,她不晓得对了多少,又错了多少,她想,她宁愿是什么都猜多了,就像案卷上写的那样,祝氏是因为病重的毛老爷太难伺候,一时激动杀了人,那样,还让人舒坦些。

可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的,还是祝氏那悲戚的神情和荷氏痛苦的哭声。

“人性之恶,”谢筝闷声道,“祝氏是这么说的。”

善有无数种善,恶也有无数种恶,谢筝握着陆毓衍的手,静静想着,掩盖了齐妃娘娘死因的恶,又会是哪一种恶?

第一百九十二章 回敬

地牢里,祝氏的下颚抵着膝盖,一动也没有动。

身边的荷氏依旧哭得停不下来。

狱卒往这边看了两眼,却也是见怪不怪了,来送上路饭的,哪家不是哭得肝肠寸断的。

“嫂嫂,”祝氏突然唤了一声,见荷氏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她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有些事情是注定了的。”

荷氏不住摇着头,喘着气,道:“不会的,不会了的…”

祝氏眼皮子都没有抬,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相较于荷氏的坚持,祝氏对姓毛的那一家子充满了信心,她坚信,他们是不会也无法改变的。

未嫁之前,祝氏的闺中生活算得上顺心。

虽是父亲早亡,母亲性子绵软,但家中其他长辈从未亏待过她们母女两人,祝氏对此心存感激。

她听说过太过孤儿寡母受欺负的事情了,能有吃穿不愁、起居无忧的日子,实在叫人安心。

直到她出嫁。

看起来也算得上是风光了的,可直到三朝回门时,祝氏才明白,她存在的意义不过就是厚重的聘礼和祝家其他人的好名声罢了。

那也无妨的,即便是长辈们为名为利,能让她寡母吃好穿好,祝氏并不在意那些。

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在嫁入毛家一个月的时候。

身为祖父的毛老爷将她拖进了房里,而她的丈夫毛汛,就这么静静看着。

那之后的日子,俨然成了地狱。

什么祖父、公爹、伯父、大伯,毛家里头腌臜得简直让她作呕。

她哭过、闹过,却无力改变。

婆母坐在她床边,红着眼睛看着她,说:“孩子,熬吧,除了熬,还有什么路能走?”

荷氏哭得接不上气,死死拽着她的手,道:“熬吧,熬到他们都老了,死了,我们也就解脱了…”

祝氏垂着头,想了好几天,她想不到别的路。

公之于众?且不说外头的人信或是不信,她不愿意丢那个脸,她的脸面不仅仅是她自己的,还有她的寡母,哪怕是为了母亲能在祝家生活,她也要忍着。

这一忍,就是这么多年。

从大宅子,熬到了小院子。

熬到毛老爷病倒,熬到了她怀了身孕。

小日子迟了,祝氏是惶恐的,她甚至不知道,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可那肯定是毛家人的。

孩子的到来,没有让祝氏觉得解脱,反倒是入坠冰窖。

她站在院子里,看着荷氏的儿子嬉嬉闹闹着,她的心跟被刀子一刀一刀凌迟一般。

背着所有人,祝氏一下一下捶打自己的肚子,一天两天三天,直到落红了,才如释重负。

荷氏替她抓了药,哭着问她为什么。

祝氏却笑了,她说:“我不愿意经历轮回。你们都告诉我,熬着,熬到他们都老了,死了,这日子就过去了,可真的有尽头吗?大婆娘和婆母熬到了这把年纪,可他们的下一辈,还是那么的肮脏。嫂嫂,你敢说,你的儿子、我的儿子,不会有样学样吗?”

荷氏猛然摇着头。

“他们都流着毛家的血,他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祝氏叹道,“万一是个女儿呢?我们已经这么苦了,难道要再生个女儿出来受罪吗?”

荷氏泣不成声,她一遍又一遍,说着自己的儿子绝不会步上长辈的后尘,不晓得是想说服祝氏,还是想说服自己。

祝氏却是彻底看开了,这个孩子的到来与离开,让她再也不愿意熬下去了。

熬下去,也不会是尽头。

她的小月子养得并不好,心已经一片死灰了,身子好还是不好,又有什么差别。

祝氏回娘家看了母亲,她想在娘家避一避,可祝家里头最关心的是两个弟弟的科考,是要说亲的妹妹,她生活的不平顺,与他们而言,又能算得上什么?

最让她心碎的,是她的母亲。

许是母女连心,哪怕祝氏一句话都没有说,母亲也看出了她的艰难,整个人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