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梁嬷嬷,却与这两类都不同。

苏润卿就说过,梁嬷嬷到浣衣局时就已经二十多岁了。

浣衣局里当差,也不在乎年纪,本就设在宫外,也不讲究多少规矩,能有掌事太监点头,手脚麻利就好。

梁嬷嬷洗了三个月,得了尚服的亲睐,提入宫中做了女史,直到许多年后,又被挑到了公主身边。

尚服对梁嬷嬷而言,便是恩人。

否则,还真是于嬷嬷说的,梁嬷嬷只怕还在洗衣服。

第二百一十一章 侄女

马福引着王氏走进了衙门。

不起眼的角落里,陆毓衍低声问身边的安公公,道:“是她吗?”

安公公眯着眼,道:“虽然身材胖了许多,但那张脸的确是橙玉,她跟了公主许多年,杂家不会认错她。”

陆毓衍道了谢。

只看画像,又是多年前的故人,未免于嬷嬷认错,陆毓衍让杨府尹寻了个由头,请了王氏到衙门里,让安公公来认一认。

安公公是从李昀幼时就伺候他的,从前在韶华宫里,也经常见过长安公主与她身边的人手,由他来认,不会出岔子。

“她家里的状况,公公晓得吗?”陆毓衍问道。

安公公嘿嘿笑了笑:“杂家可不是那等打听宫女状况的人,除了她姓王,山西人,杂家就都不知道了。”

送走了安公公,谢筝与陆毓衍一道又去了狄家。

管家搓着手,道:“我们姨娘刚去了衙门里。”

陆毓衍道:“狄老爷遇害,狄夫人又不管事,这白事全靠王姨娘一人操持了。”

“可不是,”管家叹了一声,“姨娘也不容易。”

“给狄老爷老家报信了吗?狄夫人娘家呢?”陆毓衍又问。

管家摇了摇头:“老爷老家那儿都没人了,我们夫人的娘家在江南,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

“平日里走动的姻亲也没有?”陆毓衍奇道。

管家道:“没有的,姨娘的娘家人听说是进京了的,可、可姨娘说,虽然是她掌着家里事情,但不能越过夫人,她的家里人,不能像亲戚一样正儿八经的上门来。”

陆毓衍微微颔首。

狄水杜死在梁松手上,按说他与梁嬷嬷是同乡,又靠着梁嬷嬷走通的路子,与梁松不该起纷争才是。

若有纠纷,大抵是为了裕成庄。

橙玉作为眼线,她传进公主府的讯息,也许是纠纷的起因。

只是,橙玉是她进宫之后才取的名字,要寻些相关事情,就无从下手了。

管家不晓得王氏娘家状况,谢筝又去问了狄夫人。

狄夫人依旧是一问三不知,只说这妾室是狄水杜要抬回来的,她不管俗事许久,就越发不会去管王氏的来历,免得惹了狄水杜的嫌。

谢筝只好退出来。

走在园子里,身后脚步声匆忙,谢筝回过头一看,一个胖乎乎的嬷嬷急匆匆过来。

“妈妈寻我?”谢筝问她。

“姑娘向我们夫人打听姨娘家里事情,我是管采买的,我记得一桩事,”嬷嬷将谢筝拉到一旁,压着声儿道,“差不多是三四年前,有一个叫王灿儿的来寻我,她自称是姨娘的娘家侄女,刚进京没多久,在城西的一家胭脂铺子里寻了差事,问我说,府里买胭脂,能不能去她们铺子里买。

我当时一听,这是好事儿啊,买谁家的不是买,我向那王灿儿买,还能让姨娘高兴高兴,我自然是答应了的。

哪里知道,我买了之后跟姨娘一说,姨娘整张脸就沉下来了,她说她没有叫王灿儿的侄女。

这可把我弄懵了,姨娘发了火,我哪里还管什么真侄女假侄女,再不敢做这门生意了。

后来,那王灿儿寻上门来问我,我就说她了,都怪她乱攀亲戚,害得我在姨娘跟前吃了一顿排头。

结果那王灿儿比我还生气,骂了姨娘一通,说她住在这么好的宅子里,却要跟娘家人撇清关系了,骂得可真不好听。

姨娘身边的婆子过来,把王灿儿拉走了,后来就没来过了。

隔了老久,我问那婆子,王灿儿是不是姨娘的侄女,那婆子那天吃多了酒,稀里糊涂就点头了,酒醒了特特关照我说别说出去。

我琢磨着衙门里来问,我还是要说给你听的。”

谢筝道了谢。

从狄家出来,谢筝就去了那家胭脂铺子。

冬日的下午,街上行人不多。

谢筝走进了铺子里,左右张望着。

铺子的生意还不错,有几位女客正在挑选。

女掌柜三十出头模样,长得清秀,妆容十分得体,迎上来道:“姑娘来看胭脂?”

谢筝笑着道:“王灿儿姐姐今儿个当值吗?”

女掌柜一怔,道:“灿儿姑娘前年就不在我们铺子做了。”

谢筝佯装诧异,道:“我与灿儿姐姐年幼相熟,她跟着家里进了京城,一直与我写信,她告诉过我,她在这铺子里卖胭脂。

前两年,我随着父母去了旧都,书信也就断了。

这次进京来,我想着来寻寻灿儿姐姐,不想,她已经不在这儿了。

掌柜的,她是嫁人了还是出了什么状况?如今还住在京城吗?”

女掌柜打量了谢筝几眼,见她模样端正,说话也客气,不似胡乱寻事的,便道:“从前是银钱不足,才在铺子里做活的,如今王家收成好,就让她回家里去,学些琴棋。还在京中住呢,就住在帽儿胡同,门口有棵大树的就是。”

“帽儿胡同?”谢筝挑眉,道,“我在旧都时听个京里人说过,帽儿胡同住了不少有钱人哩,王家收成好,竟然那般好了。”

女掌柜哈哈大笑起来:“不止帽儿胡同一座宅子,王家如今呀,也是大户了。”

谢筝连声道了谢,这才从铺子里出来,一眼就瞧见了等在街口的陆毓衍。

快步过去,谢筝抬着头,低声与他道:“是帽儿胡同的王家,而且家宅不少。”

陆毓衍勾起唇角笑了笑,有些意外,又没那么意外。

松烟去帽儿胡同打听,陆毓衍与谢筝回到了顺天府里,从库房里翻找王家的契书。

帽儿胡同里,姓王的山西人,就只有一户。

宅子是两年前买下的,费了不少银子。

依着买主的名字,翻到了天黑,又翻出了几张地契,皆是这一两年间购入的。

别说是加在一块,即便是一座宅子,都不是小数目。

即便王氏掌着狄家内院,又是公主的眼线,这些银子,也不是她日积月累能够拿出来的。

若王家没有别的收入,那王氏的银子来路就极有问题了。

松烟正好回来,外头的寒风吹得他鼻尖通红,他站在炭盆旁去了去寒气,这才向陆毓衍回禀王家的状况。

第二百一十二章 方向

王家搬进帽儿胡同有两年了。

搬进来之前,宅子重新修缮过,王家大门看起来都比周围邻居家的簇新。

松烟在胡同里转了转,大冬天的,也没有三姑六婆站在胡同里唠嗑东家长西家短的,想打听状况,一时还寻不到人。

绕到后门附近,也是赶巧了,王家的两个姑娘向走街串巷的货郎买了些绢花胭脂,那货郎目送王家后门关上,把铜板收好,挑起货担又要走。

松烟上前向他打听。

那货郎打量了松烟两眼,奇道:“怎么?衙门里还打听这王家事情?”

松烟吃惊,指着自个儿道:“你认得我?”

“我认得啊,”货郎点头,道,“**夫一块弄死了亲夫的冯王氏,你还记得吧?她跟我一样是卖这些小玩意儿的,冯家出事时,我还去看了的,认得你的。”

如此一说,松烟也就明白过来了。

只不过,当时那胡同里乱糟糟的,围了不少看戏的人,因此,货郎认得他,松烟却不认得那货郎。

“是打听王家事情,他家几口人,都做什么营生,你可知道?”松烟问道。

既然是衙门里问话,货郎自然是知无不言。

王家的状况,货郎也是听胡同里的住户们说的。

王家一共四代人住在这宅子里。

松烟算了算年纪,最年长的是王氏的父母,往下是王氏的两个兄弟,这两个兄弟也都娶妻生子,也就是王灿儿这一辈的。

连王灿儿在内,一共三个男儿四个姑娘。

王灿儿的大哥已经添了儿子,大姐出嫁,余下的都还未婚配。

这么算来,王家人口也不算少了。

“王家的营生,整条胡同里的人都没弄明白过,”松烟理了理思绪,道,“既不是自个儿开铺面,也没给别家铺子做工,除了大冬天,只要不下雨,王氏的几个兄弟都坐在胡同里,与邻居们打牌下棋,从没见过他们去做什么生意。

有人问过,这一家子老小吃喝嚼用的银子是哪儿来的,却没问出个结果来。

因而胡同里有传言,说王家的银子只怕来路不大光明,不是赌来的就是讹来的,这才说不出口。”

谢筝听了,转眸看向陆毓衍:“看来,王氏的银子果然有问题。”

陆毓衍点了点头:“尤其是这一两年之中。”

这一座座宅子,别说是王氏了,便是添上狄水杜,都是不够的。

除非,这些银子来自裕成庄。

“驸马想换掉狄水杜,莫不是…”谢筝喃喃道。

思索间,一个念头划过了脑海。

狄水杜与王氏是相互制衡的,狄水杜动了裕成庄的银子,按说该中饱私囊,又怎么会给王氏这个眼线添这么多宅子?

“这两人狼狈为奸,亦或是王氏发现狄水杜的手脚后,以此要挟。”陆毓衍将谢筝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松烟听罢,一拍掌心,道:“狄水杜和王氏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那梁嬷嬷肯定是气愤的,梁嬷嬷与这两人反目,狄水杜死在梁松手上便不奇怪了。”

这一切都只是推断,并无证据,但好歹寻到了个能把事情串起来的方向,也算是有了进展。

夜幕沉沉。

公主府里,长安公主勉强用了晚饭,又转身进了书房。

李昀到的时候,长安正站在大案后头,提着笔画着什么。

浓黑的墨汁染开了,长安公主蹙了蹙眉头,将纸张揉作一团,扔进了一旁的纸篓里。

里头,已经有十余个纸团了。

“皇姐在画什么?”李昀开口,见长安公主抬头,他示意内侍将食盒放在桌上,亲手打开,道,“娘娘怕皇姐吃不好,特特让御厨房备了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丸子羹,层层棉布裹着来的,还热着呢。”

长安公主放下了狼毫,想说自个儿吃不下,可想到淑妃那担忧的目光,还是端了起来,勉强用了几口。

用过了,总比一口都用强些。

李昀将食盒收起来,交给了梁嬷嬷,道:“去厨房里煨着,回头皇姐想用了,再取来。”

梁嬷嬷应声退出去了。

等人走远了,长安公主道:“大冷的天,非要妈妈去走一趟,你这是拿她撒气?就因为她没伺候好我?我在这儿也没做什么,就是学着林勉清作画,只可惜,我天分不足。”

“是有些事儿,要私下问一问皇姐,”李昀压着声儿,道,“狄水杜是梁嬷嬷介绍给皇姐的吧?为了制衡,皇姐将橙玉送到了狄水杜身边。”

长安公主的神色冷了下来,道:“衙门里不是说,狄水杜是梁嬷嬷的侄儿杀的?这事儿可真荒唐。怎么查着查着,连橙玉都牵扯了?”

李昀似是并不在意长安公主的语气,道:“驸马在世时,曾与皇姐提过要换了狄水杜的事儿吧?”

“你怎么知道的?”长安公主有些意外。

“没有不透风的墙,别人当狄水杜身家厚实,我们自个儿晓得,他就是给皇姐做事的,能有多少银钱,都是有定数的,一旦银子多得出奇了,自然是都看在眼里了。”李昀道。

长安公主咬着唇,点了点头。

林勉清的确与她说过,狄水杜动了裕成庄的银子,这样的人手,还是换了为好。

“林勉清跟我提起来时,我的确犹豫,一来是妈妈的同乡,这么多年一直做得不错,二来橙玉盯着他,没说出了状况。”长安公主道。

李昀笑了起来,叹道:“皇姐太过良善,才会被身边人辜负。”

长安公主瞪大眼睛,看着李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来,她接了一看,上头写了时间、地址、金额,她以目光询问李昀。

“橙玉把家里人都接到了京城,这一两年里,她父亲兄弟名下多出来的地契,”李昀沉声道,“这是衙门里刚翻出来的,指不定还有没翻出来的,橙玉哪里来的银子买宅子?总不会是皇姐给的吧?”

指尖紧紧捏着纸张,长安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道:“橙玉背叛我?她和狄水杜一块…”

李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视线往窗外瞥了一眼。

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渐渐过来了。

长安公主会意,咬着牙关没有再说,将纸张收好。

第二百一十三章 甩手

梁嬷嬷站在庑廊下,并没有进来。

窗户半启着,能看见里头李昀和长安公主站在桌子两边。

李昀的声音不轻不重,外头听起来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词语,梁嬷嬷竖着耳朵听,大致能明白是李昀在开解长安公主。

长安公主似是听得有些烦闷,随意应着。

梁嬷嬷想,公主大约并没有将李昀的话放在心里。

等李昀离开后,梁嬷嬷才进了书房。

炭盆烧得火热,她去了身上寒气,走到大案边上,长安又把一张纸揉成了团,抛进了纸篓里。

“公主,明日再画吧。”梁嬷嬷劝道。

长安公主将自己甩在椅子上,抬着头,目光沉沉看着梁嬷嬷:“妈妈,驸马坠马的时候,都在想什么?他说走就走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瞧见,妈妈你说,他还有什么心愿没了的?”

梁嬷嬷暗暗叹了一口气,道:“公主,若说驸马有什么心事未了,那肯定是不愿意您这般惦记着他…”

话音未落,长安公主哈哈大笑起来。

她笑得几乎岔了气,到最后,眼泪都笑了出来。

“妈妈说得对,他林勉清才不愿我惦记他,他才不稀罕我惦记…”长安公主又是哭又是笑的,一把扣住了梁嬷嬷的手腕,道,“他不让我惦记,我偏偏就惦记,他活着我不放过他,他死了也休想摆脱我!

妈妈明儿个一早,使人去林家说一声,就说我下午过去,林勉清他那老娘还躺在床上等着我孝敬呢。

再不喜欢我,我也是他儿媳妇,有本事,她也两脚一蹬,到地底下找房幼琳伺候她呀。

哦,是了,房幼琳是别人家的媳妇,哪怕是死了,也顾不上她的。”

梁嬷嬷没在言辞上反驳公主,一味地点头应下。

长安公主又道:“还有那裕成庄,驸马说要换了狄水杜,反正狄水杜死了,就换个新的,驸马前回说了谁来着?华嬷嬷的儿子是吧?如今外头都晓得裕成庄是我的生意,也不用避讳了,就让华嬷嬷的儿子去接了吧。”

梁嬷嬷的脸色白了白,想劝说什么,长安公主已经站起了身,头也不回地往外头走了。

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梁嬷嬷追了几步没追上,便歇了脚,吸了一口寒气,略略平复心神。

长安公主发了话,不管底下人怎么想的,华嬷嬷的儿子华闻天一亮就到了裕成庄的总号。

消息是中午时传到陆毓衍和谢筝耳朵里的。

华闻翻了账册,咬定狄水杜另有暗账,总号里拿不出来,就要去狄家取。

狄家里头,王氏不在府里,狄夫人一问三不知,也拦不住华闻,闹了个鸡飞狗跳。

谢筝执着棋子,拧眉想着落子之处。

至于案子,便是静观其变。

狄水杜的死,梁嬷嬷与王氏牵扯着,这两个人,都不是能带到衙门里哄几句吓几句就能问出实情来的人。

哪怕陆毓衍是依着圣上的吩咐查案子,对上长安公主身边的红人,做事也要掂量。